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那场大火事件, 李延玉已命人暗中查得有些眉目了。
梳理事件,如苏友柏所说,着实诡异。
那天乳母从蔻珠手里接过孩子, 说小殿下尿裤子了便抱去洗澡。
通常乳母给小殿下洗完澡,都要拍哄着他舒舒服服睡个午觉。乳母把小殿下放在婴儿摇篮里, 见睡着了, 一时内急, 便去解手。
是的,那火就是短短一功夫烧起来的。正值午后春困,好多丫头都打盹四处歇脚, 等发现大火, 已经烧得非常旺盛她们再不敢进屋了。
据说最先发现开始叫喊就是那个“小妾”柳萃娘。
李延玉恨不得第一个先掐死的就是她, 此女人言行举止可疑极了。
李延玉暗令刑部一酷吏专门调查此事,那酷吏手段非常, 令人闻其色变,后来, 李延玉又以她亲人要挟, 那柳萃娘这才招供——
“我没有放火, 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
“不是?”
那酷吏手拿一根烙铁, 将被捆绑在刑床上丝毫动弹不得的女人再次威胁, 说:“不是你,本官就把这滚烫的东西烙在你脸上。”
如此种种, 柳萃娘方才终于说出实情。“大人,真不是我,是这样的……”
她恨李延玉,女人说。第一次见到他时候, 以为是个好人,他俊美,雅致,将她从青楼那个牢狱地方救出来,然而,却没想,不过是一低贱的棋子工具。
那酷吏瞬间把此话传到给新皇陛下听。
李延玉整个身子抖起来。
柳萃娘后来又说,为了报复,也知道如今这皇帝陛下对他前妻孩子的重视,那天,吃过晌午,她看见一小丫头在趁着乳母去茅房出恭刹时,偷偷在小殿下睡的屋外墙壁涂抹油漆。柳萃娘觉得很奇怪,一直暗中观察,后来,房子就失火了。自然而然,是那小丫头干的。她报复心起,见其他婆子丫头都在打盹,也不惊醒她们,偷偷地,直到火越烧越大,才假装去喊别人。
李延玉差不多快要气晕死过去。
立即来到牢房,手拿一根鞭子,将那柳萃娘七七八八好一阵抽打。
柳萃娘满嘴满身都是血。
李延玉道:“贱人!那小丫头是谁,爬起来给我指认!”
柳萃娘脸色惨白,有气无力。“皇上,这就是您的报应,您知道吗?——不,我不会帮您指认的,您如此对我一个弱女子鞭笞暴行,利用了我,还这样虐待我,我凭什么要给您指认?”
李延玉命令酷吏。“你来!”
那柳萃娘想是一见了酷吏就双瞳失色。“我认,我认……”
哆哆嗦嗦,带血的手指着一个脸圆十六岁小丫头。“是她!那天,我看见的那丫头是她!”
地上跪满了一排又一排丫头,全都是曾经在长兴街那处宅子伺候过的。那圆脸十六岁小丫头当即唇色雪白,甚至尿了裤子,吓晕死过去。
李延玉道:“去拿水把她泼醒!”
一盆冷水,歘地一声倒在那小丫头身上。她这才总算招了供,“是……是以前的侧妃,小袁夫人,吩咐奴婢干的。”
***
袁蕊华许是也预计到自己的大限就要到期了。
她现在随随便便被内廷大宫女安置在一春和宫暂时居住,也不知到底以什么封号称谓住在这里,宫人们只恭恭敬敬称呼她一声“娘娘”。
袁蕊华这天似乎要把自己打扮得特别漂亮,对着菱花镜,手拿一张口脂,轻轻将朱唇小口抿着。
她没有她姐姐蔻珠长得好看,这是她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的事。
她让小宫女们给她双刀凌云髻插上各式金光闪闪的宝钗发簪,点翠蓝珍珠翡翠碧玺一样样的饰品统统插戴整齐。
并手扶发髻照镜说:“本宫现在也算是皇上的女人了,再怎么讲,可不能再像以前王府那样穿得寒酸落魄。”
宫人们弯腰道是,她又让她们去把内务府新送来的一件品月缎绣玉兰花飞蝶襦裙给呈过来,帮她穿上。
宫人说:“娘娘您今儿打扮得可真好看。”
袁蕊华翘嘴冷笑:“自然是要打扮得好看些,一会儿陛下就要请人来召见了。就是个死,也要死得风光体面。”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懂她这话里意思。
***
凤仪宫,蔻珠也正对着镜子。
目光呆滞,眼神无物,倾国倾城的五官姿色,也掩饰不了那气质上如木偶人般麻痹空洞。
铜镜台前,有一些宫女为讨好她,天不见亮就起床提着花篮子、新鲜采摘了好多大朵大朵尚带着露水的牡丹花准备给她打扮戴。
她们小心仔细给她梳着头。“皇后娘娘其实即使什么也不戴,都比那春和宫的美多了。”
蔻珠恍若未闻,仍旧呆滞地坐着,身子动也不动。
任凭那些宫女如何讨好巴结,想逗她开心,始终不予理睬。
须臾,李延玉从外面轻步撩衫进来,拿过小宫女们的白玉象牙梳。“让朕来。”
拿过玉梳的手微一摆,眸光里有深深的疲倦,痛苦,自责。
吩咐所有宫人都退下去。
宫女们听话鞠身福礼,很快退下。
春阳浅色碎金般洒进殿门,炉香花香合溢。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男人也不知何时将娇妻抱了坐在自己膝上,动作小心又温柔地,给她满头瀑布青丝拿白玉梳子梳着。
也不知是否故意要打破僵局气氛,甚至涩涩地吟诗开起玩笑。然后又抱着她,拿唇在她耳鬓间厮磨。“你说,是不是何处不可怜?”
