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婳公主说,蔻珠男人缘颇佳、在他们面前很受欢迎,这话,显是个污蔑诋毁。

显然安婳不明白的是,一个女子,若要获取许多优秀男子的瞩目,里面原因有方方面面。

就比如苏友柏。

苏友柏永永远远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蔻珠,那时,也是这般折胶堕指的大雪天气。当时,他还只是凌云峰独臂医仙一个不起眼学徒,仅十七岁。

平王李延玉双腿麻痹,下/身瘫痪,当时的蔻珠想尽办法要求得独臂医仙为他夫君诊治病疾。

而有关于那段蔻珠艰难求医的晦涩往事,讲起来三天都说不完。

时至如今,苏友柏在王府已呆了差不多四年,现在也有二十一岁了。

这一路上,他旁观着,对于这女子的所有认知与感观,以及包括对蔻珠人品的敬重欣赏,那种对夫婿李延玉的所有隐忍、包容深沉的情感……苏友柏不得不说,连他看了都忍不住会感到深切悲悯、打动羡慕,甚至难言其情。

苏友柏在房中踱来踱去,俊面上显露急躁不安,实在气怒。

终于背起桌上一医药箱,直向平王的静心苑愤然而去。

***

按照平王李延玉命令,那边,小宦官紫瞳早就已把该送的东西,什么炭盆被褥热汤之类全送去了柴房。

紫瞳此时正在回话:“王爷,昨儿奴才把事情早就办妥了,天气这么冷,一会儿,奴才再吩咐厨娘弄点什么好吃的给王妃都送去!”

此乃次日清晨,有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雪下小了。李延玉依旧淡淡地,没有过多表情。

他手里拿了本书闲闲翻着,一会儿,他问道:“你送东西去时,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紫瞳故意瞪大眼道:“啊?说,说什么话?!嗯咳,她没给奴才说什么呢!”

李延玉特意冷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紫瞳赶紧说道:“其实,还真说了一句两句——”

李延玉把书重重一合,“哪句?”

紫瞳道:“王妃特意让我叮嘱王爷,她说,对这件事儿,您不信她,没什么关系,她也没什么可气好难过的,更不会觉得伤心!她说,也不怪你,早就知道您是什么样的脾气个性,毕竟,现如今证据是摆在那儿的——”

“嗯?”

紫瞳赶紧又道:“就是,就是特意让奴才提醒着王爷您,她不在您身边的这几日,记得按时让苏大夫给您做针灸吃药,咱们这些下人们也不会做什么按摩推拿,免不得还是要请苏大夫帮忙!”

李延玉冷笑着,眼角眉梢却显得意,分明释然轻松。

只哼道:“懂道理就好!要不然,总这般鸡婆啰嗦拎不清,就着实令人厌恶了!!”

又把身一侧,转向了屏风卧榻,毫无心肝脾肺肾,继续看他手中的书。

紫瞳摇头不停地叹气、吸气。

长得一脸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小宦官紫瞳,可以说,也跟了平王足足十几年头,从幼时平王那会还没变残疾就一直在伴随左右。

紫瞳轻手轻脚拿了床羊毛毯给平王的腿小心盖上。

他一边盖,一边忧心忡忡:话是这么说的,可他昨晚上看得出来,王妃袁蔻珠在说这话时的神情冷静而陌生、就像是完成某件她人生必须完成的功课。

她的脸,再没有昔日那份从肺腑发出的热忱与关怀了——

紫瞳忽感到一阵惶恐害怕来:王妃,王妃别是有什么想法打算吧,就比如,看她那神情,有一天,她终究会彻底死心离开他这王爷,也对王爷再没任何感情了……

他越想,越忐忑不安起来。

——

苏友柏背挎着药箱来时,苏友柏像往常一样,请安,给平王鞠礼,一番客套询问后,缓缓拿出诊包准备探脉询诊。

平王仍旧如往常,坐在金漆轮椅,一副高高姿态,冰山阎王,不苟言笑。

又似乎在想什么,低着眉睫将苏友柏从上到下冷睨打量着。

见苏友柏头戴一顶桶子样梁头折巾,身穿蓝灰相见大袖交领宽衫,腰系茶褐銮带,眼神清朗,肤白胜雪,一身秀才儒生的打扮。

李延玉眉头逐渐压起来,越瞧越觉不顺眼。

苏友柏倒未发觉这高高在上的王爷正饱含轻蔑俯视自己,他走神地,也在静静观察打量对方。

只见对方身穿雪白珍珠貂毛大氅,头戴风雪貂帽。这仅仅只属于皇室子孙才有的贵胄天潢气、倒也不值有什么提当。

苏友柏只是出神地想:这人生得挺鼻薄唇,如同神祗刻画,一副点尘不惊、飘逸优雅的淑人君子样,却不曾想,面冷心阴,性情古怪,偏执如斯。

他双睛如同点漆,右边的眼尾处有一点细小朱砂红痣,让人望去,不免有忘却世间全部一切风华的幻觉。

他以前听人说,眼尾下长有这样红痣的男人——此人多半生来是个情种,不动情则已,一动情则剖心掷肺,恨不得会为对方生,为对方死。

可是,这个男人,偏偏为何凉薄如此呢!真是很复杂的一个男人!

