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一更】

天上云层漏开一线月牙儿, 柔和清淡光亮,让夜幕如抖开的黑纱中、造了一点夏日萤火。

那么多人的仆婢全都惊愕张嘴、舌桥不下,王爷的反应, 突如起来得实在强烈夸张。

苏友柏先是站回廊上愣住,久久回不过神, 直过好须臾, 素绢轻声道:“……苏大夫?苏大夫?”

素绢表情尤为复杂。“他们现在还是夫妻, 不是吗?”

仿佛要向男子极力证明着什么。

苏友柏回头一震,才俊面阵红阵青,眯着眼, 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 袖下拳头却早握得死紧。

素绢自然注意到了, 低垂了眼帘,只是叹气:“苏大夫, 咱们还是走吧,只要他们一日还是夫妻, 我们就都拿他无法, 是不是?”

苏友柏艰涩长吁了口气。

只得寞然郁恨寡欢, 转身慢慢走下了阶沿。

“——苏大夫!再, 请您留步!”

素绢忽然慌忙一震, 想起什么, 赶紧追过去。

苏友柏苦涩一笑:“素绢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小院夜色昏蒙, 人也已经是渐渐寥落稀少了。

素绢想了半天,顾左右无人,便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苏大夫?”

苏友柏:“素绢姑娘,请讲, 在下愿意洗耳恭听。”

素绢微微一笑,欠了个身,方正色轻声道:“苏大夫,您是心悦我家小姐的,对么?”

苏友柏霎时俊面骇然惊惶。

“苏大夫。”

素绢赶紧道:“如果,不是喜欢的话,那么,您又是以什么名义在咱们王府住这些年,一不求诊金,而不求任何回馈赠予,三还要随时应付咱们王爷那时好使坏的暴戾脾气,而依你的个性,好像,又是不会受这些窝囊气的?”

苏友柏忙道:“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把他的那腿医好是天经地义!是我的本分!”

素绢笑了:“是吗?那么,苏大夫背上那些伤请问又是怎么来的呢?”

苏友柏一惊,彻底被问怒了:“这不关她的事!……我、我是说,这不关你家小姐的事。”

素绢道:“苏大夫,你别急,我有说这是和我家小姐有关吗?我现在,不过是很想从你嘴里套出个真话来——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小姐、你很钟意于她?”

苏友柏目光躲闪逃避,赶紧道:“你这样说,诋毁我不打紧,但侮辱毁了你家小姐的名节清誉就实在太过分放肆了!”

素绢道:“我家小姐的名节清誉自然重要,但是,假若她和现在这位丈夫合离了,就不是有夫之妇了,而是一个自由身,难道不是吗?”

苏友柏瞳孔大骇,一时间,被问得步步逼退,心跳如雷,不知如何形容时下心境。

***

厢房中,层层璎珞珠帘甩动摇晃不已。

男人自那样气势汹汹将蔻珠扛了回房,往床上一丢,表情模样如要吃她一般,脱衣服、三四两下扯腰带……蔻珠开始时自觉受辱,挣扎、抓咬,忽然,她也抖着肩,捂着脸,笑了。

她明白了!

一瞬间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儿,男人今儿晚上喝了些酒,都说,酒能发疯——

不,他可不是发什么疯,他是借酒狂吐这几年的躁郁、受辱、憋屈,最最重要的,是自尊上的打击。

她看着他那么亟不可待俯身下来,脸渐渐逼近,如同罩在黑暗阴影里的邪魅妖兽,渐渐地,蔻珠也不打算做任何抵抗了。

男人与女人、尤其夫妻间的这种“厮杀交战”,你抵抗了,便是一种受辱。

类似于一个施害者、和受害者间的不平等关系。

但是你换一种享受姿态来藐视对抗,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这事,他压抑多年,她何尝也不憋屈可怜?