蔻珠是个木头美人,没有回应,眼神是依旧的空洞、呆滞。
他给她梳头时候,又发现她长了好几根白色的发丝。他的呼吸立即喘不过气来,脏腑要被人挖掉撕碎的感觉。
他自然是知道的,自从嫁给他,她还不到二十年纪,早就开始长出白发了不是吗?
据说她时常吃药调理,要不然,现在头发都快白完了。吃那么多调理身体药,可却还是……他拿玉梳的手不停抖。
直到——“皇上,那小袁夫人来了。”
.
一老太监打了帘子进来,静静脚步声,袁蕊华到皇帝跟前一跪。
“皇上,听说您召见臣妾有事要问。”
李延玉把手中的那把白玉梳使劲儿拽紧了在手里,尽量保持情绪身体上的淡定平稳,将蔻珠俯身弯腰打一横抱,抱进了里面寝宫用龙凤绣帘隔成的小间。
蔻珠依旧麻木,他抱她在那儿坐着,她就坐着。
李延玉这才返身,抖着拿白玉梳的手,把袁蕊华指着:“歹毒贱妇!朕今天非要挖掉你的眼睛不可!”
袁蕊华抬头一惊。马上低头,怯生生说道:“陛下为着姐姐失明的事,您难过,痛苦,生气,找人发泄都是应该的,臣妾命薄,如今也成了皇上和姐姐的出气发泄筒,想也不觉奇怪了。”
李延玉一脚狠狠踹过去。“贱妇!——在死之前,告诉朕,为什么要干这样的歹毒事?”
袁蕊华轻声地道:“臣妾不明皇上这句责备的意思。”
李延玉又是一脚。袁蕊华立即被踹了在地,口角流出血来。
袁蕊华凄惨狼狈,道:“臣妾,臣妾还是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望陛下明示。”
李延玉深吁了口气,揉着鼻梁骨。他忽然在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己——
他的目的,竟将贱妇召来这凤仪宫质问,当着妻子蔻珠的面,是要给自己开脱吗?
是要把对方所受伤害、委屈、失明,统统责怪在这样一个贱妇身上吗?
李延玉发现,他现在连主动跟蔻珠道歉认错、自己承揽责任的勇气都没有。
他没有。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回忆多年以前那时候的蔻珠,日日给自己赔小心,各种卑微低三下四求宽恕。而今,他连她那样的勇气都没有。
殿中静默。蔻珠不吭声。仿佛对这世间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对对错错都不在乎了。
她不在乎这个男人,也不在乎那个女人。
袁蕊华忽而笑起来。
眼里是素日李延玉和蔻珠都未见过的狂妄,阴险,卑劣与狠毒。“对,一切都是臣妾干的!陛下,你把臣妾千刀万剐拿去处死吧!”
李延玉仍旧揉着鼻梁骨。
“这么些年里,臣妾知道,你心里是一直装着我姐姐的,你越喜欢她,越对她动心,你越在意她,你就越要折磨她——你不放过她,同样你也不放过你自己。承认你自己对她有喜欢相思爱悦,是比杀了你还令你绝望难受的事情,对吗?而这一切,也几乎是,从你得知那写信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后您就开始疯魔了。以前的你,可不是后来那么喜欢去折磨一个人的?”
李延玉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开始发抖。
“臣妾……就恨你们这些自私的人!”
袁蕊华咬牙切齿,恨恨地说:“你为了逃避我姐姐,一次次故意来拿我作挡箭牌当替身,您羞辱我……皇上,您知道您每一次命令我脱光在你面前,想尽办法地来说服您自己努力接受我——可偏偏却。您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吗?那种比被人剥了皮的耻辱吗?我也是个女人!算起,我和姐姐一样,都是袁家嫡女。凭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耻辱!凭什么!”
李延玉道:“贱人,你知道朕为什么不愿意碰你吗?看见你一次就恶心一次?”
袁蕊华冷笑:“知道。你迷恋我姐姐的身体,你对她习惯了。以至于见谁,您都觉得恶心。也是,论勾引男人的本事,论那一身下三滥的淫/贱功夫,谁能及她呢……曾经,臣妾听说她还故意去找青楼的女子学了好几身功夫,目的就是……臣妾也确实,不及她这方面。”
李延玉骨头缝都快散架裂开了。手中的那把白玉梳生生被捏碎了在手里。
——
袁蕊华后来是被几个太监如何拖下去的,宫人们各种议论窥看,却什么看不见,只听得一声声女人凄厉惨叫,以及诅咒之声在皇宫内院的上空漂浮不散。
“你不要怪别人,皇上!你这是报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去放那把火!假若你不激怒我,她也不会眼瞎!你这是报应!”
李延玉直觉自己耳膜快要被这声音撕破了。
她都还在说:“你这是报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去放那把火!”
“如果不是你!”
……
仿佛有什么东西往头顶罩下来,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世界都塌了,将他深深堆积埋在里面,拍地又压下最后一块巨石,李延玉觉得自己现在倒需要他父皇临死前、挣扎不已的那颗救心丸。
——蔻珠的眼睛,确实是他害的。
苏友柏说得没错。男人的那句话深一句浅一句的,言犹在耳:“你不是故意,你当然不是故意的……可知多年以前,那个小女孩儿,她也不是故意,可你绕过她了吗?”
“你饶恕过她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