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数日就是中秋节, 紫瞳常常不由地哀声叹气,现在,他是越来越怀念曾年少时那皇四子殿下了。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话意思是说, 有一群小鹿呦呦叫, 在一片原野上吃着艾蒿。而我有一批好的宾客……嘿, 臭小子,你不说想跟本王读书认字,如何这样不专心?”“回、回殿下爷话, 奴才这是感动得, 生下来, 感觉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真傻!”那眉眼俊秀的翩翩美少年,温如暖玉, 笑如春风。“奴才的父亲是个东洋人,奴才一出世, 父亲就扔下我和老娘跑回了东洋……奴才这辈子总觉得自己命苦, 熟料, 观音菩萨却显灵, 保佑奴才遇见这么好的主子。”
那温润清和的美少年只是嗤鼻笑。“好了, 不说了, 让本王看看你背后的伤……你害什么臊,快把衣服脱了……哎, 真得好生抹点药才行,我二哥下手可真重!”“……”有时想着想着,紫瞳会鼻翼发酸,眼泪大颗大颗往腮下掉。“紫公公, 紫公公……”紫瞳正想得出神。“王爷叫您过去一趟。”有个小仆来报。紫瞳遂赶紧袖子擦抹眼角,“好,这就去。”
静心堂一小书房,平王端厉了颜色,嘱咐他道:“你帮本王收拾准备好要穿戴的衣服,再俩日宫里有中秋家宴。”
紫瞳垂首,闷闷地:“是。”
平王用一双古怪复杂表情盯他,眉头一掀。“怎么了?”
紫瞳道:“没、没什么。”
平王懂了,遂道:“本王早提醒过你,只要你莫插嘴干预本王私事,我自不会动手打你。”
紫瞳道:“是。”
平王剑眉一皱,手按压着胸口,又是那种钻心入肺拿刀子戳他的剧痛。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冷汗直冒,脑中又是蔻珠那如玉秀美的脸庞。
紫瞳赶紧扶他,“王爷,王爷——”
平王把手又一挡:“滚开,滚。”
紫瞳背脊僵硬地像个木偶似站在那里。
这天,平王扔小猫小狗似,向紫瞳怀里把一小药瓶猛地掷过去。“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拿去擦你背后的鞭伤。”
紫瞳泪眼朦胧。“是。”
***
紫瞳走后,平王伏案仍在大口大口喘气,他想,不能再这么下去。必须找事转移,必须不能再去想蔻珠。
——
又是一夜雨后,良夜清秋半,空庭皓月圆。这夜,老皇帝陛下召集儿子们举行中秋团圆家宴。
借口如是说,实则老皇帝另有更深层的主意算盘。
“朕如今年事已高,都是一脚快踏入棺材板的人了。想我大颐王朝,开创不易,但却到朕这把年纪还选不出个合适皇储——所以,借着这次中秋家宴,朕决定了,要在老五、老六两人之间选一个。”一片肃然紧张,家宴是举行在皇宫某处高高望月台,围屏张户,彩灯悬垂。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碧波河池,倒影一轮皓皓圆月,时而扭曲,时而安定。
中秋金桂花芬芳馥郁,细碎的花瓣轻轻飘落在水面,引得水底下彩色锦鲤喁喁而砸。
皇帝膝下儿子十三个,在他眼中,老四残废,已不堪大用,现如今虽然腿好,但品咂他性情古怪,早已不是当年可寄托之人。
老二为奸妃所生,母族低下,更是不能用。老大病故,老三终日沉迷于美色。余下,便是小的小,弱的弱。所以,只有在老五老六中间择其中一二。皇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二皇子嘴角衔着复杂笑意,本想说什么,李延玉冷盯他一眼,示意他少说话。至此几个皇子叩拜声中,五六皇子表情之紧张自不必说。老皇帝在此择皇储的办法居然是——
有两个大太监各自手上捧两雕花方形大红木漆盒上前。
老皇帝用手指着介绍道:“这两个盒子,老五老六你们各选择一个,其中,里面一个装的是玉玺,另一个,装的是夜明珠。”
众人全都震颤得直要发抖。
李延玉冷着表情,不吭声,静静地看着。
五皇子与六皇子嘴唇颤得不行,慢慢从坐席上站起。
皇帝道:“上前,各选一个把它们打开。”
五六皇子须臾便推推搡搡,一个说:“兄长您先。”
另一个说:“六弟还是你来。”
众人呼吸凭凝中,皇帝注视着两位皇子。
最后,手一发抖哆嗦,竟然是六皇子开盒选中。
六皇子手中拿的是玉玺。
时间宛若静止,七彩宫灯飘摇着,一层乌云轻轻遮蔽了头顶圆月,须臾,又逐渐散开了,光耀万丈。
“——太子殿下千千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片下跪恭祝咏诵声中,大太监梁玉首相机敏带头,老皇帝似也松口大气——这一切,都交由天命吧,凡事由不得他。
将来,若是有个乱局祸福无常,也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皇帝这么想着。
李延玉也俯首跟着叩拜于诸皇子们中间,三跪,三叩,交叠两袖,复起,然后,又接着轻轻地抬起头来——
