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男人一道修长人影印在门槛地面上, 蔻珠轻放下手中木鱼,抬头,微一怔, 。

李延玉很是别扭,再次“嗯咳”一声:“在做什么呢?”

他没话找话, 倒背两手故作作悠闲姿态, 好似完全因为无聊才到了这里。

蔻珠站起来, 欠身请安:“王爷,您是来给妾身送合离书的吗?”

李延玉头疼又吁了口气,眼见着女人那副不死不活、冷若冰霜的寡淡表情, 刚还准备将袖中头面首饰拿出来的动作、立即收回去。

紫瞳千叮咛万嘱咐, 交代了一百遍, 要他好生给妻子说点甜言蜜语哄一哄,莫再要像以前那样脾气, 他嘴角艰难掣动着——可说什么?

本来,路上还想了一大通, 哄哄这小娘们, 开导劝慰两句, 但看她现在那模样, 宛如仇人相见, 所有的好气性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撩衫角表情肃然坐下:“你这里摆过饭没有?本王的肚子饿了!”

蔻珠转首轻声对素绢吩咐:“去吧, 让小厨房弄点吃的过来,多捡两样菜, 说王爷在咱们这里。”

李延玉用手指敲点桌面,目光泠冷地,扫扫这里,看看那, 就是不去扫蔻珠。

“王爷——”

“嘘!”

李延玉令她噤声,生怕她又提那“和离”两字,顾左右而言其他:“你搬来这里住,倒还安静,这儿也是很凉快,你倒很懂逍遥自在。”

蔻珠目露厌嫌:“没有王爷住的地方,哪里都是清净凉快的,不是吗?”

李延玉只觉一口气快要提不出来。该死的紫瞳!该死的小畜生!

什么甜言蜜语,他都还没说呢,这女人先是一把刀子递过来。

想了想,李延玉觉得自己还是得忍,是啊……好多年过去了,他还从未有如现在这般忍受过一个人,尤其这个女人。

须臾片刻,丫鬟安排了膳桌晚膳,两夫妻就着几样小菜,面对面坐着,各吃各的。

那汤可真难喝,菜也不是很令人食欲胃口大开……李延玉手捧掐丝珐琅小银碗,眉头蹙紧。

说实在的,论厨艺,这王府里头,没有一个比得上蔻珠的手艺,他以前是吃惯她做的,后来她撂下手就不做了。

李延玉为此还怄了好大一阵气……罢了罢了,他也不想跟他计较过去那些芝麻小节了。

甚至,心肠甚是柔软好心地,轻轻用银筷子夹了一颗小肉丸放在蔻珠的饭碗里。

蔻珠怔了一怔。

李延玉道:“多吃点儿肉,你最近好像又瘦了!”

腰细胸大,这女人身段尤其好,天生尤物,摸上去手感令人销魂不已,但虽如此,还是希望她能长点肉。

她现在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太苍白憔悴了。

蔻珠冷冷勾了嘴角,哪知一点也不领情,把对方送来的那颗虾肉丸子夹了往桌上一丢,须臾,手巾擦擦嘴:“王爷,您慢用,妾身已饱了,告辞。”

起身,走至里间佛堂一蒲团,跪下继续敲她的木鱼,双眸闭合,口中念念有声。

平王把筷子丢桌上一搁,忍不住了,他再也忍不住了。

手将桌布突地一掀翻,清清脆脆碰碰杯碗狼藉的砸地声。

蔻珠猛地一睁眼,回过头,有些惊愕。

“本王问你最后一次!”

平王道:“今儿晚上的河灯节,你要,还是不要陪我一起去?——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好了,就赶块去换好衣服,本王便带你乖乖出门逛街玩。”

蔻珠叹了口气:“你到底想怎样呢?——王爷,能成熟一些么?以前您是腿不好,妾身也不好说什么,凡事纵容着你,您要发脾气,怎么都随你,但现在你也是个——”蔻珠目光呆滞,没奈何摇头:“您不是已经好了吗?你是一个健全、能走能跑能跳的大男人了。”

平王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动着,心里又开始骂:小畜生!紫瞳!看本王回头如何教训你,让本王凭白来受这种窝囊气。

正要掏出袖中那首饰头面往地狠狠一砸。

“王爷,王爷——”

就在这时,另有个小太监急急跑来回话:“小袁夫人已经在外面恭候等您半天,这才让奴才特意来问个王爷话,今儿晚上,王爷您还要带她出去吗?”

