第六十五章

他到底在生气愠怒什么, 确切说,苏友柏也着实没弄懂现在自己心态。

孩子竟还活着,这是好事, 应该为蔻珠庆幸和快乐。

回想在初得到“噩耗”,苏友柏一直没敢回忆蔻珠当时状态, 那种心碎绝望、痛苦黑暗, 作为人母的凄惨无助……现在, 他该激动高兴不是吗?

他走出厅馆大门,把房门重重一带,发出碰地声响, 震得里面两个人都惊了。

——蔻珠和“前夫”静静对视。

这突地像是孙猴子变戏法、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前夫”……她把手有些茫然无措抓握裙摆丝带, 指尖隐抖。

“蔻珠, 你听我说。”

李延玉已经非常非常小心了,迟疑上前两步, 本欲想去拉她手,到底怕吓着了她, 没有勇气。

蔻珠浅抿着唇重新坐回到那张矮榻, 又去给儿子颤着手盖被子, 矮榻狭窄, 李延玉见她坐下了, 也趁势挨着坐她身侧。

蔻珠往前挪一步, 男人小心翼翼,也挪一步。两个人挪到再没地方可挪, 蔻珠猛地站起身来。

她这一站,李延玉立即惊慌了,也跟着站。俊面紧张,小孩般无措。

蔻珠半晌才缓缓开口, 道:“我们,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很抱歉,对我来说,你现在就是一个陌生男子,突然莫名闯入我世界中来。我很头疼,越是想回忆些什么,就越是记不得一切。”

李延玉这时才有勇气去握妻子小手,十二万分陪小心,仔细温柔:“没关系,那就不要勉强自己去想了,你放心,如今,我出现在你面前,绝不是为了来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想要保护你,照顾你,看着你幸福。”

蔻珠把手忙从男人掌心里抽回去,手指尖滚烫,脸也滚烫。

……如此,两人也不知干站了多久。

男人始终没有勇气出口讲述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李延玉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并非想象中那么勇气有担当。他到底怯懦了,进退维谷,无助到极点。

胸口又像被刀一下下狠狠地戳着。过去对她所造成那些痛苦伤害,自己的混账无耻,每回忆一次便痛一次。

难道,就这么白眉赤眼告诉她,我以前是个瘫子,就因为一直觉得是你把我造成那样,所以,无论你怎么做,怎么低三下四讨好我,卑微到尘埃里,我始终都无法走出来,无法正视这段感情,无法接受你。难道,也告诉她,就因为我没有勇气去接受曾经对你的感情,所以,便故意一次次折磨羞辱你,甚至还……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苏友柏说得是对的。

李延玉表情痛楚复杂盯着蔻珠看。她现在样子,是如此平和淡定,心里简简单单,没有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痛苦戳心事,何必又让自己来不断提醒她——

太残忍了。这对蔻珠实在太残忍了。

***

苏友柏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背着两手,在大厅门外走来踱去。

现在,还是需要他来当这个“撒谎者”是不是?

他嘴角噙起无奈的苦笑。这苦笑,有为蔻珠,有为那孩子,最多的,是为他自己。

他抬眼看前面清幽朴雅小巷,巷角一树三月梨花洁白如雪,纷纷落下铺满整个青石小路。一种秋的凄清油然钻满心头。

他想起一首小词:“秋心一字捻作灰,是何滋味?是何滋味,卧读琴谱却为谁?”

是啊,他又到底是为谁呢?

他到底一笑,摇摇头,把大厅的门一推。“算了,这混账男人可能不太好意思说——蔻珠,还是我来告诉你真相。”

两人俱都吃惊地回头。苏友柏滚滚喉结,表情复杂:“他姓李,曾经是个权贵世家子弟。”

蔻珠呼地一惊,眼睛都快瞪圆了。李延玉冷汗直冒。

苏友柏冷笑,看见这混账狗东西那狼狈窘样,忽然又有一种夏天灼热后吃冰的凉爽。

李延玉轻眯起眼,表情似有警告。

苏友柏一晒,继续:“你们两个,因媒婆之言而结为夫妻。他这人,一向性格古怪骄傲,谁都不放眼里,总之,你夫妻俩婚后因性格种种不合,他有他的骄傲,你也有你的骄傲,便商议和离。可大概最后又因争夺儿子的抚养权问题,吵得面红耳赤鸡飞狗跳。你受不了,想带着儿子跑,他追上来,要抢回你的宝宝。你一时想不开,乘船的途中,不知是脚滑还是故意,便跳下河……然后,就是我把你捞起来救下,结果就发现你失忆了,再记不得以前的任何往事。”

蔻珠惊讶极了。“是,是这样的吗?”

