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直郡王回忆他的一生。

想当年, 宫里子嗣不旺,皇阿哥们接连夭折,皇太后听说送到贱地儿好养活的方法, 送他出宫到一个包衣家庭。

他打小儿在宫外头长大, 本以为长大回宫一切都好了, 哪知道, 他汗阿玛直接册封先皇后所出的皇子为皇太子。

他一回来宫里,他就知道自己要争取, 凡是只能靠自己争取。他不光是族谱上的皇长子, 还有纳兰家作为后盾,母妃在宫里的势力也拿得出手, 哪里比哪个嫡子差?

他不服气。特别是他看着这个娇生惯养长大的皇太子,鼻孔朝天,一副高高在上的半君模样, 接受他的叩头的模样, 不服气直接化为行动。

新封的皇太子跟着汗阿玛长大,和汗阿玛的感情好的让他羡慕嫉妒, 可那又如何?

爱新觉罗家的继承人,从太宗皇帝, 先皇, 汗阿玛自己, 从来都不是靠宠爱得来的皇位。

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他努力学习四书五经, 努力学习兵法武略,努力交好母家纳兰家……

军功, 是他的必备;皇位, 是他的目标。他和这个所谓的皇太子展开明晃晃的争斗, 即使外头三藩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也照旧。

可这所有的“平衡”,或者说二人争斗,都在钮钴禄皇后有孕,生下一个皇阿哥的时候,打破。

小阿哥非常可爱,那种快乐满满,自由自在的气息充盈他的全身,感染到接触他的每一个人,他在小阿哥洗三的时候看一眼,看一眼就非常喜欢。

可是,小阿哥一切的好,都是他的催命符。宫里头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这个小阿哥的命。

朝堂上更是。

钮钴禄皇后和钮钴禄家岂是好相与?可钮钴禄家和瓜尔佳家都被汗阿玛之前的打压沉寂下去,还没恢复元气。

汗阿玛为了保住朝廷的稳定,为了保住皇太子的地位,要送这个皇阿哥、嫡次子,出宫,甚至为了拉拢西部佛门,直接送去五台山做和尚。说句实话,收到消息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第一次知道,嫡子和嫡子也是不一样的,只有皇太子这个嫡子在他汗阿玛的心里有足够的分量。

他第一次知道,对于妨碍到皇太子的人,他汗阿玛是如此的无情绝情,即使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嫡子,他汗阿玛也容不下。

胤祉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自己看得明白,还是同情自己看得明白。反正事情发生了,他只能接受,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更加谨慎地生活在这个紫禁城里。

粗鲁直肠子,亦或者豪爽义气,都是他的天性,慢慢地变成他的保护色,他的心里有悲哀,却又转眼逝去。

对比五台山的保康弟弟,他的这些委屈算什么?

可就在他以为,宫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准备和太子争斗一辈子的时候,情况又发生变化。三藩战事刚一胜利,他汗阿玛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五台山。

纳兰家的叔公纳兰明珠说,那是皇上不甘心。一个皇帝,一个强势的皇帝,心里头还有情义的皇帝,被迫送走自己的嫡次子,无论如何,这个皇帝都不会就此罢休。

他听了,沉默不语。

不会就此罢休又如何?好吧,他也为他汗阿玛的情义心里头好受一点儿,但也只有一点点,风过无痕。

他照旧过自己的日子,他汗阿玛借着西巡的名义去了五台山,没有按照原定行程回宫,宫里头的人都着急起来,他也着急。

破天荒的,他和太子、胤祉达成一致,甚至拉上胤禛,四个人一起给他们的保康弟弟/哥哥写了几封信。

然后他们就收到他们的保康弟弟/哥哥的回信。

一开始他是不相信的,一个被送到五台山的孩子,怎么可能过得这么好,这么快乐?可他又想想,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又是长在宫外头,佛门清净之地,可能他根本不明白,权利是什么?可不是要傻开心?