——

他这一整夜和她厮杀,像战场的刀光剑影,蔻珠迷醉惺忪的眼波、也随之久远恍惚——

他们成亲了也不知好久,男人始终不肯接纳她、要她挨近、或者要她来服侍照顾自己。

说起,这还是要归功于自己当年脸皮够厚够无耻,有一天深夜、他刚洗浴完毕,紫瞳小心翼翼服侍他上床然后就轻手轻脚退下了。

蔻珠后来常想,得多亏了紫瞳的暗中相助——看来要接近他,首先要打动他身边的小心腹果真是管用的。

她一身纱衣弊体,把自己打扮得既像仙女、又像隔盘丝洞里的女妖精,轻轻撩开帘子、走近了男人床畔……那个时候,可以说,蔻珠自觉把她一生,尤其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名门闺秀大家小姐的放浪、无耻、卑微、下贱,淋淋漓漓施展到极限尽头。

……

好在他当时也算满足无比了!

事毕,带着一种极致恨的惬意与满足,用一双复杂放光清亮的幽深黑瞳凝视着她,俊面潮红,缓缓地闭上眼,从胸口长吐了一气:

原来呵,他还是个正常男人,如此看来,连紫瞳那个会走路的小畜生也不定及得上他。

他笑着,笑得越发扭曲、骄傲而阴鸷。

……

这天晚上,他一次次地狂放纵情,蔻珠舒舒服服,闭着眼,就一次次地放肆了躺平享受。

她欠了他,这种事,他其实何尝不也欠了她。

做个女人,可真好啊!

居然还有这种滋味,那种被压制带劲儿的爽感。

***

更深夜尽,眼见着桌台上一截截红蜡烛从方才寸许、快燃没到尽头。

也不知这天晚上此俩夫妻统共闹了有几场,大汗淋漓,都如从河水里刚刚捞出来一样,各有各的餍足,彼此嘴角俱衔着轻松满足的惬意。

墨发交缠着,她的头枕在他手腕,虚虚闭着眼睫。

他的唇并且忽然不知何时凑过来,在她汗湿额头,轻轻“啵”地一声,他吻了她。

蔻珠五官一下子抽搐战栗着,全身四肢百骸、僵硬在这突如其然的、男人亲吻中。

——他第一次吻她!

真真说来惭愧好笑,那么多年了,哪次事毕,不是像个工具人被他事后餍足了、顺手不耐烦地一推。

而他现在居然吻她!

吻她!

【第二更】

男人最近时日仿佛是要将积蓄多年压抑、男人雄风给统统发泄出来,白天对蔻珠缠闹不休,夜里就更不消说了。

当着很多下人面丝毫不避嫌,只兴致一上来,把女人或抱或扛,背着拽着,就又弄回厢房,蔻珠直觉这两天腰也快断了,路都走不稳。

事毕两人仿佛都有种餐后吃饱喝足的剔牙惬意。

男人腿痊愈以后,就跟换了个人,不顾苏友柏劝阻,至于骑马,跑腿,练拳,爬山,学习游泳样样不落。

这天,又是个傍晚,平王又一次被老皇帝召见进宫,也不知父子谈些什么事。

“王爷!”

回毕,雍容闲雅、身形俊逸的美男子,站在月下灯影迂回长廊。紫瞳静静走过来报道:“王妃说,烦请王爷您这会得空去听雨轩小酌一回,今夜,她有很重要的事打算跟您商量!”像是担心他不去,紫瞳忙又笑道:“王妃说,这次的事,无论怎么样,请您好歹赏个脸吧!”

平王细想,估计是女人想玩什么新鲜情趣花样,回想两人最近床帷间事种种,不觉嘴角翘起,点头,颇为惬意赏脸轻嗯一声。

***

听雨轩台阶前栽种一丛翠玉芭蕉,昨儿晚上一夜雨后,今日檐下还滴着断断续续雨水,那断续的雨水如大小玉珠溅在蕉叶,一会儿便又顺着叶尖轻轻滑到地面去了。素绢目光迟疑看着窗外的雨滴,思想什么,她仔细地布菜、摆碗筷。蔻珠今日打扮尤其隆重,她对素绢说:“一会儿他就要来了,我跟他单独聊,你先下去。”

素绢道声是,赶紧收拾完毕轻轻退下了。

蔻珠眉眸怅然叹了口气,外面,月亮钻出云层,居然又是个满月,她突然生出一种惶恐,但凡月圆月满,就总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即将面临不知哪来的亏损祸乱。

“……王爷。”

蔻珠欠身,他好歹还是赏脸来了。

盏茶的功夫,平王李延玉负手孑身果然来了,他一撩衫角,潇然入座。“什么事?”

