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的九月初四, 保康陪着媳妇儿和胖儿子午休,在“噩梦”中挣扎,怎么也醒不过来。
那是他汗阿玛愤怒至极的声音。
“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 戮辱在廷诸王、贝勒、大臣、官员。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朕思国为一主,胤礽何得将诸王、贝勒、大臣, 官员任意凌~辱,恣行捶打耶。
乃胤礽同伊属下人等恣行乖戾, 无所不至,令朕难于启齿, 又遣使邀截外藩入贡之人将进御马匹, 任意攘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种种恶端不可枚举。
又朕知胤礽赋性奢侈,着伊乳母之夫凌普为内务府总管, 俾伊便于取用。有将朕诸子遗类之势, 十八阿哥患病……”
保康实在听不下去, 猛地惊醒过来。
眼睛愣愣的, 人也愣愣的,好似还没从梦中的情景中回神。愣愣地一抹额头, 全是冷汗。
他条件反射地转头一看,媳妇儿不安地动动眉头,胖儿子呼吸加快有要醒来的趋势,保康赶紧飞身下床, 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胤礽, 太子后来取的名字。
他汗阿玛要废太子, 不对, 是他汗阿玛在废太子。
保康怎么也无法相信,可保康又相信。
汗阿玛当年各种顾虑之下一意要册封太子,引发满蒙王公的强烈反对,可他们不敢反抗强势的汗阿玛,对上太子,那就没有好情绪了,表面恭敬,内心里那是坚决不服从。
而太子那?
太子在汗阿玛的精心教育下长大,太子聪明,太子骄傲……太子面对他汗阿玛给予的滔天权势,面对高处的风光,反对他的人,自身的**……没有守住最后的那条底线,和汗阿玛闹起来死也不低头……
保康都可以想象。
他汗阿玛痛苦不堪,太子痛苦不堪,其他的兄弟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满朝文武大臣各自押注……可他们的汗阿玛是皇帝,汗阿玛怎么可能任由自己做“李世民的父亲”?
保康越想越害怕,他人愣愣的,宫人捧着外衣和鞋子过来,他自个儿还没回神,只木头一般伸胳膊伸腿抬脚,愣愣地朝他师祖的屋子走……
师祖一看他的模样,吓一跳。听他说做噩梦,更是骇然。
小徒孙如今的修为,一般都不会做梦,更何况是噩梦?师祖快速泡出来一杯莲花茶给他,又命小沙弥去膳房取来一些膳食,守着他喝好,吃好,人慢慢回神。
食物下肚,肠胃饱满,身体得到安慰,一颗受惊的心也从师祖这里得到安慰,保康面对师祖关切的目光,微微笑。
“保康梦到,汗阿玛对太子念圣旨,废太子的圣旨。”
师祖眼皮一跳,随即就是叹气。
“康熙四十七年了,如果你当初不回宫,废太子,估计就是今年。”
保康一眨眼,扶着师祖在茶桌上坐下来,一边泡茶一边乐呵。
“师祖也不认同册封太子的方式?”
师祖摇头:“国家继承人岂是能教育出来的?更何况是一出生就开始选。”
“太子殿下很聪明。出身也压得住。”保康给太子说句话。
师祖不以为意:“聪明反被聪明误。好的出身,可以是优势,也可以是劣势。历朝历代,多少太子因为出身被册封,就以为一切都是注定……”
师祖忍不住摇头:“天底下哪有天注定?哪个不是真刀真枪地打出来威望?”