平王太阳穴仍旧突突突狂跳不停,他把眼睛一直扫着蔻珠,观察她脸上表情:“是吗?”

他微一挑眉:“等了多久了?她人收拾好了都?”

小太监赶紧鞠身回答,看看蔻珠,赶忙说是。

平王继续目光一瞬不瞬、研究着蔻珠脸上表情有无变化,说道:“那好,你们把马车零食都备好,本王——一会儿便带她出去,本王可听说,今儿晚上京城开了宵禁,可热闹得很,那河灯场面,简直蔚为壮观,十年都很难得一见。”

蔻珠终于转首回视他了,听到这里,眼神静静地,又欠个身。“妾身送王爷,祝王爷和妹妹今夜玩得愉快。”

平王直觉今天晚上要气死了,胸口压着一口血,若再呆在这里白受女人气,怕是那口老血就要狂吐出来,喝十碗鹿血都补不回来。

“——好!走吧!”

他袍角一撂,将袖中那盒头面首饰不拘往哪里随便一扔,气得脸沉如猪肝色,负手而走。

***

却说紫瞳一直在门槛外守着,先前侧妃派人来打听催促王爷,紫瞳本来想阻止,却又想,如此他的王爷一来这里哄王妃,看不打她们的脸,结果,才多久功夫,却见平王那脸冷若寒霜,直匆匆负手出来,好像是受了好大一通窝囊气。紫瞳忙道:“王爷,怎么样了?”不顺?失败了?平王冷冷剜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唇线紧绷着。仿佛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儿?

侧妃袁蕊华一直等候门外,马车零食什么、一切按平王吩咐让小太监备妥帖了,袁蕊华门院外一棵大槐树下走过去,走过来,捏着帕儿,把自己打扮得生怕遗漏一点工序,珍珠面妆,头面首饰也是插了满髻。终于,平王从沾衣院冷着俊面出来。“王爷。”侧妃笑盈盈福身欠安。“现在,咱们可以出发了吗?说起来呀,妾身也是好些年没出府逛过了,今儿得王爷殿下恩赏,妾身简直受宠若惊——对了,姐姐呢?姐姐难道不跟咱们一块儿去吗?”

平王盯她一眼,表情复杂。

“王爷,呵,妾身,妾身是不是哪里没有收拾好,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她故意用手抚着粉腮,这是她花了整整一天才精心捯饬的妆容,口虽谦虚,实则希望王爷能夸她几句。

平王闭着眸,仰头,表情扭搐得实在古怪。

忽地就在这时,才有些想起嫡妻蔻珠的好处来……也不那么生气了,渐渐地,那股怒意也这一瞬间莫名消失无影无踪。

他抬手,轻掰起侧妃的下颌:“丑!可真丑!”遂拂袖走了。

袁蕊华一下子愣震那里,头顶若焦雷击中,半天回不过神。她抖着手,慢慢去摸自己的粉颊……丑?她真丑?

男人那一句句,仿佛还在耳边、久久回荡不散……袁蕊华猛地转过身,张嘴泪下,正要走上前问说些什么。男人倒背两手,修长俊逸的身影已经越发于夕阳中走得渐渐远了。袁蕊华足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

这天晚上河灯节,平王自然是没跟袁蕊华一块儿去的。

不仅如此,还丢下一句“丑”、“真丑”,毫无任何交代就负手离开。

***

天上一轮明月婵娟当空,月皎疑非夜,林疏更似秋,分明夏日,却让人提前感受秋的来袭。

平王半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会儿,平王就在面对侧妃那张故作浓妆艳抹庸俗不堪丑脸时,他的心,包括对蔻珠的种种愤怨竟神奇地、全部统统消散了。侧妃那张脸打扮是那么庸俗丑陋不看——然而,是真的他嫌弃她丑吗?蔻珠如今不再自己枕头侧了,那每日每夜、帮助他一次次按腿、翻身、不知疲惫做复建、一个妻子劳心劳力的孤独单薄身影、总让他颇有为酸涩伤感。

李延玉腿残,却不是个会被女人掌耍玩弄的愚蠢男人。

那袁蕊华,他瞧得出来,以前,并不对他十分上心,因自己是个瘫痪残疾,如今,自己这双腿好了,开始各种卖弄风骚、抛声炫俏想勾引自己。

他一阵阵反胃恶心。

所以又想起蔻珠的好来,越想,胸口就涨得酸痛厉害。

“紫瞳。”

宝华芙蓉帐微微一撩动。

“王爷?”

