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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尔丹一直都在担心, 等他哪一天走了,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年龄越大越古板保守,极可能引发内部动乱。
而继承人策零却是肉眼可见的野心勃勃, 一心要打下来西藏, 进攻青海和硕特部蒙古,很可能和大清的军队直接对上。
只要一想策零和大清军队战场对立的情景,他就灰心丧气。就算那时候瑞亲王殿下年龄大了不出战,咳咳, 虽然他怀疑有没有瑞亲王变老那一天,可光想一想大清军队目前的火器水平,他一点儿信心也没有。
再想想天花瘟疫,当年大清进关后遭遇天花肆虐的情景,那是真的让所有关外人记忆犹新,一生难忘。完全和你什么身份地位无关, 就这毫无防备的准格尔,天花一来, 绝对十室九空。
内部动乱、天花肆虐、策零再和大清打几仗,十个准格尔也要灭亡。噶尔丹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感激瑞亲王。
不管将来打仗不打仗, 至少, 没有天花瘟疫的潜在危机威胁, 这就不知道救了多少准格尔人的性命。
噶尔丹激动异常, 保康非常理解老朋友的心情。两个人互相拍拍肩膀, 相视一笑, 继续看罗布老人烤鱼。
声音洪亮, 面色红润的罗布老人家, 身穿罗布麻纺织而成的对襟长袍, 羊毛毡制成的船形帽子,一边开心地哼唱民谣,一边开心地享受烤鱼的乐趣。
一根根细长的红柳枝条小半截去皮,穿起一条条不知名的大野鱼,起一堆炭火烧起来,完全不需要什么铁质烤架,就这么将红柳枝斜插在炭火四周的地面上,在鱼身上撒少许盐巴,这就是塔里木罗布人的红柳烤鱼。
保康看的入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噶尔丹就笑。
“就知道瞒不过殿下。”
“新鲜的红柳枝在一定温度下烘烤,分泌出的汁液不但可以去除一定的鱼腥味,其特殊香味也会沁入鱼肉中。这红柳遇见烤鱼,汁液遇见鱼肉。两者摩擦出美妙的小火花,那就是肉嫩汁多、筋道弹牙。”
保康笑得欢乐:“传说中,百转千回的塔里木河在塔克卡玛干沙漠中,形成一片片绿洲和海子。罗布泊水草丰茂,罗布人追逐着不断改道的塔里木河,不离不弃。”
“史书记载,从汉到如今,罗布泊人一直过着‘不种五谷,不知游牧,以鱼为食,织野麻为衣,编芦为室’的生活,人多百岁以上寿数。”
噶尔丹笑着摇头:“是不是还有那多愁善感的汉家文人说什么,成片成片金色的胡杨林,遒劲苍挺,千姿百态。还说什么那胡杨树上布满的裂纹沟壑,当地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都是活化石?”
“那都是以前。现在罗布泊日益干涸,罗布人散落在塔里木河和车尔臣河流域的村寨中。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从渔夫变成牧民、农夫、商人……在大街上卖卖烤鱼的都是老人家,年轻一代人都吃吃羊肉和馕。”
保康眼睛一眯,看着认真烤鱼的罗布老人家,他的眼睛浑浊但有光亮,他不因为围观之人的态度动容,他的双手忙碌又悠闲,他的姿态也是,好像他的人生就是这么天然享受一般……
烤好的鱼外焦里嫩,香飘整条街,噶尔丹和保康一人一条大烤鱼,做小马扎上吃得满口塔里木河的味道。
一个字,美!
