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同样, 保康无法容忍这样的贪污事件的存在。

保康的眼角余光看到太子眼里那还没收回来的震惊和愤怒,直郡王掩饰不住的得意和欢喜,眼睛微合。

康熙四十四年的开端, 整个大清好似瞬间就刮起一股强大旋风, 以一种势不可挡之势,掀起狂风巨浪, 席卷大清的各个地方。

原山西巡抚苏克济, 现在已经调任陕西巡抚, 在山西任上贪污白银三百五十万两, 其中包括勒索下官,他的下官又勒索百姓讨好他贿赂他。

原河道总督,在任上的时候贪污钱粮, 克扣治河材料,如今退休在家养老。

苏州织造亏空三十八万两,那是皇上的乳母家曹家和曹家的姻亲,李家。

当前的广东巡抚和闽浙总督在钦差查到的时候,畏罪自杀。

…………

一桩桩,一件件,保康看着这些资料, 面色越发平静。

保康细细地看这些资料, 归拢出这些贪污要达成的条件——除了贪污人本身瞒天过海, 欺上瞒下的敛财能力。

他汗阿玛。从他昏睡那年, 到现在, 过去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 大清国日益扩大, 加上改革深入带来的各种问题, 大清国暴露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

他汗阿玛爱权利。本就因为年龄增长而变得精力不足, 还担心他的太子和长子之间的争斗,努力维持一个朝堂平衡;更担心他其他儿子们的安危……自然就没有之前的明察秋毫、励精图治。

再加上现在他汗阿玛身边的人都是老臣子,汗阿玛心软又爱名声,即使知道他们的小动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这般,各种问题在没有及时处理的情况下,越演越烈,聚集发酵……

太子哥哥。太子是大清储君,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代表大清的未来风向。太子只要露出一点点口风,多的是人要投靠他,孝敬他。他略表示一下手头紧,各方“机灵”官员必然要送上银子……

官员的俸禄才是多少,只有去贪污公款。而且上面都这样了,皇上和太子都这样了,他们还怕什么,他们也要享受不是?

保康的眼里升起一抹冷笑。

随即又低落下去。

一转眼,十多年了。

他缺席了大清十多年的发展,他还带走了胤祉和胤禛、胤祺、胤佑四年多。

只要想一想他昏睡期间,他出海期间,他的家人承担一起的压力,保康就愧疚难安、伤心痛苦。

此时此刻,情绪极度低落的保康面对这份资料,不管内心怎么波涛汹涌,他都无法去责问汗阿玛任何事情,也无法去责问太子,更不能去问问大哥,为何不阻止太子的动作,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还加一把火。

…………

保康沉浸在他的思绪里,小书房里寂静无声,窗台上一只鸟儿开心地吃着主人特意放的冻柿子,叽叽喳喳不停;窗外一缕调皮的太阳光照射进来,落在屋里人的身上,似乎是安慰他,又似乎是和他玩闹。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一瞬间,保康回神。

“去唤潘云来见。”

“嗻。”

贴身太监赵昌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保康的视线从这几页纸上抬起,看向虚空中的某一个点。

潘云很快到来。

面皮白净、身形修长,面容精致的好似女子,一身深蓝色的翰林官服明明是古板僵硬人称“僵尸服”,穿在他身上也是宛若弱柳扶风般飘逸。尤其是左眼角下的那枚泪痣,妩媚多情,特招大小姑娘心疼。

他进来小书房规规矩矩地行礼,标准的动作上有他做出来就是带上几分妩媚之色。

“参见王爷。”听听,声音也是糯糯的。

保康就笑:“免礼。坐。”

宫人上来糕点茶水又退下,两个儿时好友坐下来,用完一杯茶,用完两块点心,潘云笑嘻嘻地问:“王爷唤潘云来,可是有关于大清官场的贪污之风?”

