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个问题,对蔻珠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如果,他给她回答是“选择相信你”,也许,在这一场执迷不悟修行中,她会继续匍匐前行。

如果,他给她的答案是另一种……

蔻珠看着李延玉的眸光专注沉静,一切都在等待中,她把两手交握着,仿佛有意掩盖平静表情下的惊涛骇浪。

很多在场人,在这时都注意到一个细节。

有丫鬟来端走了李延玉足下的那药水铜盆,又有丫鬟呈了一张干帕子递到蔻珠手里。而蔻珠就像往常一样,轻轻蹲下腰,托起丈夫那双没有知觉行动麻木的足,她慢悠悠仔细给他把上面药水擦拭干净,又放下裤腿,整个动作,又自然,又熟练。很多人都在这时候表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这对夫妻,没有人能看得懂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种怪里怪气相处模式。

李延玉脾气孤僻,性格难伺候,在他身上完全一副生人勿近。不,就连母亲刘妃和妹妹安婳公主都不能靠近。他不要任何人挨近他,也不要任何一个婆子丫头伺候。可蔻珠,似乎打破他这种怪癖毛病。都知道,平王对他所娶这位王妃是不宠爱的,甚至还透着冷漠厌嫌,可是,看蔻珠在和他整个互动,又觉得像老夫老妻一样熟稔。

她把他熟练收拾妥帖了,又拿一身干净厚实的袍服给对方轻轻披上,再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帮助下,将李延玉搀到轮椅上坐着。

很多人看到这里,都大为震动。

似乎这才终于开始质疑,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袁蕊华尤其惊惶,默默深吸一口气。刘妃的目光流露出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复杂迷惑,那她呢,就是另外一种恐惧和害怕了!

平王现在不喜欢她,这没有关系。

可是,这袁蔻珠和王爷的关系呢……她的内心感到阵阵不安战栗。

***

“王爷,你怎么不说话?这个问题,就那么让你难回答吗?”

蔻珠续问。

李延玉淡淡地说:“凡事,都要讲个证据!”

漫不经心啜了口茶,意思是,他压根儿就不想回答她这问题。说白了,就是明知就算蔻珠这次根本是被诬陷误会——仅是用脚趾头想,她这次肯定是被人陷害了,可偏偏,他就是不要去管、不要帮她、替她说话。

他骨子里对蔻珠似乎有一种强制性的抵抗和排斥。他把她越往外推一步,他内心中的某种躁郁才会得到疏解。

就像,一个顽劣的小孩,脑子只剩下一根筋时,是绝不轻易向人服软妥协——哪怕他自己也知自己很多行为都是错的。

蔻珠笑道:“证据?不——我要的就是王爷对这件事的直觉,对我的感觉;嫁了你这些年,我对王爷如何,对你所做的一切一切,我很想知道,我在王爷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连最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是的,我不在乎小姑和婆婆如何指控,关键,如果这件事情,必须有人挖出证据才能证明我是无辜清白的,那么……”她又低声自嘲,“真是好没有意思!我居然……居然一个人唱了这么多年的独角戏!我做的一切,原来都白白做了!”

“……”

李延玉把脸侧转向一边,他是故意不再去看她,也许是怕对了蔻珠那脸会做出某种丢盔弃甲的表情吧。

顽劣的小孩子很怕大人这样的眼光,同样,李延玉也讨厌死了蔻珠这副模样。

蔻珠慢慢闭上眼睫,有什么在不停狠击撕裂着六腑。

她可以彻底想明白释怀了!

蔻珠的嘴角讥讽似扯出一抹微笑。

她的视线随着时间的倒流牵引,恍惚慢移,忽然来到一个遥远而青涩的世界。

——

“李延玉,你又在算计我表哥是不是!”

“你表面老实,只有我才知道你心机有多深,你步步为营,不就是为了当上太子吗?你这个阴险卑劣、虚伪奸诈的小人,我压根儿也瞧不起你!”

“好啊,你敢诋毁我,又在背后诋毁我母亲——我跟你没完!”

那是他们俩曾经以往童年时的世界,一个,是刁钻野蛮、泼辣不懂分寸的疯丫头,和如今的贤惠端庄袁蔻珠判若两人;一个,则被所有光环笼罩、集锦绣堆积才华于一身的大颐王朝三皇子。当时的李延玉,是多么文武双全,才华出众,深受皇帝陛下器重,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而她呢……

蔻珠嘴角那抹微笑渐渐消隐褪却了。

这十几年的恩怨、是非,她和眼前这男人的重重矛盾纠葛……原来,即便已经度过了这么漫长岁月,她为之几乎付出所有,顷尽了一切,可到头来,还是无法消弭她在他心中的那份厌憎、那种恨。

是啊,她毁了他一生!

可他,何尝不也是毁了她一生。

“蔻珠啊……”

蔻珠视线又变模糊迷离,此时姑母袁皇后的脸浮现在眼前。“男人即便是山,是冰,是铁,都不怕的——山再强大,也会有被推翻的那天;冰雪再冷,也会有被阳光融化的那日……蔻珠,你要聪明,去做男人身边的水,做他的火,百炼钢抵不过绕指柔,你会打动他的!”

蔻珠恍然一回神,“我还真是个失败的女人啊!”她嘲弄笑着。

刘妃立即趁势说道:“来人呐!你们都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蔻珠给我捆起来,先送进柴房关起,待本宫想想这事儿后面究竟该怎么处置!”

