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就已进入五月初夏,紫瞳挨打事件就这样过了。
苏友柏决定再回凌云峰去求见师傅一趟。
他从小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听师傅说起身世,自己是被放在凌云峰山脚下一溪水漂流的木盆里,是他师傅下山采药无意中发现,将他给捞起来养大的。
回忆小时的最多画面日常——无非是每日要面对脾气古怪、性格阴阳不定、喜怒无常、又仅有一只胳膊手腕的师傅。
动则打骂,承受对方各种怪脾气也算家常便饭。
蔻珠的脸,是那种明艳娇美、却又带着柔和舒心的长相。
苏友柏承认自己确实无耻该死,他人生中首次对女子怦然心动,竟在一个有夫之妇身上。
这让他陷入自我矛盾,觉得自己龌龊卑劣,很不是君子,然而极力克制,可是,却发现女子那张日益憔悴饱受折磨痛楚的脸——如同鲜花般,在这段不幸的婚姻中日渐凋零、枯萎,他总幻想,也许自己会是个英雄角色。
拯救对方于水深火热,将她从桎梏牢笼、不幸婚姻中解脱出来——
苏友柏后来也时常思考,也许,他对蔻珠所存一切不该有感觉,这都与他成长息息相关 。
他幼失母爱,对一位美丽女性身上所展露的那种极致柔和、谦卑、温顺、隐忍包容、神秘、耐心等诸多特质,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向往和吸引力。而蔻珠,也恰是满足了他对女性身上所有温情美德的一切想象。从第一眼见到她开始,他对她就产生了一种难以言明的保护欲望。
而众口铄金,自从上次柴房事件,以及后面安婳公主的时常挑衅羞辱之语,苏友柏也自知,自己的这份“卑劣”,尽管掩藏得再深,难免有天会给对方带来无法想象的后果与灾难。
尤其每每蔻珠和他交流对话,那清澈干净的眼眸,不含一丝杂质,完完全全将他当个可以说话的知心朋友,彼时,他罪业感不觉又加重了,越发羞耻愧疚不已。
是以,眼看就已经五月入夏了,两人在共同研究治理平王那腿还是没有收获任何进展、一直停步不前。
苏友柏便对蔻珠拱手说:“明日我干脆启程,去求见我师傅一趟,无论怎么样,我一定要寻到可以医治答案,我不会放弃的!”
他目光躲闪,又像是逃避,甚至,压根不等和蔻珠细细商量,趁着夜里,不辞而别,牵了马,就匆匆离开王府,直奔往前青云峰的路途。
——
蔻珠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苏友柏的不辞而别,在她看来很有可能是对方一种措辞借口、在推卸逃避。
素绢愤愤骂:“这人怎么说走就走,一大堆的烂摊子,就这样甩给咱们了吗?——本来,当初兴匆匆跟随咱们到王府,指天发誓说要把王爷腿治好,并且说今年开春儿就站起来的,结果呢!他现在算怎么一回事?”
蔻珠摇了摇头,道:“人家这样来帮助咱们,是医者道义,是善心;不帮助咱们,才是本分。”
她搞不懂为何这丫头对那苏友柏这么愤怒生气。
面前有一笼金丝鸟儿,她站在月洞窗下静静为小畜生添食水。
添着添着,手不禁一抖,轻而小心打开鸟笼子:“——飞吧,飞吧!”
里面的金丝鸟扑扑煽动翅膀,须臾就飞掠过重重殿宇角楼,直向天空中去了。
蔻珠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重又睁开。
她丈夫那腿,其实压根儿就没得医治,只是,多年来一直是她在幸存侥幸、不断抱希望不是吗?
苏友柏的到来,让她心中的希望灯火点燃一盏又一盏,如今,这盏灯又熄灭了不是很正常吗?
不,他那双腿确实没有救了!
没得救了!
**
蔻珠放走了那笼中的金丝鸟,一下颓然坐在栏杆旁,手捂着脸,再也控制不住绝望啜泣。
蔻珠也时常劝紫瞳从今往后别再过问他们夫妇之间的事了。
她说:“我和你们王爷之间的事,是你无论想法也帮不了的!”
