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在平王李延玉过去那些年里, 他的身上如结了一层厚厚冰壳子,没有人钻得开。

世间常人想来都是阳处而生,如今, 双腿痊愈了,全身裹满冰的人, 忽然一下子内心日渐变得柔软起来。

前妻蔻珠的离开, 如有人拿了钻刀, 生生将那裹在身体外面的冰层给开凿裂开。有融融水流从身体里流出来。

如果说,因着那些年和前妻种种阴暗过去,始终不得破解。

那么, 现在终于有人为他寻到了一个突破口, 那是一条小生命, 他和前妻的共同血脉。

“王爷,长些街那边有消息过来。”

李延玉并不太记得清那位被他办置办在王府外私养的“小妾”名字, 每次提及,下人只需回一个长兴街的即可。

这天, 秋阳澄澈, 平王李延玉正在书房处理密报——无关于还是皇储立嫡、老皇帝那边的动机。

有个老嬷嬷把一封信恭恭敬敬呈给李延玉, 李延玉接了, 本是平淡无奇地拆了开懒洋洋看着——

豁然, 他的手开始打着颤, 两眼直盯盯地,像是被信里的内容所吸附, 眸光也凝固了。

“王爷,您的那位前妻概有身孕,昨天,她来这里和贱妾好心告别, 说今日晌午就要动身离开京城。贱妾请她喝茶吃点心,她频频泛酸作呕,不像正常身体肠胃之症,经再三细问,大概是有孕在身。并因着此关系,想逃避王爷,离开京都。”

李延玉手一直抖,嘴角不停掣动,那张信纸忽然变得有千万斤重了,拿都拿不稳。

“哈。”

他笑起,把那信小心翼翼揣入袖子,说话也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赏她!”

他给嬷嬷如是说,表示那个女人干得漂亮,要好生褒奖。

这日李延玉的头一直是昏昏的,足下轻飘飘,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身孕”两个字如此兴奋激越,简直超乎他范围想象的激动。

紫瞳须臾送茶进来,看见王爷的模样吓了好生一跳,茶水险些都洒出来。

平王吩咐道:“快去马厩给我备马,本王要出去一趟。”

***

夕日红霞,秋色瑰艳。

一辆马车在宽阔的黄土官道徐徐行驶。

蔻珠和素绢左于车厢的内壁靠右,苏友柏则靠左。这条宽阔的黄土官道两边枫叶尽染,一片火红之色。

其中有几片叶子从马车木窗漏飘进来,蔻珠伸手,轻轻接过一片红火的枫叶。她把它摊在掌心,观赏着,摩挲着,嘴角翘起淡而平和的幸福微笑。

苏友柏注视她一会儿,便说:“咱们尽量找平缓的路走才行,车夫也不能驾驶得太快,你身上有孕,不能太过舟车劳顿,等出了京城,我们就找间旅馆好生歇宿。”又问她,累不累,这样子赶路还能适应吗,如果哪里不舒服,就马上跟他说。蔻珠把那红枫叶拿起来,唇边转动着。“我倒是不累,只是一路上要麻烦你了。谢谢,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得苏友柏豁朗微微一笑。

几个人正说着话,忽然,一阵得得马蹄声,马蹄溅尘,听样子,好像有数十匹。

开始时候,蔻珠和苏友柏也不以意,只道是寻常马队也忙着赶路。

接着,那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周身惊雷。

蔻珠只觉身体有一阵阵不适,素绢赶紧给她将一条披风轻轻披在肩上,“小姐,你没事吧?”

蔻珠摇头。“没事。不知为何,就是心跳得慌,总觉得今天离开会不是很顺利似的。”

素绢道:“没事儿,放心吧小姐,如今谁还管得着谁呢,等咱们离开了京都,到了苏大夫说的那什么桃花镇,就像桃源一般的世界,你呢,和苏大夫依旧共同开一所医馆,每天给病人看病,其他的就什么都不想,安心抚育孩子长大。咱们三个人,好生的在那生活,从此无忧无虑的。”蔻珠嗯了一声,苏友柏也正待说什么,忽然,苏友柏脸色变暗,觉得不对,急忙起身撩开马车的车帘一看,只见数十个官兵打扮的侍卫催鞭策马,刹那之间,就将他们马车团团围住,围成一个圆形。

那些侍卫须臾又跳下马来,纷纷放下手中兵器对着他们这倆马车躬身作揖,“四王爷在此,还请您们不要离开。”

苏友柏唇开始发白轻哆。

豁然侧身一抬头。李延玉骑在一匹高大马上,身系玄色披风,头戴王冠,面色故作沉冷、嘴角似憋不住扬起一缕复杂难辨的笑。

蔻珠和素绢急忙也撩开车帘一看,顿时,整个人僵住,石破天惊。

蔻珠和素绢下颌同时开抖起来。

李延玉从马背上轻轻松松跳下来,身形高大。“——跟我回去。”

他负手走至蔻珠面前,想了一想,又把右手递过去,示意要牵她下来。

他一身玄色暗绒绣披风,底下是穿墨青色四合如意云鹤王服锦袍,暗花金线撒曳袍,腰束玉带。

蔻珠轻眯起眼,视线迷离。眼前男人恍若隔世、判若两人之感。

她像是没看见似的,吩咐马车夫:“继续上路,不要害怕。”

车夫吓得哆哆嗦嗦道:“可是,可是,可是他是王爷呀!”