烤鱼的罗布老人家烤鱼完毕,看到这位中原美少年,不光人长得好,还给他的摊子带来好运气,一圈儿烤鱼被一抢而空,他就对着美少年,笑哈哈地拿起自己的随身乐器冬不拉,快活地弹奏起来。
古老沧桑、辽阔空远的曲子响起,街上的准格尔人有的吃着烤鱼跳起来,有的拿出来他们的乐器,瞬间烤鱼摊的周围变成音乐的天堂。
保康也哈哈哈笑,擦擦手,拿起酒葫芦喝一口,从腰上摸出来自己的白玉笛子跟着曲子就吹奏起来。
古老神秘的西部在叮咚的驼铃声中绵延数千年,荒凉又生命力无限的大沙漠曾经繁衍出鲜活璀璨的王国文明。即使环罗布泊周围都已经是大大小小的遗址墓地、即使罗布泊也开始死亡……
可是这一片沙漠和河流孕育出来的人们,依旧孤独而倔强的活着,就像一直在沙漠绿洲中舒展生命力的胡杨树一般,那种生命的寂寞和坚韧,就和这一方天地奇景一般绚丽迷人。
保康跟着大街上各族人,各色人一起欢乐,深刻地感受到,这里的人之所以嗓门大,热情好客,一直固守住自己性情传统的原因。
他们的心灵有这方平和的天地浇灌,他们的文化有这方从容的天地繁衍,他们的生活里,每天感恩天地赐予的食物,感恩生命的乐趣,足矣。
保康一眼看到一个汉家小娃娃也跟着人群的动作蹦蹦跳跳,头上的朝天辫一晃一晃的,就笑。
白玉笛子的音量一高,立即扶摇直上,好似凤凰展翅云霄,立马成为场地中最突出的一道声音,各色乐器中最显眼的一个。
全场安静中,噶尔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跑!”
保康:“……”
条件反射带着老朋友奔跑·保康一回头,就看到大小姑娘一窝蜂地追来——
跑到“安全的地方”保康一面给老朋友噶尔丹顺背,一面忍不住感叹:“这里的小姑娘真热情。”
噶尔丹跑得气喘:“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跟着你体验一回被小姑娘们追——”
保康哈哈哈笑:“好吧,好吧,你说说,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
噶尔丹缓过劲来,实话实说:“我听说,那中原开始研究太阳能?我们这西部别的没有,太阳最多。”
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保康。
保康龇牙:“消息挺灵通。”
“你这环境这么好,一旦开始从外部引进玻璃、橡胶等等物事,不怕这河水里不长鱼?”
噶尔丹不乐意:“殿下在大清不是一直折腾环境保护?准格尔也可以做到垃圾分类定点清理。”
保康摇头又点头。
“那就要散居的人聚集在一起,要修路。”
“修路……必然的。策妄阿拉布坦一直不同意大清和准格尔修火车、修通大路。可我知道,那是必然的。他需要去大清看一看,去看一看。”
噶尔丹看着保康的眼里,有着宿命般的无奈和欢喜。
“只有出去看一看,才知道世界的模样。这方天地……太美,太好。如果它不成长起来,早晚迎来全世界的窥视。”
保康面色严肃,目光认真:“还需要知识普及。”
噶尔丹:“……”
“塞族人、匈奴人、鲜卑人、月氏人、乌孙人、突厥人、蒙古人、西洋人、满洲人、汉家人……都在这里繁衍生息成一家,就比如那混合发展出来的回人,还取了一个维吾尔的名字。”
“曾经东西方的英雄都在这里征战,东西方的文明都经过这里传播、交流和发展。可是现在不灵了,现在有了大航海。这里的牦牛、葡萄干、羯羊……换不来一辆拖拉机。就是换来了,也开不来,没路……”
噶尔丹絮絮叨叨地念叨,唉声叹气这里的人在书本知识方面的落后。
“每一汉人来到这里,都说这里让他们感到历史的温度,不再是冰冷。说这里的西部风情,就像经年的老匠人精心打磨过的和田玉玉料。”
“可是,我知道,准格尔人是多么羡慕、向往他们的书本世界。一个普通的汉家文人在他们眼里,也是和台吉喇嘛一样的尊贵。只因为他们没有权利没有机会学习识字……”
保康听着他絮絮叨叨的,一抬头看见这和蓝天一样蓝的建筑群,看见一位在家门口买葡萄干的当地小娃娃笑得特好看,立马买两份。
“你看,小娃娃的笑容,是不是和这葡萄干一样甜?”
