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苏友柏忽叹一口气, 觉得自己有些心软,男人现在这般模样,凄惨狼狈, 昔日脸上傲气倔强荡然无存。

“还是请您放过她吧!”

苏友柏也撩衫同他一起坐下:“你们既已和离,就该各走各的, 你往北, 她往南, 不是吗?你当你的君主,我来想办法看她的眼睛,带她走得远远地, 远离这京城, 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李延玉喉咙哽着石子似难受。“她的眼睛, 还有复明的希望吗?”

苏友柏道:“我不知道。我不是神医,你的腿能医好, 是靠我师傅的蛊药,是个奇迹。”

李延玉忽然双膝狼狈趔趄给苏友柏跪下了。

苏友柏大吃一惊, 立马站起身来。“你现在是皇帝, 你这, 现在像什么样子。”

李延玉仍旧狼狈不堪恨恨拽着苏友柏下摆:“你既然能医好我的双腿, 自然, 她的眼睛你也是可以的。”

说着, 唇齿颤抖着:“把我的眼睛给她,嗯?”

苏友柏目光复杂至极:这件事, 他自然是脱不了关系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大火烧得太蹊跷,绝对不是偶然。他不是个凶手,却是一场阴谋的引导者。就算, 这火只是意外,若非他把蔻珠强抓回来软禁在这里哪都不能走,蔻珠的眼睛也不至于……“你们八字不合!”

苏友柏得出结论:“小时候,她无意间伤害了你,你恨了她大半辈子;而现在,你无意间,又伤害了她。”

一顿,“你们这样相互伤害来伤害去不够吗?八字犯冲!最好的办法,就是您放了她吧!”

*

厢房点满烛光。

蔻珠像木偶人似坐在床榻一动不动,丫鬟奴婢站了好几个在屋中,神情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婴儿的哭声,是声音唯一来源。素绢泪流满面摇着头,把孩子轻手轻脚放在她的蔻珠,蔻珠的手这才动了一动,寻着那孩子哭的生源,去摸他。

颤着手指,摸完孩子稚嫩光滑的脸,才又小心将孩子轻轻抱在怀里。

她现在,仿佛给自己找了个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怀中的孩子。

李延玉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画面。

蔻珠把孩子抱在怀里,用孩子的小脸轻轻去蹭自己的脸,没有泪,估计是哭干了。

李延玉手揪着自己衣领,觉得快要透过气,终于,强打了精神。朝那些下人摆手,让她们出去。

李延玉撩衫轻轻坐在妻子蔻珠的床榻前,他微张薄唇,上下滚动喉结,似要对她什么,却只是轻轻将孩子从蔻珠手里接过,又令外面奶娘抱出去。

然后两个人一直都不说话,他把她使劲怀抱着,吻她的额发,吻她的脸,吻她的脖子。

蔻珠表情始终木木地,任由他如何亲吻,总是不反抗。

*

蔻珠的眼睛失明了。

这个皇位,骤然间对李延玉来说失去任何意义,如味同嚼蜡。

机械麻木地去皇宫随便应付两下,又马不停蹄赶回来,日日如此。春雨纷纷洒洒,老天爷总似有掉不完的眼泪要洒。李延玉现在是一国之君,自然很多东西需要整理收拾安排。他得搬回皇宫里住才行,将蔻珠自然也要一并带了去,看样子,是有册封她为皇后之意。苏友柏的建议,在李延玉听来是空气。当然,现如今头衔,对蔻珠来说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对李延玉来说,他将蔻珠侧封为后,也不过是在自己精神极度崩塌落魄中,稍微寻找那么一丝丝安慰和心安理得。

现在的蔻珠,就是把她供为九天玄女又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木偶空壳子,又如行尸走肉。

这让李延玉自然又回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身体遭受重创打击之后,和眼下蔻珠整个表情都是一模一样。

刘妃成了太后,安婳自然还是公主,那侧妃袁蕊华,李延玉也没将她做任何打算,管理后宫的大宫女或太监每每问及此事,关于对侧妃小袁氏的称呼和封号,李延玉很不耐烦。“别再来问朕这样的鸡毛蒜皮小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彼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友柏替蔻珠各种针灸敷药,紧张得一颗心都收起来。“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希望。”

苏友柏摇头,哀声叹了口气。

李延玉刚还燃起的脸上一丝丝希望,瞬间又消失了。

而这样的场景,是这些管理后宫太监宫女们常常见到的画面,新君荒唐,总是守在一个女人寝宫,任事不理,不时看着一个年轻俊逸大夫如何为女人医治眼疾。这些女官内臣们也只得退下,最后,唯大宫女出主意,“咱们口头,随便称呼一声娘娘吧,等陛下心情好了,得了空闲,咱们再来理这事儿。”便把那小袁侧妃不知轻重到底如何拿捏安置在一宫苑。

袁蕊华快要气死了。关于她的种种,不在话下。

刘妃早听闻儿子将以前媳妇安置在一院屋,听说蔻珠还在那儿为她生了一个孙子,高兴得不得了,好几次想亲自来看总是恶疾发作,又加李延玉表面的不情愿就放下了。现在,又听说好端端地,蔻珠眼睛竟然失明了,不觉大吃一惊,急急地来看时,果然,蔻珠一动不动正坐在一张罗汉榻。两只美眸安静黑漆漆,仍如往昔漂亮妩媚,然而,却没有光彩。

“孩子!蔻珠!”