蔻珠对坐盯着他注视良久,“王爷如今,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妾身都快要不认识了。”

平王轻眯星眸,从酒桌豁然端起一白玉酒盏,仰首喝了口。“快说。”

他很不耐烦,“本王最近有很多事要忙。”

可没功夫陪她在这里悠悠闲闲谈情说爱。

蔻珠晒笑:“妾身知道王爷事多繁忙,不过,王爷最近就是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功夫来,因为妾身今天,要找王爷所商量之事实在重要——”

“重要到,涉及你我将来的一生。”

平王立时怔然,方慢慢放下手中杯盏。

***

蔻珠起身缓步慢走至轩馆窗前,抬头凝视漏窗外那一轮金乌。

“算起,妾身与王爷自总角就相识了——别的夫妻,这样可以称之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妾身每每读至李白的那首《长干行》,读至那一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一边说,眼泪潸然簌簌滚落:“就忍不住心酸悲凉——那诗,写得真是太美太美了!”

她摇头,转过身,伸袖擦拭自己眼角。

男人似心有触动,却故意不去看她那脸。“我们两个……不算。”

他寡情寡义,硬着心肠,说。

“是不算!”

蔻珠亦颔首赞同说道:“以前,我姑母老常给我说,她虽贵为一国皇后,圣上也很尊重她,而面对圣上的尊重,却也不是靠着她的算计得来——她告诉我,人啊,这辈子,再聪明,再会算,可算得过机关,却算不了命盘!算着算着,总以为什么都算计好了,却不知哪天哪日,头顶一片乌云砸下来,而你呢,呵,所有的算计覆灭毁于一旦,所以人呐,是斗不过天的!不要忙着和老天爷耍横!”

“做人,还是要有一颗赤子之心比较好。”

接着,她又一顿,娓娓又道:“这话是真的!在没将王爷您弄坏以前,我以为,我当算是个十分圆满的女孩子,虽母亲去得早,到底后娘没有亏待过我,相反,比之亲女儿还要疼还要宠溺;我父亲是开过名将之后,又被圣尊策封为大将军王,我被无数人就那么疼着宠着,甚至于父皇的大腿膝盖,我都有去做过的,他说我长得很乖巧很可爱……”

“呵,可笑的是,我当时以为自己真的很讨人喜欢,真的可爱乖巧,便越发骄纵得没边际了!”

“吁!谁说不是啊?想起我的童幼年时光,总会觉得就像一朵绽放着娇艳红瓣儿的牡丹花,唯一的忧愁,是站在对面的那个男孩子——就是王爷您,很讨厌轻视我的样子!”

李延玉不自觉伸手,揉自己鼻梁骨:“罢了罢了,不说了,本王不想过来听你絮叨这些。”

蔻珠却自顾自地,仍说:“可谁知道,我的年少时光,从白的那面,骤然翻到黑的那面,就连一点预兆、一点承转启合都没给我!”

“王爷!”

她哽着:“咱们两个,都是被老天命盘给耽误的两个人,命运让我们老早相遇,又老早地结出孽果,谁都没有算到过,你没有,我更没有——”

“咱们这辈子,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多少不幸运的故事呢?我对我俩的前途命运,一点信心也没有。”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也是我最怕抬头看这窗外满月的缘由——现在,您好容易痊愈了,阿弥陀佛,也是老天爷开恩。”

“但是,我总觉得咱们两个人,路既走到这里,差不多是不是可以告别了?要不然以后……”

平王冷眯眼:“——告别?什么意思?”

蔻珠郑重一撂裙摆,跪下:“王爷,是我欠您在先,我给您道歉,说对不起。”

平王震住。

她轻轻又一磕头,尔后抬头泪眼婆娑:“那天,我问王爷,如果这次真的可以站起来走路,你最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她泣然一笑:“你说,你想爬山,跑步,看遍山川,走遍大漠,天涯海角,都任你行走——”

“其实,我还没认真告诉过王爷,对我来说,这辈子最最大的梦想,何尝不也是这样呢?”