猜不透,看不破,这一刻里,苏友柏表情越发复杂迷蒙,他又似乎对蔻珠于这男人的执着倾情有了一些理解与共鸣。

这男人,分明是个妖孽。

他是残疾,成日不是轮椅就是卧床,但偏偏,人在堆里一现,就是会让人引不住把眸光全聚集在他身上,所有的精致美艳和光华,在他眼前也不过一浮云尘糠。

真是见了鬼!

这男人实在漂亮得有些不正常。

.

苏友柏好容易把医药箱子打开,再准备拿出针灸工具,终于手一顿,立即放下全部东西,实在被气得憋不住了,只僵在那里干坐着,李延玉伸出手腕也不给他把。“怎么了?”平王冷冷地掀眉。

苏友柏立即撩衫压膝一跪:“草民有话想和王爷讲!”

平王冷道:“什么话?”

——“你,你他娘的还是个男人吗?!”

苏友柏好想这样大声怒吼出来。

到底,忍气吞声,只能拱手说道:“王妃的事,草民已经听人说了,王爷您让她们把她给关起来了!”

“……”

“草民听说,是由于刘妃寿辰那天老虎发疯的事情吗?”

平王李延玉还是阴眉冷目瞅着他,不吭声。

“呵,王爷不觉得这很好笑吗?别说是草民了,就是王爷,这么些年来,王妃她如何对您的,您长有一双眼睛,也不该没看见吧?”

“啊对!您是个残疾不错,行动有诸多不方便,但是,您心也残吗?眼瞎了看不见吗?耳朵听不到吗?!”

“放肆!”

平王依旧稳如泰山,手却稳住轮椅扶手,牙齿直打颤。

“她每天天不见亮地就起床,为的是什么?”

苏友柏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控制不住。“——想尽法子,给你煮这样弄那样的点心吃食!包括亲手为你熬药煎药,哪怕病着,身上发着高烧;哪怕自己被那些柴火油锅烫伤了手需要好生休息保养!她再累再辛苦,有在你面前抱怨过一句吗?算了,太多太多,一时半会儿草民也说不过来……是,您是王爷,您活该这样来作贱人!您谁弄的东西都不吃,偏偏,就只吃她给你做的!我倒是怀疑,你肯定是故意的!”

“因为不变着法儿作贱她,您心里不会感到痛快!”

“她可是您的妻子呀!你待她,有给予过一个妻子该有的尊重吗?——她待你恨不得把心剖了给你,这样的女子,她想谋害您?!谋害您?!……”

“……”

旁边的紫瞳简直吓得不得了。

脸都白了青了,嘴巴也不住抖起来,身体站也站不稳。

这姓苏的,不要命了,他好大胆子,难道,是仗着自己医者的身份便什么话都敢说出吗?

他不怕死吗?哪壶不开他偏提哪壶!

想是要死了,这样的往事伤疤他也敢去戳。

老虎的背他也敢去骑。

“苏大夫!苏大夫!您给我住嘴吧!你少说两句!别说了!我求求你就快别说了!”

又是拉,又是不住使眼色急得跺脚。恨不得捂了这苏友柏的嘴,给他捆起来。

然而,那苏友柏哪里肯闭嘴听话。

也不知骂的话如开闸洪流、大浪滔滔说了好多,一遍又一遍地,一句又一句仿佛发自灵魂深处拷问。

平王始终一张脸阴着,面皮微扯动,仿佛忍耐到极限。

最后,直到他说——

“不,我觉得,你简直就是一怪物!是一冷血!一变/态!你残的根本不是你的身,是心!是你的这里!”

苏友柏手指着自己胸口,激动得面皮涨红越发不知用何形容。

“强者有怒,拔刀向更强之人;弱者有怒,拔刀向更弱之人;”

“你残疾,你便活该拨刀向你妻子!王爷,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作为吗!”

“你把你妻子折磨死了,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看,活该你永远也站不起来!像你这样的男人,就该在轮椅上坐一辈子!”

“……”

李延玉一口老血差点没从胸口直涌破喉管,从来没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滚——”

他呼吸艰难喘动着,头上大汗冷冽冽直冒。身子侧转颤颤压向椅子扶手,肩膀剧烈掣动着。

终于,好容易平稳过来,抬起右袖,用手指着苏友柏:“打死他!来人呐!拖下去!把他给我用五马分尸!割了他那张嘴!”

紫瞳机敏,见情势不对,场面已经彻底失控,赶紧扶住了平王劝道:“王爷您可千万要冷静三思呀!可不能打死他的呀!他死不得!死不得!王爷,您若有怒,等这家伙把您的腿给医治好了,您到时候想怎么弄死他都成!拿去油锅里炸了喂狗都行!”

又不住给苏友柏递眼色,让他赶紧跪下好声求饶。

偏那苏友柏也是犟驴子一头,他打小民间山野出生,又青云峰药谷中自由无束长大,越发腰板挺得又直又硬,丝毫不识眼色,甚至还要说。

他这其实也是积了太久的怒气妒火,忍到了今天,为蔻珠,也实在不容易了。

最后紫瞳先发制人,干脆利索道:“来人,你们还不把这苏先生拉下去!”这才方罢。

李延玉气得整个脸都变红发紫,之后诸事,不再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