“……”

李延玉俊面阵红阵白,忽有一种给这姓苏的跪下磕头道谢的冲动。

苏友柏道:“那要不然还能怎样,你问问他,我到底说的对不对?当然。”

他一顿:“好多细节我是没法说全的,这个就只得靠他给你好生解释解释了,反正,大概就是这样,你们两因性格问题和离,又因孩子的抚育权问题争来吵去……我看,他现在应该是后悔了,抱着儿子千里迢迢来找你,看样子,也怪不容易的。”

——

蔻珠对这话显然还是半信半疑的。

她再三询问苏友柏,“真是这样吗?只是这样简单?”

不断盯着苏友柏表情看,检查有没有闪烁其词,然而,苏友柏风轻云淡,非常肯定。

后来蔻珠又把目光索向那陌生男人,男人俊面一阵羞红,说他是权贵世家子弟出生,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但见颜如舜华,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清俊儒雅,确有一丝盖不住的天然贵胄之气。蔻珠最后决定还是选择相信。

苏友柏又说,男人如今家族势力可能已经没落了,毕竟换了皇帝,以前那皇帝也姓李,是个大混账,这男人估计和皇室也沾了亲,李家天下的没落,连带这“前夫”的家族也跟着没落消陨。蔻珠时隔数日之后又专门去打听这男人的境况和动向,原来,他是那有名小镇上一官塾书院的教书先生,非常受人尊敬崇拜。蔻珠心情很复杂,渐渐地,苏友柏说这男人以前是清高骄傲,她也信了——文人大多都是清高骄傲的。

李延玉后来据说又专门去找苏友柏说话,放下各种姿态,表示感激谢意。

那天“认亲”,直认到晚上金乌西坠,几人都未散。

苏友柏再一次对蔻珠“撒了谎”,之后,便又撩甩帘子进里屋去了。

李延玉走到他面前时,他正坐在一张小凳上用铁药碾子碾各种药材,扑鼻各种药香,月光斜斜照入天井房,苏友柏双足滚动着铁碾轮,咔嚓咔嚓声音,仿佛是此刻苏友柏心里最最真实的写照。烦躁,难受,说不出的郁闷和堵得慌。

李延玉忽然一拱袖作揖举额,在苏友柏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苏友柏震住,不动,冷眯眼看他。“你这究竟是何意?”

李延玉抬首,微微一笑:“谢谢你,这次又帮了我大忙,你没有告诉她那些真相,等于没有再去伤害她一次。”

苏友柏叹气,依旧拿着几根药材放进铁碾里继续碾,一边说:“你谢我作什么?不需要!我也不是在帮你的忙,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是不忍……是啊,咱们何必去戳穿再伤她一次呢?一个人,能把过去那些痛苦遗忘得干干干净净,也是一种幸福啊。”

一顿,苏友柏又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用你儿子去要挟捆绑她么?逼她跟你复婚?”

李延玉下巴抬起道:“当然不会!”

然后斩钉截铁,说:“我要跟她重新开始——我会重新去追求她,直到她,完完全全,放心接纳我。”

苏友柏冷笑。听听,这男人说了什么。到底经历了怎样改变……他怎么成了现在这模样?

“随便你!”

苏友柏拍拍手上药粉,也不知究竟在气什么,转身,袍角一撂,离开这里。

***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书馆塾院,一阵朗朗诵读声。这日辰时刚过,李延玉手持厚册书卷,依旧白衣飘然,给学生讲解经文。

因他这几日俊面含光,时常嘴角衔笑,眼眸含情,底下好多学生开始纷纷议论,交头接耳观察说。“你们说,咱们这位李先生究竟怎么了?是走了什么桃花运还是发了大财?”

另一学生便啧嘴撮舌道:“我看,八成是和那总兵府上的陈小姐有眉目了,你看,他的那双眼睛,那脸上的骚气,可不是这春天发情的样子?”

李延玉也不知似听见了这些学生议论,嗯咳一声,正襟危坐。“专心读书!”

手中的戒尺一晃一晃,学生鬼脸吐舌,便又诵起来。“李先生!李先生!”

他那位小童侍忽探出一颗脑袋,从门边眨巴眼睛道:“有人正找您呢,是个姑娘。哦,对了,她好像说她姓袁,就在前院花厅等着。”

一学生便赶紧起哄挤眉弄眼道:“哟嚯!李先生,您最近桃花运真是蛮多的哟!又是个姑娘哩!”

李延玉倒是不理会。“你们在这里继续读。”又一想,赶紧放下戒尺改了口:“今天咱们这课就暂时不上了,提前放假,明日早些来补上。”

一堆学生遂乐乐陶陶,喜得手舞足蹈。

只唯有一白胡子老秀才不停叹着气:“先生,别介啊!麻烦您先给学生再讲讲——这‘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延玉简直急得不得了。最后,好容易打发完这难缠迂腐的老秀才,他摸摸自己俊面,害怕上面有一层脏灰墨迹,忙叫小童去打水来给他洗脸。

小童打来水后,李延玉手忙脚乱伸手往脸盆不停拍水。

小童笑:“李先生,这位袁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我见那位陈小姐来找您,都没这样的紧张呀!”