窗外阵阵夜风吹着芭蕉梧树,有叶子在片片抖动飞舞。打个璇儿,好几片落叶飘进漏窗格里。

蔻珠静静站起身来。

平王用手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沿边,指头蜷曲轻叩。

蔻珠续道:“王爷,咱们俩个,就此结束吧!您把我休了也好,和离也罢……我们两个,总之不能再绑在一块儿了。”

“我们俩,是孽缘!”

***

总之……我们不能再绑一块儿?

平王右手指轻敲点着桌面,仔细品咂这话。以至还有那句“休了也好,和离也罢”……

他的眉心突突跳起来,太阳穴也像被人拿针狠狠刺了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她用那样赤城平静坦然的目光专注凝望着他,在等他作回复。

他豁然从凳子上一立而起,操起桌上那盏白玉杯往地一砸。

玉瓷碎裂之声分崩离析,惊人心魄:“——和离就和离!”

他冷哼,闭上了眼,努力让胸口平缓调整呼吸。却不知为何偏那胸口、越发一阵阵抽疼得紧。

和离就和离……可不是,本就应这样,他们两个,早就该大路两边,各走各的。

他一直烦她,那么厌她,不喜欢她,以前是她死乞白赖非要嫁给他,看她日常小媳妇模样,种种委屈求全,伺候他这样那样的。

现在,平王李延玉也自知女人把自己所谓的“罪债”赎完了。她赎完了……他也站起来了。她也不会再继续对他死缠着不放手了。各得轻松太平。他们两个,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的……这样子多好。

平王点点头:好,很好!

他逐渐也变冷静下来了:“好!和离吧!本王同意!你选个日子。”

蔻珠莞尔露齿笑了:“那,多谢王爷成全!”

跪地又是郑重感恩一叩首大礼。

蔻珠后又一壁将早已备好的东西物件儿拿出来——

是个镶嵌螺钿花纹的红木长条匣子,她用葱般手指轻打开了盖,是和离书:“王爷!”

蔻珠把那用红细线卷起捆扎的和离书双手高举,慢举过了头顶,递给男人道:“这封和离书,是需要王爷您亲自签字盖私印的,只要您盖完了印,然后烦请前往宫中面圣求陛下一趟,看能不能求得父皇老人家同意……妾身是想,父皇他对这事儿应当是同意的——时下,妾身的家族不但衰微,已经彻底没落,妾身早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曾经的袁氏大族,早已凋敝散尽,王爷如今双腿既好了,前途也许指日可待,而陛下说不定会重器重于您——到时候,可能会有新贵良配,由着殿下您万般挑选……”

她口齿清晰利落、很果断说完。

缓抬起头来,不止帮他分析以后前途后路、新贵良配诸事,就连若是陛下不同意等麻烦事也思考周全了。

平王手指微颤,也不知是怎么接过那封《和离书》,面无表情盯着她看,盯了须臾,把扎在上面的红线绳用手一扯,抖了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字体柔美秀丽、婉约清雅,是用以前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又以诸多深情并茂的字眼,上写——

“吾与嫡妻袁氏,夫妇缘分尽此,日常相看,厌之如稻鼠相憎、狼羊一处,现既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各还本道;从今以后,各自嫁娶,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延玉阅着览着,那手和眼皮越发抖得个厉害。

“稻鼠相憎,如狼羊一处……”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解怨释结、各自嫁娶……”

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从今以后,各自嫁娶欢喜……

又,她想要嫁给谁?

好一个“稻鼠相憎,狼羊一处”!

……

他阴测测笑了,脸上如黑云密布,转而又板着张俊脸:“让我签字盖印倒是没什么问题!”

蔻珠眉眼沉静看他。“那么依王爷之意……”

平王声音冷如坚冰道:“但是,我早说过了,本王这会儿繁忙,实在吝于时间来处理这些日常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

蔻珠立时再也忍不住气急,亦冷着脸,提声质问:“王爷,这对您来说,算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吗?!”

