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珠决定离开京城。
她已经想清楚了, 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忽然也不后悔做此决定了,她孤独,童年丧母, 后来父亲也没了,甚至就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亲人眼见一个个离开失散, 如今, 除了这腹中胎儿,她算是孑然孤零一身。
倘若是个女孩儿该有多好呢。
她会每天给她扎辫子,给她穿最漂亮好看的衣服, 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
在她辛苦艰难时候, 会甜甜地趴在她背上叫一声娘, 接着给她擦汗,捶背, 倒水,各种体贴她心疼她。她会拥抱着不断吻她, “小宝贝, 瞧, 娘有你可真开心。”她会陪伴她一起长大, 母女两亲密无间, 好得就跟姐妹, 什么话都可以谈。
至于她的长相——
蔻珠想了想:不要像她,她是一副倒霉苦命像。
那么像谁呢?
整个大颐王朝, 要说哪位皇子最精致好看,他有玉雪一样剔透白皙肌肤,一双黑如水洗过宝石的眼,挺翘的鼻梁, 好看的薄唇,浓密长长的睫毛——蔻珠豁然色变,不,可不能像他。
立马打住这个想法。
她第一次有了正式对母亲这身份的认同,甚至,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幸福。
有一日夜里,不知是否幻觉,她感觉腹部有类似蝴蝶振翅或小鱼在里面游动的震撼——她吃惊地坐起来,兴喜交加。“素绢!素绢!你起来。”
“小姐,怎么了?”
素绢揉着眼睛,蔻珠不断用袖子碰她,让她起来。
“她好像在动,我是说孩子。”
素绢睡得迷迷糊糊,“哦”了一声,咚地一声又栽下去。
蔻珠细细品咂着这种感觉,依旧是那不可抑制的喜悦,难以描述的淡淡幸福。
她把手轻轻摸着自己尚还平坦的肚子。“是你吗?是你想要给我说话吗?”
***
离开京城,这是刻不容缓的决定,肚子眼见着一天天会高隆起来。
那天,尚且在平西侯府轻轻巧巧就碰见前夫,可想而知,今后要碰面的日子定不在话下了。
蔻珠知道,自己怀的并非普通寻常官宦家的子孙,而是天家血脉,现在她肚里有着这样血统,即使李延玉不见得会在乎,她想,那老皇帝陛下不一定会放得过她。她深吁了一口气。忽觉这人生有太多未知不可捉摸的事情在一步步推着她走。现如今,她目前的经济情况并不阔绰,盘下这家医馆几乎掏空了身上所有积蓄。如今,转手卖掉,又如此急切,想不亏本都难。
蔻珠便没有再常坐诊,日日打听有没有谁肯出钱买下这处医馆。
蔻珠这日又想起苏友柏,她见他往常一样在大厅给病人就诊。
“你把舌伸出来让我看看……最近这几日好些了没?服了我那药有什么感觉?”
蔻珠表情逐渐复杂起来。“袁大夫!袁大夫!”有个女人来看妇科上的毛病,蔻珠道:“哦,真是对不住。”她充满歉意:“从今以后,我便不在这里坐诊给你们看病了。”那病者道:“为什么?苏大夫您是想要离开么?”蔻珠也不便跟她多说,“您那病,其实也不麻烦,就是……”她嗯咳一声:“那种事要有节制,让你相公以后多注意一点。”便转身走了。
蔻珠回到了后院小厨房,素绢正迎着木窗门的阳光仔细切菜,蔻珠从某个架子取了一菜篮子。
“素绢,陪我去西菜市口逛逛,我想再多买点菜回来。”
素绢道:“啊,小姐,这菜……今儿晚上不够吗?”
蔻珠道:“不够,我要亲自下厨多做一些。”
素绢赶紧道:“小姐您这是要请什么人吗?是专门为他做?”她若有所思,一脸喜惑。
蔻珠淡淡看这丫头。“对,我是为苏大夫亲自做的。少哆嗦,快跟我去。”
素绢简直喜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一路上,主仆俩挑菜选菜,迎着街道巷口的小贩吆喝叫卖,终于挑选差不多了,蔻珠系上白底蓝花粗布围裙,把头发也用蓝色头巾给包扎起来。素绢在旁麻利地帮助升火摘菜挑叶子,她则手拿着菜刀在案板前开始仔细认真地一刀刀切肉、片鱼。
素绢的鼻翼忽见到此情形涌出一抹心酸来。她这位小姐,含着金汤匙出生,童年时的幸福奢华仿佛历历在目,可是,一下子,岁月磨人成长,她如今却什么都会了。给人看病,做饭,洗衣,缝缝补补,样样都不疏于那些日常百姓家的能干女子。
素绢袖擦眼角,又想起在王府中那些艰难日常点滴,要照顾一个性情古怪、并且他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说发火就发火的丈夫——
素绢记得约莫是有一次,那男人貌似得了厌食症,不吃不喝,两天了,就沾了几口水,小姐为此焦头烂额,便想方设法,天不见亮就起床,开始亲自下厨研究食谱。她记得,为了方便能一壁照看病人,小姐让丫头婆子把厨房就改在静心堂挨得他最近的地方。那天,她给他做了一道很特别的菜,是一个先贤古人专好美食的老诗人记录在一本书的菜谱——比如,要把豆腐切成比鱼刺还细的一根根丝,再滚进鱼汤里,怎么怎么用各种上等食材熬煮,还要保证那豆腐丝不烂。