噶尔丹看一眼小家伙笑出来的满口小豁牙和牙花子,心里在笑,嘴上却是强硬:“是和葡萄干一样酸。”
保康就哈哈哈笑,“咻”地一下给小娃娃抛一个飞吻,哪知道他的笑容立马没了,惊讶过后就是一捂脸,人差点钻到干货摊子底下……
保康:“……”
哈哈哈,哈哈哈。
噶尔丹:“……”
噶尔丹听着小朋友这肆意飞扬的笑声,看看小娃娃偷偷露头又悄悄缩回去的小样儿,语气悠悠的:“我给我那老福晋第一次买来玻璃镜子,她对镜子一照,也是这么一捂脸,又羞又笑的模样,跟一旁的小孙女一模一样。”
保康:“……”
哈哈哈大笑完,拍拍他的肩膀:“你看到了吗?那个小娃娃,他眼睛里的好奇和求知欲。”
“我来西部,亲自体验这里不同于东西方任何一个地方的文学、音乐、舞蹈、绘画、雕塑、建筑……可是我感触最深的,就是这里人的笑容,那么的淡泊宁静,却又那么的果敢刚毅——加油,老朋友。”
…………
安静中,就听噶尔丹感叹:“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就这么点用处了——师祖这次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中原的和尚,就师祖最有气势。”
保康:“……”
保康嘴里叼着一颗葡萄干,细细地思考。
随即,咀嚼几口咽下葡萄干,表情和眼神一起“矜持且谦虚”。
“本来是师祖、皇祖母、额涅、媳妇儿,一起出五台山。哎,到鄂尔多斯的时候诊脉出来媳妇儿有孕。皇祖母和额涅要陪媳妇儿回京,师祖不放心,护送她们回京。”
噶尔丹:“……”呆愣。
他当然知道大清瑞亲王妃有身孕了,他还知道算算日子这都有六个月了,可他惊讶的是瑞亲王殿下这个显摆的架势。
“我有很多孩子。你将来一定没有我的数量,不羡慕你。”
“那不一样。你一定没体会过,我得知媳妇儿有孕那一刻的欢喜。”
“……说说看。”
“我感受到那小生命的气息,他是那么的弱小,却又那么强大。他还非常积极地表达他的欢乐淘气……虽然我知道他就是一个小‘蝌蚪’。”
“……很高兴你还知道他就是一个小‘蝌蚪’,还没傻全乎。”
“我敢保证,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最胖气,最活泼帅气……的小娃娃,你这火车赶紧修起来,倒时候我带着师祖、皇祖母、额涅、媳妇儿和小娃娃一起来伊犁看星星。”
“……好。那你可要多生几个可爱胖气的小娃娃,我可还打算和你做亲家。”
“包办婚姻要不得……好吧,我努努力,如果小娃娃自己愿意……这么一说,我不就成欠了你的?‘儿子,阿玛拿你换伊犁’,快乐大师可不是这样的阿玛。”
“……我早看出来你对西部的心思,你还装?将来如果策零的后人……你来接手伊犁最好——这些年来策妄阿拉布坦不知道和沙俄的彼得打了多少仗,沙俄……要防着。”
“放心。我已有计划。保证西部和北部三百年安宁。”
保康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其他国家占据东方的地盘,就做一个殖民地,早晚会退出去。但是沙俄,一旦沙俄扩张起来,它是要割去大清西部北部大量的地盘,它是要让大清这个巨人断损肢体,永不可复生,永远是一个残疾人。
他不会给沙俄留下任何复起的机会。
保康转头看向老朋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眼神庄重,声音肃穆,浑身上下隐隐有一丝霸气外露。
“一半的伏尔加河、喀尔喀、伊犁河谷、青海、西藏、甚至北印度……都会是大清的直属领土。它们和大清休戚与共,永不分割。”
噶尔丹瞳孔一缩。
“你保证,不偏不倚?”