简直是、简直是欺人太甚……

平王故意漠转过身,背对她,也不看,沉默,不吭声。

蔻珠觉得自己一定要努力控制自己情绪,调整呼吸半日,便还是心平气和,像往常耐着性子,走至男人面前轻哄柔劝道:“王爷,您就快签吧,只是盖个印章,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的……”

“这是咱俩的人生大事,对你,对我,是一件喜事儿;如果,王爷是嫌弃担心面圣会耽搁您时间的话,那妾身明早就亲自动身,亲自去宫里求陛下一趟,我想,陛下他老人家若同意了,便直接交宗人府办理,让他们将妾身的名字从玉碟勾去……弄完这一切,就完事了!”

“不会麻烦您太长时间的,最多只半个月,若再快,不定两三日就规矩搞定了呢。”

“二则,您放心,妾身我什么都不要,您们王府的东西,一针一线,一笔一纸,我都不会要,至于我的嫁妆……对了,我就只要我的那份嫁妆,仅仅属于我的东西,虽然,它如今也没剩多少东西了……您是知道的,这些年,咱们王府开销很大,要养一大堆仆婢下人,您又要看病,母妃身子骨也不怎么好,小姑安婳的驸马至今都还未着落,这些,都是需要银子打点的……哎!”

她叹口气:“陛下所赏给的那点俸禄,实在很有限,少不得,妾身是要拿出自己的梯己私人份子来,勉勉强强才度日……王爷,妾身嫁您若干年,甚少求您办什么事,但唯独这一件,烦请王爷请千万放在心上,妾身我,感恩不尽!”

“……”

平王李延玉简直快要气疯了,肺要气炸了,这一字字,一句句……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该死的感觉。

***

他忽然闭着眼、耍无赖、耍流氓似、懒洋洋跳动着眉心。

“如果,本王偏又不签它呢,你要我签我就签?不,本王偏不想如的你愿,嗯?”

他把点漆深瞳翛然一睁,盯她。

蔻珠吃惊大震,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毛病。

不过,蔻珠倒还理智,细想,这男人,估计这辈子就是跟她杠上了,他不想放过她,不想让她好过。他不是早说过,要折磨欺负她一辈子?

蔻珠冷冷一笑:“好!如果,王爷您不签,我就会怀疑。”

平王道:“你怀疑什么?”

蔻珠续冷齿一笑:“怀疑王爷你是因为喜欢我,舍不得我,才不肯放我走,那要不然呢……”

平王立时面红耳赤,青筋都跳了。

本欲正想要说,“老子要喜欢你,老子要是喜欢你,天打雷劈,这辈子都不得好死!”

也不知巧合还是什么,突然轰地一声,头顶闷雷就那么偏偏不早不晚、响彻屋外云霄。

蔻珠清澈美眸冷盯着他。“王爷,您敢发誓吗?——若是,妾身说错了,那就天打雷劈!”

李延玉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简直如有人在滚开的油锅撒一把盐,登时爆炸起来:“我喜欢你,本王就是喜欢一只猪,喜欢一条狗——”

***

“啪!”

蔻珠美眸中的泪水,如泉水奔涌,这一霎时,止不住慢慢沿着粉腮徐徐滚落。

就算是只乌龟,忍到了这里,怕也许它脖子都该缩出来了。

他如今还是自己的丈夫,竟然欺辱人到了这种份上……

那一巴掌,她甩得用力,甩得毫无负担。

她老早就想把这巴掌甩过去,从前,她一直忍,一直在忍,忍他的各种言辞暴戾,忍他的各种讥讽羞耻、无理取闹。

父亲病故西去了,她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因为他!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她甩了那一巴掌,似乎都还不算解气……

时间似停滞静止在了这一刻。

她盯着他,眼泪仍一直流一直流。

男人忽地将她拽拉了一拖,拖往身后墙壁,把她两手擎握着高举过对方头顶,以身抵压着她,两人胸蹭胸。

蔻珠挣扎着,以为他又要欺负施暴,想去抓他咬他。

他暴红的眼圈,愤怒阴鸷狠厉的眉目五官:“——你闹够了没!够了没!”