保康对此非常认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当年太~祖皇帝的原配妻子留下两个儿子,太~祖皇帝耗费莫大心思教导,最终还是哭着废了。”
“后来太~祖皇帝册封乌拉那拉大福晋,要留多尔衮和多铎这对嫡幼子守着家业,八大贝勒不服气……太宗皇帝上位,太宗皇帝驾崩,先皇登基……都是议政王会议一起做出一个对当时的帝国最有利的决定。”
“包括当年先皇和多尔衮的矛盾,先皇早逝,汗阿玛被册封为太子,也是。后来汗阿玛和鳌拜夺权,也是隐忍多年等待时机。”
“这个方法很残忍,甚至可以说一路尸体和鲜血。可这是保持帝国正常运转,始终保持体制活力的最有效方法。师祖也说先皇临终之际想通了,对多尔衮不再怨恨。保康都理解。”
师祖:“……”
师祖瞧着小徒孙有模有样的感叹,实在忍不住嘴角抽抽。
“一只鸡腿,被一伙人守着几十年,就忘了这是天下万民的鸡腿,就以为是自家的任意妄为,这是人之常情。可天下的人那么多,其他人都饿死不成?其他人自然是要反抗。
师祖说着,也颇有感叹。
“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这么道理,经过流血死亡的争斗,轮流守着这只鸡腿,方是国祚绵延。如果这一伙儿人,一伙儿当权者自个儿选择继承人,过渡掉这个争斗的过程,那无异于自取灭亡。”
“太皇太后……历经四朝争斗,到老了,不忍心,可到底是顾着国家和天下传承;皇帝……再不忍心又如何?坚持到康熙四十七年,又是在太子自暴自弃的情况下,只能含泪废太子。”
保康:“……”
他太子哥哥的性情,那真是非常容易自暴自弃的那一类。
“太子哥哥接着汗阿玛的人马,反对他的满蒙王公也好,支持他的汉家文臣也好,都是汗阿玛的原班人马。他不能,也不会,更不想,去花费精力拼杀出来自己的一条路,纵使汗阿玛废了索额图,断了他的依赖……”
他也没有胤禛弟弟的胆气。
保康忍不住就叹气。
“人人都说汗阿玛废索额图是不再忍耐太子哥哥,其实,汗阿玛是在保护太子哥哥,是想继续培养太子哥哥。”
废明珠,是为了收拢权势;培养大阿哥做到直郡王,是为了局势平衡,可是废索额图,那真不光是为了打压太子。
可惜……
保康有模有样地感叹完,一抬眼,立马对师祖讨巧地倒上一杯茶,双手奉上:“师祖,保康这也是最近这两年才琢磨出来。之前保康误会汗阿玛了。”
师祖不想搭理他的赖皮,抿一口茶,细细解说:“废索额图,彻底打压赫舍里家永远无法起复,这是必然。任何一代的辅政大臣都要承受一定的清洗,这不光是权利的重新洗牌,也是维持各大家势力平衡。
赫舍里家……家世本就不被王公大臣接受,如果就因为皇帝娶一位皇后,册封一位太子就可以永远傲视王公大臣宗室……以后这天下,谁还拼命做事谁还拿命换功劳?都去和皇家联姻?”
保康:“……”
师祖看一眼小徒孙,知道他不忍心,却还是要继续教导:“当年索尼接下太皇太后的诱饵走这一步棋……堵死了赫舍里家所有的退路。现在皇帝就是再不忍心,也只能给保康选一个伴读,给赫舍里家一个希望。”
“当然,索尼这步棋也不是没有赢的机会。皇帝对太子父子情深,任何一个皇子都比不了。皇帝废掉索额图,太子成为没有母家的太子,瞬间获得世人的同情,过往一切都过去。
“可事实是,太子还是尊贵的太子,完全不受其影响。
太子的身份是皇帝册封,只要皇帝不动他,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太子只要能稳住,就可以重新走出来一条全新的路……而只要太子有一天登基,赫舍里家必然复起。”
“明白了吗?”
“明白了。”
“真明白了?那你说说如果太子登基,会如何对待曾经支持他的人,包括赫舍里家?”