今日天上的月亮竟是那么圆,那么满,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又那么光耀照人,这本该只属于他的夜晚。
他暗自掐着手,额上太阳穴又在细细跳动。
老皇帝从龙坐首席站起身道:“好了!就这么定了,以后,老六是太子,这是老天的安排,你们也看见了,以后,不得任何人对此有异议不满。”
众儿子道:“是。”
李延玉也道:“是,儿臣记下了。今后一定好生辅佐太子殿下。”
老皇帝忽地听此之话,面颊微一抽搐扭闪,转过首来,与眼前这残废过后才刚治愈的四儿子对视。
李延玉也盯着老皇帝脸看。
父子俩之间,仿佛早已隔了几个轮回世事,隔着万重山,万重海。
李延玉表情淡淡地,那眸底,却蓄积了千万种的恨和怨。
那阴暗、扭曲、而始终不得释放解怀的浓浓仇怨、催心剥肝之痛。
***
“六弟,恭喜您了!哦,臣罪该万死,现在您贵为皇储,您是太子殿下,是臣说话不懂分寸造次了。”
酒宴散后,六皇子满心欢畅,只觉此时人生春风得意,已经到了巅峰顶头。
他扶着白玉栏杆,胸中好不痛快惬意,六皇子知道,不能把表情激动兴奋全写在脸上,这样太不好看,便找了一个无人僻静地,偷偷赏月喝酒。
虫声唧唧,白玉栏下鱼儿轻摇尾部飒然而游。六皇子手拿一白玉酒壶,又灌一口。
看也不看李延玉,只骄傲翘嘴冷笑。
这个地方黑漆漆没有人,连一个小宫女太监也没有。
忽然,就在这时,由于高兴激动过了头,六皇子脚底一滑,就像底下有水鬼冒出,拖住他,把他往下又拽又扯。
六皇子慌了,身体悬垂于平湖碧波之上,两手死死拽着白玉栏杆,“四哥,四哥!”
他冷汗直冒,尿都要吓出来了。“快拉我一把!快,快拉我一把!”
李延玉背着两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血红双眸微微眯起,这是他自残废以后,眼下手足第一次叫了他一声“四哥”。
李延玉嘴角翘起来,把手一伸,走上前。“好,太子殿下,让四哥来拉你,别急,千万别急。”
他慢悠悠地说着。
六皇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急道:“怎么不急?四哥,我不会游泳,你是知道的,要是这一掉下去,水那么深,肯定是会被淹死的。您好心,把我快拉上来,以后,荣耀富贵,本太子一定牢记于心、磨齿难忘。”李延玉剑眉一扬,所以,要么说,这老六的脑袋比猪还蠢,这种人,还能当储君,啧啧,简直……李延玉半蹲下来,说是要拉他,却迟迟不肯将手伸递过去。
看着老六那张极度扭曲而惊恐的脸,李延玉轻呼了一声,眸中全是过去那些记忆往事。
“你的东西掉了?这是你的吗,啊,四哥?——捡呐,快起来捡呐!哇哈哈哈,这个没用的死瘫子,还真站不起了!”
一个年少身形还不及他高的皇子,忽地一脚将那轮椅踢翻。
他趴下去,就像狗一样。
由着他带头对他各式嘲讽。
李延玉又蹲下一截,他把右手一根指头轻轻勾着,像挑逗似的,“来呀,太子殿下,你拉我的手啊,你不拉我的手,四哥如何拖你上来。”
六皇子恨恨地盯着他,像是明白了。咬牙切齿:“我一松手拉你,我不就落下去了吗?是你的手来拉我!你是故意装蠢吗?!”
李延玉笑,笑得柔如春风,眼尾却狭长轻眯血红。他点头,一叠声:“好,四哥来拉你啊,四哥就拉你——”
把那双死死攀拽着台岸上的手扯开狠而用力一掰,又站起身,一脚给踹下去。
扑通声响,水花瞬间飞溅而起。
六皇子落下去了,这个刚刚当上太子的殿下爷,像只狗一样在水里扑腾四肢浮动挣扎喊着,李延玉负手静静看他。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又快又短暂。
六皇子最终停止了挣扎,刹那间便沉下去。
李延玉方才冷挑着眉、拂袖转身而走。
他又一顿,将袖中一方香绢丝帕轻轻扯了出,往地一扔,目无表情,冷冽而去。
***
三天后,宫中云板敲响,报出大丧。
那位刚刚被皇帝策封为太子殿下的六皇子不慎落水而亡、死因不明不白。
皇帝震怒,气得半死不活,细查问消息——“回禀陛下,这落在平湖岸畔上的绣鸳鸯帕子,是宫里丽妃娘娘的!”“——丽妃?!”皇帝震骇。“这丽妃娘娘,原来与、与五殿下已经不知偷偷交往多久,他们常常两个人背地里……”太太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皇帝视线一黑,双眼一闭。“畜生啊畜生!朕养的这些,竟都是畜生!”……又不到三五日,五皇子殿下被皇帝拿下刑拘,一道诏旨,夺去王位,又下令,打入天牢关个三月半载,若是此事再没任何回旋之地,便送上断头台斩首。
***
光线漆黑潮湿阴森的虎头天牢,五皇子披头散发,身穿囚衣,满身臭垢,蛐卷睡在一张破烂草席上。
忽然“吱呀”一声,听得门响有人来了。
数日的牢狱生活,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身上伤痕累累。口齿不清说话也含混模糊。
他吃力狼狈起身,想看看来人是谁。
突然,脸色大变:“是、是你!”