保康也笑:“是有此事。先说说,你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王爷你相信潘云可以处理好,潘云又如何能辜负王爷的信任?”

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一伙儿五个人聚在一起喝酒,潘云本打算和王爷询问一下,有关于他身世的意见,可是王爷只对他笑一笑,潘云就知道了王爷的意思。

潘云笑得自在:“潘云有王爷的信任,有好友们的友谊,此生已经满足。对于其他,过去了,那就过去了。”

保康微微笑,他知道潘云的处理方式,眼见潘云全然放开,不再纠结,他也就放了心。

“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

“说吧。我哪有那般脆弱。”

潘云看王爷一眼,王爷面色平静,可他到底还是不大放心,说话间吞吞吐吐的。

“年前王爷处理政务,隐隐有认知到……潘云猜测,王爷应该是准备年后清查一番。可这才年后,直郡王就迫不及待地动手。潘云知道王爷一定非常震惊,没想到事情这么大。

其实……这十年来,一步一步的……就是这么大,这已经是收敛的。他们在王爷休养好身体后,在王爷出海回来后,在王爷处理政务的时候,不管是谁都怕王爷……都顾忌王爷的脾气,行为收敛很多。”

保康眼睛微合,目光落在碧螺春清透的茶汤上,好一会儿:“……我确实震惊。”

他在元月十八日的大朝会上,自觉没他的事儿,正琢磨能不能在大婚前去五台山一趟,面对各位大臣提供的证据,只有震惊。

潘云眉心一皱。

“王爷,人性如此,和你无关。这也可以说是,一场‘回头浪’。之前大清的贪污风气被皇上雷厉风行地整顿一番,在王爷的强势压制下,得到很好的遏制。可是,没有哪个官员甘心。

书里有黄金屋,书里有颜如玉,书里有千钟粟……他们靠着几本书科举上来舒服了那么多年,岂能就此罢手?”

“大清这二十年来大力发展技艺和商业,那富裕起来的州县自觉有了银子,各个官员们奢靡习惯,讲排场摆阔气大手大脚花银子,调任其他地方不适应,当然要贪污。”

“鲜衣美食、灯红酒绿、狎妓挽娼……哪样不要银子?自己贪污不来就勒索下层官员。下层官员就去挖自己的窟窿,一个看一个的,都觉得自己是随大流而已,都觉得不拿白不拿。”

保康表情淡然,还颇有些认同地感叹:“十年寒窗苦读出来,可不是要好好享受一番?国库的银子,又不是他们的银子……”

潘云摸摸鼻子,如果他不是遇到王爷……

“读着四书五经上来的官员,真没有几个能应付得来大变革中的大清国的各种问题。有那好的,皇上都用在关键的地方,其他地方就顾不上。而这些人不知道处理,只能找师爷、找亲朋好友帮忙。

一来二去的,日久天长,他们越发不知道怎么处理事务,面对被那些人折腾的府库亏空,政绩不明,不管有什么问题只有麻木不仁,得过且过。如果有人来查,拿银子贿赂就是。”

“慢慢的,下面开始糜烂,上头露出来空隙,他们可不是见缝就钻?知府、道台检查的时候,正是尽孝心的时候;督抚两司大人过境,极尽铺张之能事;遇到好缺肥差,一个个不惜巨金贿赂。”

保康还是点头:“很有道理。既然花费巨金贿赂,当然要捞回来,从百姓手里,从国库里。”

潘云:“……”

王爷还说他受得住?这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子了。

“有一部分挺聪明的,一开始还挺害怕王爷出手,可是他们又觉得等王爷开始查的时候,他们都退休了,不怕查。”

保康:“……”

一口气憋在胸口,那个难受,保康岂是能忍下这口气的人?