刘妃应是抓住了儿子失神逃避当口,要知,她本是个怯软无能又胆小的人,她很忌惮自己这儿子李延玉,假若李延玉有一声反应、要替这蔻珠说话撑腰,她是并没有这般底气强硬的。

李延玉还是把俊面漠然侧向一边,故意不去看蔻珠。

安婳公主非常眼尖,她看见自己的王兄一双手搁置在膝上似乎隐隐抖着。

赶紧说道:“王兄!你可千万别被她的这些花言巧语给弄心软了!她就是想要你死!她巴不得你早点离开,好过她想要的生活!”

“王兄,你都不知道吧,这段时间,她常常背着咱们去西郊蕲春园——”

蔻珠猛一抬眼。

西郊的蕲春园,那是废太子、也就是蔻珠的表兄,以及,她姑母废后袁氏被陛下赦令终身囚禁的地方。

李延玉立即转脸把蔻珠一盯,轻眯起眼,目光似寒铁似刀刃。

蔻珠心砰砰砰跳着,倒还镇静,淡淡地,对上李延玉那双墨瞳:“我去给他们送点衣食去,他们是我的亲人,人,不能忘本,更不能不懂得感恩,如今,虽然他们落魄了、潦倒了,但是,依旧还是我的表兄和姑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人在那里受罪、在那里挨饥受冻……”

蔻珠的姑母袁皇后是因为废太子桩桩事件才落到那步,厉来宫闱争斗,没有谁对谁错可言,往往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血腥战场,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蔻珠的那位表兄向来生性跳脱、顽劣不按常理出牌,他本不适应于宫廷生存,那太子之位,对他来说是不适合的,废太子走到了今天,也算是能料中之事。只不过,废太子表兄也好,她的姑母也好,曾经,都是相伴于蔻珠世上最最疼她的亲人,蔻珠拼了命都要去保护他们。

当然,若非他们的倒台,想必,蔻珠在这王府里,刘妃安婳公主等就不敢如此气焰嚣张了。

墙倒众人推,世情凉薄,本是如此。

李延玉对废太子是充满忌讳厌恶的,或许,他是对皇宫中每一个手足都充满敌意厌憎。

安婳公主接着又说:“王兄,我的这位嫂嫂,历来在京里风头着盛,很受男人们喜欢,你看,那废太子也好,还是那姓苏的给您看病的大夫,她就喜欢和人家搞些暧昧!时常说说笑笑,眉眼来去,一点都不避嫌已是你王妃身份!你看这京里头,好多公侯王孙一个一个都为她闹死闹活,您可还记得我那死鬼前未婚夫是怎么死的?——还不都是因为她!几个人坐船上,遇见了水贼,拼了命不要去救她……没有她,我也不会守这望门寡了!”

说着,便握帕哭诉。

“王兄,妹妹我说句难听的吧,你是有残疾,成日坐轮椅上,还不能行动,她表面上不说,指不定内心早就在嫌你了!”

“你觉得,她对你能有几分真心实意?”

又拉着侧妃袁蕊华手,连忙说道:“您看见没有,看见没有,那天,老虎扑过来的时候,除了她,还有谁会在第一反应时扑你身上去救你?!”

“我这嫂嫂,她其实早就想摆脱你了!”

“……”

刘妃立时斥道:“安婳!不准说这些不好听的惹你王兄不高兴,你现在说这些气话,又有什么意义!”

然后,便叫人,将袁蔻珠双手捆起,送去柴房关起来。

蔻珠慢慢地回过身来。

这时,她已被几个粗壮的婆子终于用绳子把双手给捆了起来。蔻珠的脸,忽然便浮出一抹复杂冷傲的微笑。

她的内心世界,向来都是强大的,隐忍的,想是,伴随了男人那么多年,不练就一个金刚百炼之身都很难。绳子捆在她手上,她些婆子在她的腕上绕来绕去,她内心世界依旧没有崩塌。

是这一根的绳子,是这里每一个人,好像让她终于活通透、想明白了。

执着、悲喜、许多五味杂陈、剪不断理不清的东西,豁然间开朗清晰起来。

她压根儿就没把这些庸常之人瞧上眼。

对刘妃,是因为李延玉缘故,谨记恪守儿媳身份,孝顺侍奉这个丈夫将她唤作母亲的女人。

对安婳这位小姑子,同样是如此……

她想,原来其实是大可不必的。

李延玉的呼吸隐隐紊乱,表情终于变得复杂起来。“——你给我站住!”

外面风雪又吹了飘斜起来,蔻珠正走到了门槛。

李延玉一边手摇着轮椅,坐在椅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

蔻珠站住,慢慢回过头与他对视。

男人又是什么话也没说,他的喉结在轻微上下滚动,漂亮的薄唇似翕动、未翕动。

蔻珠亦盯着他。她心里想:多漂亮的一张俊脸。

视线也跟着恍惚摇动起来:是不是,还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她带着对他的原罪亏欠之身,一步步才会被沦陷桎梏。

怪不得,那瓦观寺老和尚常常说:“万相皆空”。

尤其是皮相色相,是人堕落毁灭的根本。其实说白了,她原本还是一个肤浅的女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被他的美色皮相,一叶障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