紫瞳闻声赶紧虾着腰低头过来。

“本王这会儿就要去沾衣院,你帮我掌灯。”

紫瞳大惊,看看天色,又看看外面,赶紧喜得泣道:“好,奴才这就去拿灯笼给主子爷照路。”

***

蔻珠忽这晚做起梦来。

她以前在将军府,养了只小哈巴狗,叫“多多”。那狗,有一双黑黝黝的纯真小眼珠,毛发雪白,娇憨可爱。

她因为自小母亲走得早,父亲为了讨她喜欢,让人好容易从内廷弄来一只上贡的西洋松狮犬。

蔻珠在美梦中憨憨地笑着,她躺在四周繁花盛开的葱绿草皮地上,那小哈巴狗突地调皮一蹭,跳到了她胸口上,开始伸出可爱的狗舌头,在她脸上一直舔,一直舔。舔了脖子,又舔了耳垂、鼻子、眉毛。

“呀,多多,你要死,别闹了,快下去,下去……”

声如娇吟,漓漓从嘴角逸出。

李延玉仰头吁地一声,差点没当场泄漏出来。

此时,他正两手分撑于蔻珠头顶双鬓,弓起身,一遍遍欺压她。

蔻珠今儿晚上喝了好几盅助安眠的药物——这是她长期都要服下才能好好入睡的一种药,多年的疲劳作息无规律入眠艰难,原先丈夫李延玉睡在身边,稍微有一点动静,她都得必须起来马上看看,看看他有无需要,比如方便、翻身等大小事。蔻珠必须用药物才能维持一种熟睡的状态。她今天喝了大概有三四盅,即使喝多伤身也必须喝,主要是因为,明儿她得一大早进宫去面圣,求得陛下恩准允她与平王顺利合离。

她必须睡个好觉,第二天才会有个好的精神状态以备迎战。

这天晚上,男人趁着妻子梦中熟睡,神不知鬼不觉进来,钻入被窝,不知到底欺负了她多少遍。

终于,好容易完了,他喘息得脸红汗湿停下来——他不打算就这样弄醒她。

蔻珠眉头后来忽深皱起来——想醒却怎么睁不开眼皮,那狗的脸,竟渐渐变成了男人的。

一颗小红痣,在一张男人俊面右眼角下像流光般闪烁着。

李延玉把她给欺负完了,搂着女人的细腰,侧转过身,目光仔细探究、眼睫毛一眨不眨盯着她细看。

李延玉用手指轻轻碰碰她浓密纤长的卷翘睫毛,手指一路游移摩挲滑动探寻,又点着她的粉嫩朱唇,拇指往檀口里一戳一戳,像个孩子似的,觉得这似乎很好玩。

李延玉把自己的唇、又慢慢贴在妻子光洁如玉的秀丽额头,轻轻啵了一声,然后,又继续吻了好几次。

——

她还是没有醒,可能意识到自己被丈夫欺负了,但就是怎么也睁不开眼,想去推,但因那助眠药喝得实在太多,有种棉花使不上力的感觉,只能口里溢出一声声含混娇吟——听在男人耳中,就是一种屈服与迎合。

李延玉心想——哼,就知道你还是很喜欢的。

便把女人搂在怀里,越搂越紧,恨不得嵌入骨头缝才舒服一些。

然后,这天晚上,李延玉又得出一个结论:第一,说什么自己也绝对不能与这个女人和离。

他光是一想到合离书上的那句:“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那额头的青筋就会像蚯蚓似牵爬不已,目光阴鸷地,嘴角扭曲搐着,如摘了心肝一般让他窒息难受。

***

雨打芭蕉,也不知从何时半空中落起夏雨来。

李延玉想是一夜过度“操劳”,直睡到快半晌午才惺忪惬意睁眼醒来。

且说蔻珠搬到了沾衣院,她房里并没几个丫头,其中有一个名唤润儿,这小丫头,是金秋阁那边侧妃派来盯梢的眼线,蔻珠对这丫头平素也不戳穿,由着她各种装傻充愣上跳下窜。昨日夜间,平王竟突然来了这沾衣院,润儿见了吓好大一跳,忙说要去回复,平王冷着俊面,让她闭嘴,又令她不准去叫醒王妃。