蔻珠道:“叫你走!”

见车夫始终不敢,便请求苏友柏道:“你来驾车,好吗?”

两个人目光温存对视。苏友柏柔声道好,便让车夫下来,他去赶。

苏友柏双手执马鞭,蔻珠看也不看仍旧坐回到车厢,他正要驾地一声,李延玉手劲奇大,将苏友柏手狠狠一拽,“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携本王的妃子私逃出京。”

苏友柏冷笑一声,侧转过脸问道:“王爷,她还是你的妃子吗?你们不是都已经和离了吗?”

李延玉气得浑身发抖。“他是本王妻子,这是谁都别想赖掉的事实,你要是敢带她从从这里走出去,本王把你分尸。”

苏友柏根本不理他,仍旧操绳继续驾地一声准备前行。

李延玉气怒,双眸绯红。令侍卫道:“愣着干什么!将这姓苏的给我捆起来。”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王爷不愧是王爷,手下那么多高手护卫,须臾,苏友柏被从马车押下来。

平王道:“将他给我捆起来!”

素绢哭着喊:“苏大夫!苏大夫!”

平王像是怒了,“还有这个丫头,给她也拖下去。”

然后,他一撩衫角,跳上蔻珠马车,“跟我回去。”

他好声好气劝说哄道。

蔻珠沉静乌黑双瞳一直冷冷看着他,同时,也恍然大悟。因为男人又将她往自己膝盖上一抱,质问她:“你怀了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本王,嗯?”

蔻珠闭着眼,从胸间深吁了一口气。“王爷,请放我下来,男女授受不清。”

平王倒还听话,将她轻轻放下。

蔻珠又吐气,道:“我如今怀了孩子,这种女人的私事,王爷是如何打听到了?”

平王挑眉不语。蔻珠静静地转首,与他对视。“可是,王爷如此激动又是为何?这有关王爷什么事呢?”

李延玉心情实在太好,也不跟她计较,只耐心哄,同时如听见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我是孩子的亲爹,自然关本王的事。”

蔻珠冷笑:“我是怀孕了没错,可这肚子里的种——”

她手轻轻摸着小腹,嘴角鄙夷翘起:“又不是王爷的。”

她脸带嫌恶,像告诉他,你瞎激动个毛球。

李延玉微笑:“你想骗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走得一干二净了么?”

蔻珠道:“这不是王爷的孩子!……咱们和离书不是写了,一别两宽,各自嫁娶,你娶谁我管不着,我嫁给谁,你也管不着。”

李延玉轻眯起眼。

“王爷。”

蔻珠语气总算平和一些,带着理智求和的意味。“总之这不是你的孩子,我早就嫁人了。这孩子是我第二任丈夫的。”

李延玉道:“是谁?”

苏友柏在外面挣扎一会儿,笑扯扯向着马车方向喊道:“娘子,你也真是,当初咱俩成亲,你说不要把动静搞得太大,我就说嘛,怎能低调,您看,你嫁人了,王爷都还在怀疑。”又对平王道:“平王殿下,我是孩子他爹,这有什么好猜测的!我和我娘子一起开医馆,朝夕相处,早就日久生情。”便生气狂怒道:“你放开她!放过我们的孩子!”“……”李延玉讥讽冷笑,这种无稽之谈,显然他是不会相信的。

然而,蔻珠静静高抬起下巴,对他说一句:“其实在王府的时候,我就很欣赏爱慕苏大夫,我和他志趣相投,可奈何那时我已嫁为人妇,是你的妻子,只能将很多爱慕努力逼回肚子……他温柔,善良,待我好,别说是我,天底下,哪个女子不希望找这样的丈夫呢!在我与王爷和离之后,苏大夫仍旧一次次帮助我,我们有时给病人一起看病,一起讨论医道上的事,总之,跟他一起的时候,比春风扫在脸上还舒服……我想嫁给他,是我先提出来的。我想,我与你早就和离,嫁人又算什么呢?那是我的自由。再者,我这一生如今孑然孤独,也需要个伴不是吗?我想给他生一个孩子……可惜的是,王爷居然如此荒唐,追着跑过来质问前妻,以为孩子还是王爷的。这可笑不可笑?”

李延玉全身的骨头都好像被锯断了。

他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那么急三着四与本王和离,是因为这个姓苏的?”

蔻珠只是冷冷看他,不语,但眼神早就显露告诉一切。

平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是了,是了,那会他还是个瘫子,这女人,打着给自己医治腿疾的幌子,和这姓苏的朝夕相处,眉来眼去的,他怎么就没有怀疑过?

蔻珠淡淡地,又道:“王爷您也别把民妇想得那么龌龊无耻,我和苏大夫,是发乎情止乎礼,我们有孩子,也包括成亲,都是与王爷和离之后。”

李延玉浑身都冷了、冻僵了,手从蔻珠双肩一点点松开。“——放他们走。”

他也不知怎么跳下的马车,疲惫地朝侍卫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