师祖问的随意,但是保康一个激灵——太子若登基,也会打压赫舍里家等等功臣,就和汗阿玛当年一样,和先皇当年一样。
保康小小的焉巴。
“国家的未来,整个家族的未来,为何就不能踏踏实实地做事一步步兴起?保康知道这很难,太皇太后摆出来一个天大的机遇在索尼的眼前……”
师祖微微笑:“保康之前不是劝说太子,要太子去做其他皇子不乐意做的事儿?保康当时没想到,只是出于一片孝心,希望一家和乐,希望太子去做点儿真正让世人记住的事情。也是殊途同归了。”
“个人的选择,不后悔即可,无需找任何理由。太子那么聪明骄傲,他终会明白过来,不需要任何人给他找理由。”
保康重重点头。
看着师祖嘻嘻笑。
师祖抬手,轻轻拍一下他的小光头。
保康:“……”
保康对着师祖笑得讨巧。
“师祖啊,你看,前朝的嫡皇子继位的多,奈何长于宫中,之前又被父亲防备闹着‘二龙不能相见’,不说权利基础获取,朝堂斗争的实践,对民事更是没有任何体会。”
“当然也不是说前朝的体制不好。明太~祖皇帝为了江山万代耗费心思整出来各种条条框框,还一力恢复汉朝以前的藩王分封、军户、匠户、士族……世世代代世袭制度,只可惜,事与愿违。”
摸摸下巴,再给师祖续一杯茶,笑容越发灿烂讨好。
“纵观历史,唐太宗‘玄武门兵变’,导致大唐一朝,后来的朝代,当皇帝的人都‘防火防盗防儿子’。
宋太~祖‘一袭龙袍坐上皇帝’,一上位就‘杯酒释兵权’限制大宋的军事发展,说‘朕和士大夫共天下’。
明太~祖从一个农家子,到一个和尚,再到一个起事之人,到自己做了皇帝,好吧,一心要老百姓世世代代安安分分。”
师祖嘴角一抽。
可是小徒孙说得也确实是一方面事实。
华夏几千年文明,最发扬光大的不是技艺,而是研究如何更好地坐稳自己的位子,从皇帝到一个木匠,一个农户,基本都是。
“国家终是要发展,自己不发展,就会和那些殖民地一样,被迫在西洋国家的带动下发展。酸苦自己知道罢了。”
“元朝那么庞大的帝国,纵横东西方选出来的最优质文明,师祖相信,元太~祖的心胸非常人可比,终元一朝没有实施思想管制……历朝历代唯一没有文字限制的朝代,可结果,百年亡天下。”
“明太~祖皇帝岂能不知道这个教训?”
保康赶紧讨好地附和:“当然元朝灭亡的原因很多。但这么大的教训,先皇和汗阿玛自然也要严格警惕。”
师祖:“……”
保康:“……”
保康还没明白哪里不对,师祖气得又一个响崩儿敲在他的小光头上。
保康懵,特委屈。
师祖板脸:“时间到了,去用晚膳。”
保康:“……保康去看看清清和弘晏。”
保康站起来撒腿就跑,生怕师祖再给他来一下。师祖望着小徒孙的背影,微微笑。
…………
保康在五台山过完九九重阳节,在他汗阿玛连续好几封信的催促下,带着媳妇儿胖儿子回京。
一回京就受到全家人的热情欢迎。
无他,瑞亲王妃怀二胎。
大清的老百姓瞅着皇上颁发的公告嗷嗷叫唤,期待一个小瑞亲王,或者一个和瑞亲王妃一样美美的小格格。皇家人则是:快说说怀孕的秘诀!
保康:“天地阴阳生万物,小娃娃也是。有关于世界的终极奥秘,哥哥弟弟们自去研究。”
哥哥弟弟们:好气嗷。可又打不过嗷,委屈!
奈何再委屈也没用,保康弟弟/哥哥根本不搭理他们。
“除了胤禩,哥哥弟弟们哪个子嗣少了不成?胤佑说你要嫡子?你要只有一个福晋没有其他侍妾还没有嫡子,再问这个问题。”
被点名的胤佑:“……”
被优待的胤禩:“……”
被一通训话一番嫌弃的兄弟们:“……”
总之,保康对于这帮子兄弟,除了胤禩,没有一个给脸色。
保康这次回来京城,那是有正经事儿。
“保康要去刑部。大理寺也行。”保康和他汗阿玛开门见山,他汗阿玛登时一口茶喷出来。
“不行!”
皇上回绝的特干脆。
吹胡子瞪眼的,那姿态,坚决不让他去折腾刑罚这一块。
保康也瞪眼:“保康就要去。”
皇上气得捂着胸口,指着他的手也在一颤抖一颤抖:“你去做什么?现在大清是要以稳妥为主,那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在那里,只要活着,舌头和牙齿都有矛盾,能没有案子发生?”
保康一腔正义:“有案子发生是事实,但是怎么断案子,这事儿不能容忍。”
皇上:“……”
皇上气得简直要晕过去。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你师祖知道你这么做吗?啊?瞎胡闹!你媳妇儿怀着胎,你要去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