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羡慕保康弟弟的,羡慕他的快乐。

太子也是羡慕的吧。两个人天天争斗,他自然知道太子的各种小心思。想起这一点,他还真的有一点开心了。

然后,他们等到汗阿玛回宫,也等到他们汗阿玛的决定,要接他们的保康弟弟/哥哥回宫。

很多人都不敢置信,有的欢喜于保康弟弟回宫后和太子会有的争斗,有的担心保康弟弟回宫会分走皇上那仅剩下的一点儿关心,有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反对最强烈的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无他,这一切,还是因为保康弟弟的聪明和优秀。

想一想,这多么的讽刺。明明爱新觉罗家的儿郎们,母亲出身差不多的时候都一个自己凭战功争夺的机会;明明爱新觉罗家的皇位,属于八大旗主公决,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决定。

可是他们的汗阿玛啊,就是这么决定了大清的继承人,然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一力维护。

那是他们的汗阿玛,他对他汗阿玛只有孝顺,可他不服。

他保康弟弟回宫,要走正阳门,太子一派的人花招不停,太子在毓庆里摔摔打打的,他觉得更讽刺。

虽然他也担心,一旦保康弟弟正式回宫,重获继承权,他的头上压着“两个嫡子”比以往压力更大,可他还是高兴于赫舍里家和太子的反应。

钮钴禄家今非昔比,还有活着的钮钴禄皇后统率后宫,他保康弟弟这一番回宫……哈哈哈,他等着。

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好儿郎,他会和他们明明白白地争斗那个皇位。

他做好了准备。可是他在看到保康弟弟的师祖的第一眼,就心生恐惧。

那份气度,那份荣光……直觉告诉他,这样的人教育出来的保康弟弟,或者,真的不是傻开心。

果不其然。保康弟弟回宫,后宫朝堂的人不管有什么小心思,都维持一个静观其变的态度,静静地观察这个从五台山回来的皇阿哥。

人们等着这受尽委屈的皇阿哥闹起来,等着他露出乡气土气小家子气的一面,等着他被皇上厌倦,被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再送回去五台山……

他的保康弟弟心大,面对所有人那审视的目光从容不迫,该做什么做什么;面对这宫里各种复杂无比的竞争关系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快乐着。

他长得胖,浑身洋溢着感染里十足的快乐和开心,温暖和勇气,一干姐姐妹妹一开始只是因为钮钴禄皇后的关系和他交好,可处着处着就真心喜欢他。

弟弟们都真心喜欢他,他也真心喜欢他。

一个无法让人不喜欢的弟弟,胖气,大气,帅气,顽皮,活泼,灵气……

他明白了为何汗阿玛要一力接保康弟弟回宫,他觉得保康弟弟值得世间最好的宠爱。可是纳兰叔公告诉他,保康弟弟和一家人的感情,并不深。

“刚回宫,当然感情不深。”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回答。

“不是因为刚回宫……”叔公说一半笑着不说,他也没问。哪有孩子对父母没有期待那?哪有孩子对家人,对皇宫没有期待?他对此非常自信。

事实“啪啪”打脸。

他保康弟弟的心,真的不在宫里。

他回宫,只是因为皇后娘娘,只是因为他应该回宫,只是他想做一些事儿,只是因为他汗阿玛的强烈要求……他心里的家人,只有他的师祖,后面紧跟着一个皇后娘娘,一个钮钴禄家。

根本没有皇家其他人的地位。

他有时候也不服气,他知道太子也不服气,他和太子争着对他好,可是他们面对保康弟弟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家没有孩子,他们的保康弟弟长在宫外,长在佛门,没有皇家子弟天然的争斗之心,但他看得分明。

那种看到人灵魂深处所有小心思的通透,有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

可是随即,他们什么也无法去想了。

汗阿玛病重、病好,一家人一起去五台山避暑,保康弟弟直接跟着他师祖南下游玩,然后他们回宫,也南下……

深入民间疾苦,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亲身感受大海的浩瀚……他们的心灵受到莫大的刺激,他们开始有一点点自卑。

宫里的生活,对比外面的生活,并不是一定的优越;他们面对在五台山长大的保康弟弟,并没有任何优越的地方。

可还没等他们这些呆傻的兄弟们适应过来,他的保康弟弟要去参与大清和沙俄的谈判,他们的汗阿玛带着他们一家人都去北部。

祭祖、游玩、谈判、打仗……一路上跟做梦一样,他的一颗心火热起来,这才是爱新觉罗家的好儿郎应该做的事情!

天天窝在宫里搞斗争算什么?他开始唾弃自己之前的“狭隘”。

可他没想到保康弟弟还有打仗的天赋!保康弟弟展露出来的能力,已经直接和汗阿玛比肩,保康弟弟完全不需要去争什么。

不光是宫里的争斗,朝堂上的争斗他也有实力完全不在乎。

这才是纵横天下的八旗子弟该有的模样!