时间又一次静默缓缓停滞下来。

这时,他把唇,忽地轻轻凑了过来。

那天夜晚的风,吹开了轩馆前一盆盆白栀子花。

花儿的香味芬芳,夹着房里两人的对峙戾气,有股难以分辨的莫名躁郁以及心悸气息。

他俯首,从她的眉毛开始蜻蜓点水逐一吻起,吻了,又接下来是她的鼻子,眼睛,然后,是粉嫩嫩含珠般小嘴唇。

也不知吻吮了到底多久,才终于停下来,离了她。

并不再多愿看她一眼,逃也似,把衫角一撂,愤然甩袖而去。

.

蔻珠把手慢慢捂向了眼睛,身子矮矮地一点点蹲下。她蹲在墙角,有一种四分五裂的痛苦茫然。

亲笔所写的那封和离书被男人扔在了地上,微风掀起角边,簌簌响动。

“——小姐,事情怎么样?怎么样?”

素绢着急地忙慌慌跑过来。“你们谈成了没有,他同意了吗?同意跟您和离了吗?”

蔻珠目光呆滞,一笑:“这,就是个疯子!”

她说道:“他不同意!至少,不会那么顺利同意!本来,刚还答应得好好的,竟说反悔就反悔了……他还说,就算喜欢猪喜欢狗都不会喜欢我……呵。”

素绢蹙额,听了,委时柳眉倒竖气不可怒跺脚:“实在太过分了!简直、简直恶毒欺人太甚!”

蔻珠叹着气,缓缓地从墙角站起:“是啊,这是个疯子,我那么用激将法激他,他说喜欢猪喜欢狗都不会喜欢我,却不同意与我和离……不过!”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没关系,他同不同意这并不重要,我选个日子就去宫里求见陛下……只要陛下同意了,他也不能耐我何?”

“他想折磨我,想用婚姻来掌控要挟我……不,就是死,我也要跟他拼到底!”

【第三更】

平王李延玉是不会把妻子蔻珠“和离之事”放于心上的。

女人也许是一时做作气闹,他最近事情繁忙,也并非在扯谎。

每日里一遍遍重复练习骑射、拉弓、跑步、锻炼体魄,就好像,非把这几日的时光,统统用在弥补对往昔数年的亏欠上而不够。

能不坐他就不坐,人这辈子,最最可贵就是能拥有一双健康的腿,想走去哪儿,就走去哪儿。

他是一只被折断过翅膀的鹰鸟猛禽,困于不见天日的阴冷潮湿洞穴已有数载,如今,翅膀好容易重修补好了,他想,他终于还是可以飞起来了。得见天日。

时下朝廷波云诡谲,暗流涌动,无非还是立储皇权等诸多大事。

大颐王朝开国不过短短数十载,正是朝阳鼎盛、旭日东升萌芽初期。李延玉父皇李宸是第二任太宗皇帝。

蔻珠时常会去思考一件事,她欠了李延玉,欠的太多太多,不止是健康的身体,还有王权地位种种……

甚至她还欠了一个人,乃至于整个大家族。

她姑母袁氏深得陛下敬重,夫妻伉俪情深,她的祖父又是开国功勋,两朝元老。

姑母是个非常通透智慧、大气优雅的女人。陛下虽和他伉俪结发、相敬如宾,然而皇权至上,帝王家的夫妻情爱、往往不能囊尽女人婚姻的全部。

皇后袁氏背后还有一个十分强大的母族,为皇帝陛下所忌惮。因此,在立太子储君时,皇帝似乎有意定了个规矩,只立贤立敏,不论长幼与嫡庶。

姑母袁皇后事实也是非常不愿以前的废太子、也就是蔻珠表兄做太子的,她知道,一旦有了此想法,皇帝对袁家就更加忌惮了,以后的灾祸会更多。

因此,皇帝当时最好的计划,便是扶持一个没有任何家族背景的儿子,以此继承皇位。

因这伴风搭雨、好容易得来的李家天下,绝对不能落在一个母族强大的权势集团手中。

姑母以及太子表兄后面纷纷倒台了,整个袁氏家族,凋敝的凋敝,故而蔻珠常会惶恐地思考——

在对当时皇四子、也就是准太子李延玉所犯下的那层“滔天罪业”之后,陛下是否有猜疑过什么呢。

就比如,作为一个小女孩儿年少淘气不更事的蔻珠——她故意将四皇子李延玉关进一废弃失修宫楼,这里面,有没有皇后的心思与□□?