看一眼潘云,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笑着说道:“你们都放心,这次快乐大师不会忍。你去找五阿哥胤禛,他估计需要你的帮助……就说,我非常支持他的做法。”

潘云笑得欢喜:“潘云遵命。”

“王爷你放心就是,潘云一定帮着五阿哥将大清官场翻个底儿朝天。”

“嗯,去吧,记得保护好自己。”

“遵命。”

潘云一甩马蹄袖,行礼退下,飘逸的脚步好似漫步云端,可见他心情之好。

保康看着潘云的背影,只放下一半的心,重新拿起这些资料细细地看,看着这些,更让他震惊的资料。他怎么也无法相信,太子会无视国家社稷,做下这样的事情。

大清官员的俸禄已经比之前翻了一倍,可还是“千里做官只为发财”。这是人性,那么太子,图的什么?他是太子,大清的未来皇帝,大清国变得糟糕,于他有利吗?

保康的记忆里,还是当年那个想方设法去惩治贪污,送几位老师出京做巡按的太子哥哥。

抬脚出来乐福堂,慢吞吞踱步,来到毓庆宫,面对太子哥哥等候多时、强自镇定的模样,自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沉默片刻,保康缓缓开口:“我记得,那天的大朝上,太子哥哥一开始听到御史呈上来的贪污证据,愤怒里也有震惊。”

太子心里一松,刚要说,我也没想到他们贪污这么多……又咽回去,他保康弟弟的眼神儿好吓人。

保康的心里怒火翻腾,眼里不自觉地带上凌厉,甚至称得上杀气。

“大哥担心我年后清查,迫不及待地开始行动。下面那些官员打着太子哥哥的名义贪污一百万,只给太子哥哥十万……可是,太子哥哥,你委屈在哪里?”

“保康记得太子哥哥和兄弟们,在石溪道人和姚启圣的带领下,去民家探访的事儿,记得太子哥哥的愧疚,记得太子哥哥说,你要让大清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保康记得回京的路上遇到贪官,还是当时的索额图的门人出身,但太子哥哥并没有徇私,反而自责不安。”

“保康记得太子哥哥有感于毓庆宫花费巨大,自己和汗阿玛请求,将奶嬷嬷的夫婿凌普从内务府总管职务上撤下去。”

“……保康都记得,一桩桩一件件,保康相信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是大清的太子,太子哥哥可还记得?”

太子愣怔。

兄弟两个四目相对 ,太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想说,他只是认为自己松松手拿点儿银子,无伤大雅,他也没想到;想说,他只是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做一个‘宽仁太子’收拢官员,他真没想到闹这么大。

所有辩驳的语言,在保康弟弟那双清澈透明如同往昔的眼睛里,都是那么的苍白干瘪。

保康看着他,突然心生一股难言的伤感。

他是保康的太子哥哥,保康的保成哥哥。

保康目光一闪,眼里的凌厉和杀气不见,再次平静下来。

定定地注视太子的眼睛,不容他有丝毫逃避。

“哥哥是不是认为,大清国已经这么富裕了,我们都可以开始享受了?”

太子:“……”

太子想说,他确实有那么一丢丢这样的想法,不敢。

沉默中,保康抬手按按眉心,再睁开眼,一片清明。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大道理保康就不说了……这个大清,在保康的眼里,依旧是百废待兴,千疮百孔,一不小心就大厦将倾。”

“现在那些官员们来一股“贪污回头浪”,下次他们就能挖空大清的家底子。等到哪一天,我们的士兵没有军饷,我们的百姓忍无可忍揭竿起义……”

“哥哥想过吗?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敌人,东西南北,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大清……”

“砰砰!”太子吓得小心肝儿“砰砰”跳,紧张地吞咽口水。

保康看他一眼,太子更是吓得瞳孔一缩。

保康面无表情:“太子殿下的名下,有二百三十五万的亏空,先把银子还给国库。”

太子:“……”

虽然他手里只有五十五万银子,但他什么也不敢说,只能点头如小鸡嘬米。

“哥哥保证还给国库,哥哥保证。”

“好。”