刘妃的手哆嗦着,“告诉母妃,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成了这样子?”

蔻珠却也不理她。心是死的,眼是,到处都是。

刘妃哭哭啼啼好半天,只觉这人生无常变数太多,让她实在有些应接不暇,最后,终于走了。

凤仪宫,几个宫人端来一桌子佳肴膳食,又摆碗筷,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这凤仪宫气氛总是说不清的沉闷。

一个宫婢道:“娘娘,您该用膳了,奴婢来拉你。”

或者这声“娘娘”无意间刺痛蔻珠神经,那宫女好容易将蔻珠拉了请到膳桌前,蔻珠不知何故便把东西一推,一些杯碗瞬间哐啷砸碎在地。

那些宫婢被吓了好大一跳。

有人心下悄声愤怨:“这是什么臭脾气?这还没正式当上皇后呢,就摆这臭架子,以后还了得!”

素绢的泪自从小姐失明之后一直没有断过。“小姐。”

她求道:“好歹吃两口吧,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蔻珠也不说话。

李延玉进来,自然触及就是眼前这副画面。

有几个小宫婢战战兢兢立马跪道:“陛下,是奴婢们无用,娘娘一直不吃不喝坐在那里,任凭怎么劝都没有用。”

李延玉道:“你们都下去。”

又对素绢道:“你也下去。”

宫人素绢全都躬身退下。

李延玉坐过去,轻轻将蔻珠拦腰抱在膝上怀里,边展臂圈着她,像哄孩子似的,小心仔细去端桌上的一银制珐琅膳碗。

“你闹脾气不打紧,好歹要吃东西,别的不看,就看在为夫的面子,嗯?”

一想,心里痛得难受,自己如今在她面前还有什么面子。便又道:“你就看咱们孩子的面,好歹吃两口,好么?”

这话似乎有了些微松口,蔻珠机械麻木地张嘴,由男人把她抱在怀里仔细小心呵护地喂着,她现在是没有任何味觉的,对蔻珠来说,吃东西,吃再好的美食——似乎从李延玉强制把她软禁下来之后,就成了一种责任和负担。她太累太累了。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当时没有被烧死。

被烧死了,从此一了白了,没有任何人间愁绪,老天爷也不再给她任何苦难罪受。

想及这里,她又麻木呆滞机械吃了一口。

终于,好说歹说喝了半碗粥,不管喝多喝少,总算吃了些东西垫进肚里去。

李延玉松了口大气,牵出自己明黄衮袖给她轻轻擦拭嘴角。

***

夜里,李延玉正睡着,剑眉打着结,正睡得迷迷糊糊,他又梦见了和蔻珠以前两人之间的事——

那是他的新婚洞房花烛夜,自以为委屈求全,竟让喜欢青睐的知音女子做侧妃,他对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对袁皇后等人有着无限恨意。

然而后来,事实又给他最最致命残酷一击,那个女人——是假的,而与他一直书信来往的,竟然是自己的仇敌,袁蔻珠。

“你等着,你既如此自甘下贱、腆着脸皮想尽办法勾引本王、嫁给本王,那么,就做好心理准备吧,本王会折磨死你,不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我就不姓李!”

李延玉剑眉越皱越紧。“不要!不要!”他不断梦呓,额头背心冷汗层层直冒。

大红的墙,大红的纱幔,大红的灯笼与喜字,他坐在轮椅上,身上也是一袭华丽大红,他命令她跪着,用秤杆挑起她的鸳鸯流苏红盖。

他紧抿薄唇,事实上,他从没有开口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但那仇恨的目光,阴鸷愤怒的表情,多年言行举动,对她进行的一切恶劣羞辱与伤害见她,早就把这话付诸行动了。

李延玉心口疼得像是用人拿锯子在一次次锯他。“不要,不要!”

那样的魔鬼不是他。不是他李延玉。那是个疯子、是变态。他怎么会舍得那样对她呢。

猛地睁眼醒来,澄亮的烛光,照得满殿白如昼生辉。

他看见蔻珠在身侧睁大着眼睛也没有睡,睫毛浓密长长的,遮不住眼神的空洞和呆滞。

他的心彻底又被撕裂一回。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来。细细地亲吻,用最最温柔深情的唇齿去啄吮的唇瓣。

喉头哽咽着,甚至无声哭泣起来,全身剧抖。“——我该怎么办呢?”

谁来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