她怅然抬首凝望着天空,说这话时,天空中又有几只飞鸟掠过烟锁重楼。
那是自由的象征。
一顿,她又说:“我和他之间,早就隔了一道永远过不去的河,你明白吗?保重你小命要紧!”
紫瞳无法,只得含泪点头。
***
紫瞳那次被打了之后,不到三五日,就又一瘸一拐继续去平王跟前伺候了。
平王问他:“记住这次教训了吗?”
紫瞳亦红着眼圈儿轻轻点头。“奴才记住了!奴才就是奴才,主子的事,奴才是没有资格过问的!奴才要随时记住自己的身份!”
平王冷道:“知道了就好!”
平素蔻珠间或不再平王身边的漏隙,有时还是会去到刘妃跟前,帮她调理乳结之痛。
只要蔻珠不在,贴身服侍平王的,就只有紫瞳。
紫瞳深受了这次教训,又或者听了蔻珠的很多劝导,也确实老实乖顺多了,叫他递茶就递茶,不吭一声。
服侍完平王大小方便,或者给他洗澡洗头种事,他也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沉默不说话,像个木头人一样。
平王又觉很不是滋味。“——说话!”
紫瞳还是老实规矩依旧,把嘴巴闭得死紧。
平王怒:“本王命令你,说话!”
紫瞳叹了口气,“主子要奴才说什么话呢?”
平王越发嘴里嚼了一颗砂砾般不适。“你以前怎么说,就怎么说!”
紫瞳可怜而惆怅地抬起眼眸:“主子,你要奴才说话,那奴才就真心说一句——我最近夜里,时常会梦见以前的殿下爷,他会笑,笑起来可好看,他会给奴才讲故事,甚至还教奴才写字念书,教奴才背诗画画下围棋!”
他立马跪下,抱住平王那双毫无知觉的腿,哽咽着,眼泪簌簌流个不停:“主子,我恨呐!恨老天爷!我想让他把以前那个殿下还给奴才!”
平王仰头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起来吧,本王以后不打你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想怎么说说笑笑。”
紫瞳越发哭得哽咽难受:“您既会轻易原谅奴才,可就是为什么不愿意——”
紫瞳到底没敢再说下去。
夜里,灯火朦胧的床帐子里,蔻珠汗流浃背,仍帮夫婿李延玉一次次按摩,捏,揉,压腿,按穴。
平王问她:“做这些有用吗?”
他的声音冷如碎冰。
蔻珠把手渐渐松开了,眼睫毛微闪低垂。“不管有用没有,总还是要做的,已经做习惯了。”
平王道:“姓苏的人走了?”
蔻珠面无表情,没吭声儿。
平王抬手轻轻掐着她的脖子,虎口用力,慢慢收紧。“好!很好!一次次把本王当个猴子耍,好玩儿是吗?你们保证,今年开春它就好了,让本王像个小丑一样来配合你们,一遍遍地翻身、压腿,吃药,针灸,再吃药,再针灸……把人当个猴子耍,如今耍高兴了,嗯?”
蔻珠也不言语,等他掐扼,心如同如死灰沉寂,生无可恋表情。
平王越发怒了。
这时,一阵风微从帘处吹来,蔻珠披散的那头青丝秀发被吹开。
盈亮的灯火烛光中,平王的心如同被狠一刺,阵阵抽疼,女人有了白头发。他记得,才二十不到年纪,她就早已经开始有了。
平王缓缓放下了大掌,呼吸艰难喘动着。
紫瞳的话在耳畔一遍遍回荡袅绕着——
“王爷,您既会轻易地原谅奴才,可就是不愿意——”
对,他就是不肯原谅她,不肯与她和解。
“王爷!王爷!苏大夫回来了!苏大夫回来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亮,蔻珠在床头守坐了丈夫一整夜没合眼。
两人立时从难言对峙的气氛中缓缓睁开眼。
苏友柏回来了。
——
郑重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王爷,你的腿,这次是真的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