李延玉给他一副你管不着的傲娇样,又问,身上穿干净整齐了没有。

小童评头论足:“哟,看来,这位还真是令先生紧张万分的女子呢——就这么盛重?是哪个媒婆那么厉害呀?”

便凑近李延玉耳朵想探究,还说:“那总兵府的陈小姐可又怎么办?”

李延玉懒得理他。

这家官办书塾,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进四合院的砖木结构。坐北朝南,临街大门为硬山顶吉祥如意式门楼。前院置有一藤萝架,后院栽满各种海棠。前院正面为明三陪六大厅,前山设一门两窗,围以各式砖雕。李延玉整理收拾好自己赶紧过去时,只问阵阵幽香扑鼻,蔻珠早在那里坐着等他了。

一见了他走进大厅,赶紧起身:“哦,我今天主要是,主要是来——”

她主要是来看孩子的。李延玉心笑,他当然知道。

便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这孩子,多半在我书房中正练字。”

两个人如今是这样约定的。孩子尚小,那天,一见到了蔻珠的面哭哭啼啼,又激动又兴奋,自然不能放开手,小孩儿想法天真,在他幼小心灵,父亲他想要,母亲他也要,父亲母亲总之他全都要。蔻珠觉得很尴尬难为情,她不认为自己是个会为儿子便妥协自己、说跟一个陌生男人复婚就复婚,甚至还同床共枕。

她想尽办法,想弥补这么些年来对儿子成长过程的缺失和亏欠——

李延玉那天自然也是先让儿子跟着久别重逢的母亲住几日,让他们母子好好团聚。

李延玉现在对妻子蔻珠,可是十二万分小心翼翼,像提在线上的豆腐,他知道,对她,尤其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失忆,经历过那么多打击,决不能太操之过急。急了,让她难堪更加痛苦不说,就正像苏友柏那天夜晚所疑问的——他,是否会利用孩子,进而去“捆绑挟持”她。

不,他可不要再这样来欺负她,他不要看见每日悲伤、甚至以泪洗面不开心的妻子。

李延玉自认他们俩的这场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是老天悄悄施舍的,是偷来的幸福和恩赐。

他要万分珍重这样的幸福和恩赐。

蔻珠心里很难安紧张,她知道,再熬上两天,就轮到她来照看抚养儿子了。母性,真是一个很奇妙的词儿。明明,这个孩子她从没有见过,明明,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记忆——可是,她和孩子那种不需要任何人解释、极其微妙的血缘母子亲情,竟一直牵扯着她内心某种力量和柔软。

儿子实在太乖巧太机灵可爱,第一次相见,蔻珠便觉得再不能丢下手,之后,这男人让她单独和儿子相处住几天,她夜夜搂抱着那孩子睡,给他洗澡,放下所有家务事情陪伴他,守着他,照顾他,给他讲故事。

孩子说:“娘亲,娘亲,我爹爹说,您是天上的仙女,是真的吗?”

她吃了一惊。“为,为什么这么说?”

孩子抿着小嘴儿,扭扭捏捏的,看来熟悉归渐渐熟悉了,还是有那么点别扭和不好意思的感觉。

孩子的小嘴儿在蔻珠脸上轻轻啵了一口:“娘亲,其实,你比我想象中那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漂亮。”

蔻珠笑了。“是吗?”

……

母子俩相处十分和谐融洽,满满的幸福感,她亲自给他喂饭,给他梳头发,给他缝各种袜子衣服,有时候陪着他荡秋千玩风筝。

在荡秋千放风筝时候,苏友柏偶尔也会停下手上的活路来陪着他母子俩,三四月桃花就要凋谢了。苏友柏也许在陪伴母子的过程中,眼眸有时会有一种怔忪和飘忽,如此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孩子,假若是他的儿子就好了。他刚这么一想,孩子却哇地一声,哭了:“爹爹,我要爹爹了!我要爹爹!”

小孩子的脸,还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笑得欢快如铃,央求苏友柏叔叔给他在后院扎个秋千架,给他再扎个纸风筝,然而,胖乎乎小肉手,揉着眼睛,说哭,还是就哭起了。蔻珠没有办法,那天,和苏友柏一阵哄,又是扮鬼脸,又是怂恿着一起躲猫猫。

“爹,爹,我要爹爹,我要我爹爹——”

甚至还把苏友柏一推:“你走开!我才不要你!我不喜欢,你不是我的爹爹!你也别想来当我的爹爹!”

苏友柏俊面一阵青一阵紫,各种尴尬难堪。

蔻珠后来才明白,想要独占她这个儿子,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甚至,是残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