蔻珠常常想着,会觉得惊恐战栗到四肢百骸。

陛下当时对她们袁家的惩罚,不过是令皇后闭门思过,令自己的大将军父亲被罚俸禄暂停一段时间军职,也不过是些小小的惩罚——表面上,陛下仍然风平浪静,但,那件事,是不是陛下用以打击袁氏家族的最有力证据,这还真的……蔻珠越想越觉毛骨悚然。

这么说来,她害的,就不仅仅是那倒霉催的四皇子李延玉一生,说不定,整个家族乃至于姑母都被她给害了……

现在,陛下还是在为立储之事悬心、摇摆拿不定主意。

李延玉是绝不可能了!

即便就是腿好了,人世沧桑,物改变化,短短数年,可以改换一个人的容颜、性情、才华、品格、学识、教养种种。

是的,就算现在他双腿痊愈,也已经并非昔日那个被称为神童甘罗般的聪慧夙敏少年了。

陛下也许会重新器于重他,但是,绝对不再是当太子的合适人选。

这悬崖式断层分割的人生,漏掉的,是那几年皇帝对一个皇储栽培最最宝贵的光阴。

错过了,就没有了。

因此,陛下在听说李延玉的腿疾治愈好后,让他先在中书省轻松挂了个职试验,目的,是为着让他监视六部,为扶持新君而做准备。

五皇子与六皇子,是陛下左右徘徊拿不定的皇储候选人。

每每陛下来询问这两个皇弟,究竟哪一个更合适更好,李延玉一副完全不懂心机、不问世事,给不出答案。

谁也不知道,其实他在暗中早就协理扶持了一个“蠢货”,他的那二皇兄李延淳,那个做事,总是冲动鲁莽缺根筋、同时也被皇帝早就厌恶嫌弃的一位、宫女所生皇子。

现在,李延玉和这位二皇兄结为暗中盟友,表面不过书画收藏趣味斗蛐蛐来往,实则,在暗暗观虎斗,随时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他教那二皇兄如何扶植自己势力,如何栽培死党,如何在陛下跟前装傻扮猪吃老虎,如何推波助澜、去加快那五皇子与六皇子的勾心斗角进程……

其实,统统也说白了,那二皇子如何有暗中势力也好,心腹死党等也好,其实,还不都是他李延玉手底下的人。

人残了,心也越来越变得深藏不漏了。

他李延玉,可不是那么喜欢闲着的人,就是坐在轮椅,都要将整个皇朝搅得天翻地覆。

他们都欺他是个瘫子、从此再无出路、只能任人羞辱践踏么?

——

不,这是长期浸润与黑暗之中,李延玉满心愤怒每天必须去思考的事。

***

“吁!真是青灯有味,儿时不再!”

“我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最爱来这个地方进行试马比赛,当时,你皇四弟可比我厉害多了!小小年纪,驾御自如,弓马骑射比谁都练得好……”

“那个时候,父皇看我们几个不管是大的小的,谁都不顺眼,他老人家的眼里啊,也就只有你了!”

“不过好在,四弟如今总算又好了!我这当兄长的,也实在高兴得很,都想为你哭一场!”

“……”

京郊西外,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时又有山野鸟鸣,流水哗啦飞溅。

平王李延玉骑坐马上,他是真的对这些已经陌生疏远了。一身玄色锦袍,腰勒玉带,衣角飘风。

二皇子骑坐另一马匹,看着这位皇弟不论从策马的姿势、动作、神情,都已不复往昔神采,免不得遗憾与伤感。

李延玉还是很不甘心,刚刚痊愈的修长双腿狠狠一夹肚子,“来!再来!李老二,咱们再来比试比试!”