这叫润儿的丫头,于是,昨夜用手指戳破了一层窗户纸,硬是藏躲在外面一什锦隔断间,偷窥了几乎大半夜。

里面诸多活色生香、男女床帷间事,以及那王妃蔻珠睡得迷迷糊糊、那平王又是如何将两人裹进被子、一味占有欺负,及蔻珠的娇吟……

她听得清清楚楚、面红耳赤,甚至到白天都还晕晕乎乎、浮想联翩。其他丫鬟唤她做事,也听不清了。

想了想,赶紧偷偷把昨夜听见看见的报告给金秋阁那边。

那袁蕊华立时不听还好,一想起昨日傍晚被平王爽约当猴子耍不说,还用那样字眼羞辱骂她,面上并不打紧,润儿一走,便把自己关在房里洒金豆子。

发誓这辈子要把蔻珠整死,和蔻珠势不两立。

***

平王打着呵欠睁开眼,迷迷糊糊,还当是以前瘫痪在床席的日子,他喉咙干燥,想喝水。

下意识便去碰身边的蔻珠——“听见没有?起来,给本王倒杯水来。”

呼奴唤婢,连叫了数声。“听见没有!”

他正待像往常冒火发气,那润儿听得里面王爷叫唤,赶紧进来急匆匆跪下——

“王爷,王妃让奴婢将这信转交给您,她今天早上天没亮就起床了,说是去进宫面圣!”

李延玉脑门轰地一下,只觉头昏耳鸣,两眼眩晕发黑,赶忙强坐起来接了润儿手中的信,拆开抖开一看,只见上面写:“言既遂矣,妾身早已如井水般冰冷,王爷何至如此暴矣?细数这若干年来妾身与王爷,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种种,终不能打动王爷心肠,如此,不如从此镜破钗凤,各还本道,各自嫁娶。”

“妾曾每每读至一首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妾身读至总不觉潸然泪涕。今日,妾身便冒死求见圣尊一趟,我心已决,若陛下也不同意,妾身就是撞死在圣尊跟前,也是死而无憾了!”

李延玉手中紧紧拽着那封信,恨不得撕了个粉碎,牙齿咬得咯吱作颤。

润儿怯生生装傻充愣问道:“王爷,您和王妃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您和王妃又吵架了?”

平王抬脚就是朝眼前小贱婢一踢,手仍紧拽着那封绝笔信,润儿被踢歪倒在地,口角流血。

平王踉踉跄跄,立即迅速整装走出沾衣院,一边急令紫瞳等仆从备马,疯魔了一般,驾马催鞭赶往皇宫,要去求见老皇帝。

***

养心殿内,年过六旬的老皇帝躺椅上揉着眉心,头似生疼,因才刚上完朝处理了袁蔻珠和儿子的合离之事。

一个公公正在上茶:“陛下,您喝点参茶歇歇吧……”

那公公话音刚落,有守门太监报喝,随即,平王直冲冲进来,也不如往昔般沉稳拘礼,急匆匆跪了下来磕头行礼:“父皇,儿臣不孝,有事想要询问,还请父皇急告儿臣!”

皇帝不疾不徐从公公手里接过茶,似乎料定这孩子为何而来。冷笑道:“——是你媳妇袁氏的事?”

李延玉赶紧拱手:“是。”

皇帝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不疾不徐。“你们两个,本应如此,如今,你也不残疾了,而她说,她这辈子欠你的也差不多还干净了——你以后,会有新贵高门淑女,朕会帮你重新考虑再选个的,你放心!想这袁氏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错,朕想到的,她也想到了,没有白白辜负朕当年对她的宽恕与圣眷隆恩……”

平王大骇:“父皇,您、您的意思是已经同意她了?”

老皇帝一袭威严龙袍,手拿着一把泥金折扇从御案站起:“是啊,朕同意了。已经交由宗人府迅速勾去玉碟上的名册,所以,今后,你也用不着每每提及这门婚事便摆个臭脸,活得像个苦瓜一样,她今后也,臭不到你了……朕知道,你很恨她,你不喜欢她,这么些年,因着这丫头,你吃尽了苦头。”

说着,长叹口气:“好了,这事儿就如此作罢,你们以后莫要再为这些事来烦扰朕……国事政务,朕一大把年纪如今连个可依靠的都没有!”

说着,令公公送他出去,有些幽愤一转身,重新坐回御案准备处理如山奏折。

外面又下起了暴雨,闪电如龙蛇映在殿门窗口。

李延玉的世界,只觉一片滂沱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