他的热血沸腾。

他的目光开始落在外面,他也要建功立业,打出来属于自己的“天下”。

汗阿玛为了平衡皇子们之间的争斗局势,给了他火器营,这是他出生以来最感激他汗阿玛的一次,火器营,他一定会好好经营,他一定要让火器营跟着他纵横天下。

他开始拼命地训练,拼命争取有一天领兵出征的机会,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保康弟弟展现给他看的“天下”,这么大!

保康弟弟在五台山休养好几年,一出手就是大清水师和英吉利海军的战事,紧接着,就是出航海外,参与直布罗陀海峡争霸。

那是前朝的郑和航海也没去过的地方!

天下这么大!

他保康弟弟一出手就是大西洋和地中海海路命脉的直布罗陀海峡,不费一兵一卒!

不说他,他汗阿玛,满朝文武,面对直布罗陀海峡一年的税收数字,眼睛睁的老大,能睁多大睁多大。

摔咧子!外面的世界那么大 ,他们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争啥?这是他的心声,这是每一个人的心声。

他甚至琢磨,有一天,他可以自己打下来一个新的“大清”,不需要去争夺汗阿玛的皇位。

很快,现实,他保康弟弟折腾出来的现实又“啪啪”打脸。

他拿什么去打自己的“天下”?

武器、粮草,训练有素的将士们……都有一半是保康弟弟的功劳。攻打交趾,势如破竹;攻打缅甸,如入无人之境;领兵平叛,看着那些叛军们手里的武器,感觉他们就是拿着“锄头”的农夫……

他的保康弟弟这么好,老天容不下。保康弟弟因为身体原因,在五台山,一休养就是六年。这次不是偶尔可以回宫看看的休养,而是根本不能见人的休养。

六年,一个人一生中最美丽的青春时光,大清国稳步发展,蒸蒸日上的黄金时期,他的保康弟弟,遭了老天爷的“不容”。

…………

他一直记得他叔公纳兰明珠被他汗阿玛贬下去的时候,殷殷切切地告诉他,耐心、耐心。

纳兰家有纳兰容若,不会衰退下去。

纳兰家被打压下去,根基在这里。而他汗阿玛为了平衡,很快也会对赫舍里家动手,赫舍里家根基太薄,根本经不起折腾,这次下去再要爬起来就没有希望。

而赫舍里家下去,意味着钮钴禄家也要自动退出。

他本来非常有耐心。朝廷里的“三足鼎立”,变成皇子们之间的“三足鼎立”,他本来非常开心,他要堂堂正正地和保康弟弟争一争。

他的保康弟弟遭了老天爷的嫉妒,一病不起。

他心里难过,有时候夜里做噩梦惊醒,看到自己身侧妻子安睡的面容,更难过。

他知道,大清国,乃至全世界,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在惦记一个人,他们的瑞亲王·快乐大师·保康。

他知道,在他们一干兄弟为了“皇后”的位子,对皇后娘娘不敬的时候,他的保康弟弟没有动手,那是心里有了他们。

他知道……他知道,可他能做什么那?他连哭都不能哭。他的保康弟弟一定会好起来,他怎么可以哭那?

虾夷地明媚的月光挥挥洒洒,直郡王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他的保康弟弟好了起来,却是错过人生中最美丽的六年时光。

一好起来就是领兵打仗,一出去就是四年。

人生中有几个十年?人生中年轻的岁月总共也就这么十年。

弘曚,弘曚,直郡王举着一个酒葫芦猛地喝一口,嘴角露出一抹莫可名状的笑。

他心疼自己,他却也骄傲于自己的一生,他的人生没有遗憾,他按照自己的心意活成自己最期待的样子。

可是他的汗阿玛……保康弟弟出生半个月就被送出宫做和尚,汗阿玛的人生中,永远地缺少一个“儿子”的存在。

保康弟弟和一帮子兄弟们永远不一样,保康弟弟和皇家永远隔着一层,无论汗阿玛怎么宠着保康弟弟的孩子,都无法弥补曾经的错失。

保康弟弟想得通,看得透,什么也不计较,乖乖地还俗,老老实实地娶妻生子,汗阿玛却永远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可是这样就很好不是吗?月华如练,月色如水,直郡王一举手,“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一壶美酒,对着月亮咧着嘴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