素绢想,那个男人如此算不算是对小姐的有意报复,自那以后,小姐把那碗亲手熬制的汤、端奉至男人面前,他拿起桌上筷子,用复杂的眼睛盯着小姐看了许久。
最后,他果真吃下去了。
小姐开心得做梦都在笑。
***
蔻珠和素绢几乎在厨房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
苏友柏在前厅看完最后一个病患,揉着眼打着呵欠回去到后院,霎时一抬头,愣了。素绢正低头弯腰认真仔细摆放碗筷。“苏大夫,来,您快坐下。”一瞧见他走进,赶紧去铜盆绞了方软巾递给苏友柏擦手擦脸。苏友柏接过坐下,边笑道:“哦?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好丰盛的菜!”又闻着:“真香!色香味俱全?——素绢。”又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能干。”
素绢不好意思摸着脖子:“这是小姐做的,专门为您做了一桌子佳肴,我可没她那么能干。”
苏友柏正在吃惊疑惑,蔻珠打了帘子走进来。“就是想请您好好喝一杯。也没旁的意思,咱们两人共事相处如此久,我好像还从未认认真真感谢过你。”
苏友柏表情复杂起来,约莫是知道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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蔻珠轻轻地拉了张红木椅子朝苏友柏对面坐下,她衣着简朴,素色花纹交领宽袖襦裙,身形裹得纤腰婀娜,说不出的端庄素雅,乌黑云鬓仍用碎花蓝头巾包着。“苏大夫。”桌上几盏红烛的光、点点在蔻珠睫毛闪亮跳跃着。“你对我的好,我一直是铭记在心的。”她端起一小酒杯,仰头啜了一口。苏友柏喉结滚动,赶紧道:“别,你现在可不能喝酒了。”蔻珠微笑:“我知道,除开今天晚上,我发誓,以后就再不碰它了。”
“——苏大夫。”
蔻珠想了半晌又说。“最近这几天我一直翻来覆去睡不好。”苏友柏立即道:“很抱歉,都是因为我吗?”蔻珠赶紧摇头:“不只是因为你,最多还是因我。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自嫁入王府,日子虽艰难,但说到底,那几年艰难处还是感觉了不少余温,因为有你,在我身边一次次开导我,听我絮叨那些无聊又难堪的事。我一直在告诉我自己,如果有一天,等您需要我,就是两肋插刀,哪怕要我命,我都在所不惜的。”
苏友柏很难过,端起酒杯小口啜着。“我懂。你说的,我统统明白。我有自知之明,只是,你何必说那么穿呢?我还是要些脸面的。”
说着,尴尬难堪低下头,手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所措。
蔻珠眼泪盈盈流出。“如果我这话有伤害到您,那就真不是我今日要给您说这些的本意了。我这辈子,没有其他朋友,也没父母兄弟,身边如履薄冰,就是有时想找个解忧说话的人都没。若不是您这几年在我身边照拂着,就像个大哥哥,我,我简直不敢想象——其实,转头想想,我这样又算什么呢?算不算是对你的无耻利用?你是个君子,宽厚,仗义,有医术有仁心,有自己的坚持与原则……”说着说着,越发伤感自责难过。“而我,到底又是有多粗心,如果,不是那日素绢告诉我,你对我牺牲那么多的事情真相,恐怕我这辈子都不敢去细想。”
苏友柏道:“我不想说,就是害怕你会出现这样的心理负担。”他呷了一口酒,“瞧,现在,你不就已经有了么。”
蔻珠低垂睫毛,又轻轻抬起头来。“其实,我有时候还是很恨的,恨老天,恨命运,甚至,就连这腹中的孩子也是恨过怨过的——如果,命运不捉弄,我先遇见的那个人是您,我身子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哪怕没有这孩子的牵扯负累——我想,要去接受一段全新的人生与感情,我都是可以的。可是。”
苏友柏猛一大震,笑了,徐徐松口气。“有你这话,我还需要些什么呢?不,我不需要了,真的,你不要再说了。”
他轻轻放下手中酒盏,想了一想,又柔声道:“你刚才说,我就像你的大哥哥一样。如果有那荣幸,我,我就当你大哥哥,不好吗?”
蔻珠手中的霁蓝描金粉彩花果色瓷盏杯一漾,里面酒水瞬间洒了好些在围裙上。蔻珠静静凝眸打量苏友柏,出神地心想:多好的一个男子,脸是长得如此干净秀致,温润如玉,浑身充满了菩萨般佛性。只可惜自己到底是个没福之人,这样好的男子,这辈子,竟让她给生生错过了。又忖:他只是一个从小在山野尘世外长大的男子,不知这世道艰难,心思如此简单纯澈,自然,好的女子也就见得少了。
她哪里配得上他呢?
将来,他如果真的能遇见令他彻底动心的女子,明白,到底什么是相思,什么是爱恋,就会醒悟明白——他现在,不过是一种错误不成熟的执迷不悟。
只是,他以后命定中的那个女子,又是修了多少年福气的人呢?
蔻珠又往酒盏里轻轻倒了一些酒,仰头喝着,一边喝,眼泪就悄然不自觉地滑出眼角。
做哥哥好,做哥哥,以后,相处起来就轻松简单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