“我保证,不偏不倚。”
“联姻?”
“……过分了啊老朋友。万一我就一个小娃娃那?汗阿玛绝对不会答应。”
“不过分。你汗阿玛一定会答应。西部和东部沿海不一样你也看出来了。这里不管将来怎么办学兴教化,它的环境如此,注定的相对封闭,没有一定的血脉渗透联姻加成,大清不可能彻底收复这里。”
“快乐大师还是不能保证,快乐大师不能不顾及小娃娃自己的感受。不过快乐大师尽力。大清和准格儿可以先试着安排一次联姻,行不?”
“行——这才是朋友。”
四目相对,两个人一起出手——击掌为誓。
时间定格在这里,历史记录这一幕。
两个人一起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保康笑完仰天感叹:“啊……想那鲜花遍野的伊犁河谷,平川里开出一朵儿牡丹,荒滩里开垦出大片良田,原野里织出成匹的锦缎……万亩良田翻绿浪,千里风光赛江南。”
噶尔丹笑完对着蓝天许愿:“晨曦微露,在悠扬的邦克声中醒来,放牧放牧牛羊,伺候伺候土地,笼鸟留恋旧林,池鱼思念故渊,子民挂念故土……任外面繁华如梦,我自归来。”
一个苍老年迈的老头儿,一个英俊无比的年轻人,对着蓝天“发疯”,听得周围人都露出善意热情友好的笑。
伊犁人怎么会离开伊犁?
伊犁人就这么一点人口,怎么开垦出万亩良田?
还有你这个老头儿,你还“我自归来”?你这么大岁数要离开伊犁?要哪辈子归来啊?
保康和噶尔丹又哈哈哈大笑。
伊犁河谷位于亚欧大陆腹地,周边接壤各大国家,作为雪域高原中一片最温暖的地方,其战略位置之重要不需言说。
她有五十多个民族居住于此,她融合东西方文明衍生出自己的文明,她有粮食、棉花、石油……
她还有超长的日照时间,丰富的果物,爽朗勇敢的人们……
赛里木湖、伊犁河谷、塔里木河、吐鲁番葡萄沟、火焰山……保康留在这里一个月,看遍准格尔的美景,也帮助这里策划修路修轨道、开挖油田、三语言办学……制定农奴制度逐步废除计划、律法改良、荒地开发摊丁入亩……
吃美食尽兴,和美酒尽兴,看美景尽兴,瑞亲王·快乐大师·保康做起事儿来,那也是绝对尽心。
策妄阿拉布坦没奈何,他再怎么不乐意,他也不能阻止伊犁河谷变得更好。
策零跟着瑞亲王殿下一个月,真实地感受到那句“你的拳头还不够大”,越发努力学习的同时,也越发敬重殿下。
噶尔丹对此非常高兴。他老了,这是他唯一能为这片土地做的事情。愿佛祖保佑伊犁,愿佛祖宽恕他所有的罪,愿他的上师在佛国有灵,保佑一切佛的子民。
阿弥陀佛。
起源于佛,归结于佛。
保康陪着噶尔丹在伊犁做完一场**师,离开伊犁。
他将永远记得他的老朋友,记得这里的美食美景美人儿,记得他们天山雪一般纯粹安然的笑容,那种握在手心里的,和田玉一般的温润友情。
“记得带着小娃娃来伊犁。”噶尔丹念念不忘。
“一定。快乐大师说话算话,一家人都来。”保康嬉嬉笑,眼神郑重承诺。
“不许再朝这里移民——只要有文化的读书人。”策妄阿拉布坦憋气有无奈还有眼馋。
“放心,一定都是有文化的读书人。”保康眼睛一眯就是保证,大清国要普及教育,就读书人最多,多的塞不下。
“殿下,你等着策零长大。”小策零好似一只小牛犊迫不及待要成长。
保康哈哈笑:“好,叔叔等着策零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