二皇子李延淳摇摇头,这人不仅动作神情全改了,连脾气性格也改了,改得是面目全非,连个二哥都不会叫了。

两位皇子气喘吁吁便又山野京郊练习比试好一会儿骑马,落日晚霞顶在头的上方,累了,在草地上盘腿而坐,就着如今朝堂局势谈论说了好一会儿。

二皇子荣王李延淳目光一直盘旋在李延玉那双刚好的腿:“怎么好的?我听说,是你王府为你请来一个神医的门徒,很厉害的样子,别人想法去请都请不到——”

“是了,听说是你嫡妻袁氏通过三跪九叩、千辛万苦、不辞辛劳好容易才请回府来的,啧啧,瞧瞧你皇四弟有多幸福啊!”

“老实说,四弟,我要有你这样好的一个贤妻王妃,别说是一双腿了,就是命豁着我不要,都心甘情愿的!”

李延玉脸一下阴暗拉长起来。“你不准提她!”

那个女人,如今正作天作地要跟他闹和离,头都大了。

二皇子李延淳:“不准,为何?说实话,我知道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但是,都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看,你现在的这腿它不是已经都好了吗?”

“你是个男人,何必那么小家子气呢?这现在不是又能走又能骑的了?老黄历赶快翻过去吧,人非铁石草木,如果换作是我,娶这么一个美丽温柔贤惠的妻子,早就已经释怀了不是!甚至都不知怎么捧在手心里当小宝贝儿给供着养着。”

“你啊,就是享人家福享多了,不知福,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愿意打开心结释怀自己。”

“老弟,我好生再劝劝你,妻子是你的,这辈子,你弄丢了,以后想要再找个她这样的,可就难多了。”

“等哪天,要不我让你去府中看看我那位王妃,看看那女人,人总得有个对比,你一比啊,你就知道好歹胜负了,哎!”

“……”

平王俊面依旧阴寒如雪,没吭声。

***

恰时平王与二皇子郊外骑马次日晚间,整个帝京城有个隆重盛大河灯节,二皇子李延淳又说道:

“诶!我给你出个主意,明儿个,这河灯节你就把你那位王妃给带出来,说起,你跟她也都怪可怜见儿的!你腿残的这么些年,人不能行走也不能出来就不说了,可弟妹一个青春少妇的,你天天宅在家不能出,她也必须日日守着你,还要照顾你伺候你,为你这样那样,成日间还给你把屎弄尿……”

李延玉怒了,这句“把屎尿弄尿”……像一把刺刀,刺进了胸口多少不堪与耻辱。

二皇子赶紧道:“嗯咳,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了,你哥哥我不太会说话……”

“总之,你不觉得我这弟妹她其实也很可怜的吗?明儿你就趁着这个灯节,你给她带出来吧,好好陪陪她,哄她开心开心,嗯?”

“咱们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那么小家子气!”

“……”

当天夜里回到王府后,蔻珠在梳妆台前对镜卸妆。

和离不顺之事,让她眉间俱是笼着一层焦虑与寒霜。

丫鬟素绢刚刚给她打了洗脸水来。

“素绢!”

蔻珠嘱道:“你去帮我准备明儿进宫穿的衣服,我打算进宫去求陛下一趟。”

素绢放下洗脸水,想了想,“小姐,您确定明天就进宫吗?要不要,再等等那王爷?”

主仆俩正说着,那李延玉倒背着两手,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

幽黄铜镜中,长身玉立,和以前的瘫子王爷判若两人,姿态闲雅,表情却是冰冷孤高在上。

“嗯咳!”

估计是被那二皇子一番话给有所触动了,他依旧赏猫丢狗,松了松锦袍衣领,高抬起下巴,眼皮都不想扫蔻珠一眼。

“那天的事,本王就不跟你计较了!”

“你要和离,等我忙空了再来讨论这事儿。另外,明儿晚上是河灯节,你陪本王出去——”

蔻珠像看地底下刚新鲜冒出的一个妖怪盯着他。“河灯节?王爷你想要我陪你去做什么?”

平王依旧昔日那副阴不阴、阳不阳一副俊容,一挑墨眉,怒道:“本王是在赏你的脸!你知不知好歹?!要你去你就去,哆嗦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