他不可置信瞪眼摇头。
李延玉身系玄黑披风,他人虽清瘦,却又高又修长。
修挺的身影立在昏暗的光线地面上。
李延玉用手拢拢披风:“五弟,是我,我来看看你。”
五皇子笑了,也不看他。“你来看我,你居然有这么好心——你是来看我笑话报应的吧?”
李延玉用手拂拂袖子:“我是真来看你的,五弟,如何你不信四哥我?”
甚至,轻轻脱下披风,给眼下狼狈潦倒不堪的男人给穿了系好。“瞧瞧你现在这样子,难道不怕冷吗,怎么不多穿点呢?”
他用手扯着对方头发一拽:“五弟,说实话,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四哥我就想起了自己以前那些往事——得多亏了老五你呀,要不是当年你那泡尿,不是你那泡尿给我浇醒,呵呵,今儿个,你我二人还不至于走到今天——我怎么会想到,你居然去勾引陛下的后宫妃嫔呢?”
五皇子大骇:“是你!居然是你陷害我!”
李延玉慢慢站起身,嫌恶地用袖中帕子擦擦手,也不给他废话多说。
“是我!我这个瘫子,总天天坐在轮椅不是闲得慌吗?总要找点事打发时间才不无聊,你说呢,嗯?”
冷笑着回过头,抬起下巴大踏步走出牢房。
如今五皇子在牢狱中惨不如死,活得比狗都不如。
一个潦倒落魄、即将哪天不知说砍头就会被砍头的囚犯,惨烈待遇是不敢想象的。
专门有那被不知何人拿银子收买了的看守狱卒,一次次羞辱、蘸盐水鞭打、折磨,甚至一个不高兴,脱了裤子,对准对方的头,就开始撒尿凌辱。
***
王府,沾衣院,平王仍像素日往常那样闲来无事埋头作画写字,或拿小刀雕刻木偶人。
他这天心情似乎很好,那种因蛊毒所带来的相思折磨,似乎也渐渐得到了纾解,口里轻哼哼地,似也逸出一两首小曲。
“哈哈哈!这个瘫子,你们看看他现在这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地——”
他不唱了。
轻眯起眼瞳,墨黑如宝石般深沉的瞳仁里,一幕幕画面在回放。
他手中的雕刻刀不慎一戳,戳进了手背都不自知。鲜血大股大股从右手的手背流出来,染红了膝间的白丝袍。
他头又开始剧痛,一阵阵如石子砸中的天昏地黑。
一刹那间,呼吸停止了。
他不知不觉,手中雕刻的那小木偶人似又是一个女人模样。
吃力拿在手里,看得近了,才知道又是她。该死的,又是。
他把那小木偶人往桌上一砸,伏在书案上又撕心裂肺喘着气——
烟雾濛濛的春日,杏花压枝,桃李芬芳。
他被那一群人踹翻在地,轮椅也歪倒在旁,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身子毫无动弹之力。
那五皇子居高临下解下裤头,面部扭曲着,往他头上开始疯狂撒尿。“你个死瘫子!今天,老子就给你点儿教训,你敢去父皇那儿告我的状,老子报仇的机会总算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住手!你们快住手!我求求你们了!”一道少女的声音。
那少女,急急跑过来,蹲下/身小心翼翼来扶他。头戴着纱笠帷帽,身份高贵。
那些兄弟畜生们似乎对那女子颇有忌惮,这才方罢,转身走了。
湿冷冷的料峭春风,吹着她的轻纱帷幔,有一角被掀开。
他看见少女莹白如玉的脸庞,早已泪雨滂沱成一片。
他还是恨恨地,冰雕一样懒得理她。
她把他小心吃力扶持来,又赶紧用轮椅给他推着,推去了凤仪宫皇后袁氏那里。然后,她一直哭,一直哭。
一边哭,一边给他换衣服,擦拭身上脸上的尿液水渍。
她对她姑母袁皇后说了一句话——隔着绣牡丹花纹的缂丝屏风。
“——姑母,我好想死,我想死。”
***
平王霎时只觉喘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他右手死死拽着书案上的一方白玉镇纸。
那个刚刚雕刻的木偶人掉在地上,他手抚着胸口,又吃力捡起—
眼前耳畔,似有菩萨低眉,梵语声声。
“云何为恨,由忿为先,怀恶不舍,结怨为性,能障不恨,热恼为业,谓结恨者不能含忍,恒热恼故。”
——原来,也不过如此。
所谓的恨,也不过如此。他颤颤地,把那小木偶人用手重又紧紧压握于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