…………

窒息般的沉默中,保康从自己腰上的环扣里拿出来一张银票,放到桌子上,起身,离开。

太子听着保康弟弟的脚步声,呆呆地看着这张一百万两的官印银票,想笑,却又突然双手捂脸,悔恨之情再也克制不住汹涌上涌,眼泪哗哗而出。

…………

毓庆宫的外面天蓝白云白,天高地远。保康听着太子的又哭又笑,慢悠悠地踱步,看看时辰,距离午休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脚步一顿来到乾清宫。

乾清宫西偏殿,皇上正在和几位老臣说话,一个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看到他进来立马默契地散开。

皇上等那些人都退下去后,气呼呼地端起茶杯喝口茶,先声夺人:“你看看,你一来,人都吓跑了。”

保康不搭理他汗阿玛的装腔作势,自己坐下来,抿一口茶,缓一缓情绪:“保康刚刚在毓庆宫,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甚至打算揪着太子哥哥打一顿。”

皇上猛地“咳咳”两声,不知道是希望熊儿子动手还是不希望:“……没打吧?”

“没。”

“哦——”

皇上放心地再抿一口心爱的碧螺春,放下心爱的二月迎春花小茶杯,看着熊儿子平静的面容语气慢条斯理:“你还不如打一顿。汗阿玛猜一猜,你是不是还给你太子哥哥一部分银子救急?”

“……”

皇上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你啊,就是心软。”

“你太子哥哥有能力,有才华。可他的心性,敏感、多疑、多情,也可能是上天注定的,天生的……你要彻查一番,就去查,汗阿玛反正不管了,哎……他们都是跟着汗阿玛十几年、几十年的老臣……”

皇上唉声叹气的,皇上表示他也很伤心。

“胤祚欠国库的三十万两银子,昨儿还上了,德妃和胤禛给帮忙。胤裪欠国库的十万两银子,胤祺也给还上了——胤裪哭得那个惨,说他也要出海,去自己赚银子花。”

“也是汗阿玛没想到。你的兄弟们……哎,倒是你的姐妹们,没出嫁的跟着你额涅赚零花银子,出嫁的……最低也和胤禛、胤祺一样不缺银子花。你说说,这将来……”

皇上表示他也非常为难,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眼看公主们都成为一方小霸主,手握银子、火器、军队……都野心勃勃地大干一番事业,青史留名。偏偏几个儿子们被他养成这般窝囊。

明明他更信重儿子们。

“历史证明,类似前朝那样分封诸王是行不通的。可是你的兄弟们……你可有方法?”皇上直接询问熊儿子。

保康嘴角一抽:“保康很早就和汗阿玛说了,兄弟们都有能力,且各有所长,只是汗阿玛不舍得放权。”

亲亲汗阿玛生气地瞪眼:“汗阿玛怎么不舍得放权?你太子哥哥,你大哥,你看哪个能行?”

保康:“那就安排兄弟们去不同的地方历练,或者去不同的行业做事。

大哥和太子哥哥下面的人,先让他们自查。胤禛要改革吏治,就有他改革;胤祚擅长书画,没有银子,不善经营,让他去和胤祉哥哥学习。胤禟要出海,就给他出海。胤裪……若是不适合海外,可以先去边境看看……”

保康呱呱地一通话出来,皇上听得楞眼。

其他的都可以,熊儿子心胸宽广,又能管得住,他也放心得很。可是,“你们要折腾‘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皇上觉得这事儿太大,时机不到。

保康慢慢解释:“这是必然的一步。正好这次胤禛弟弟清查亏空……时机不到也到了。保康只担心,‘一条鞭法’这才试行不到二十年,下面就开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山西,保康都无法相信,苏克济可以在山西贪污三百五十万两,山西的私家煤矿,偷挖、偷采,也需要大力整顿。”

皇上牙疼。

熊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地听他讲述如何使手腕的小娃娃了。

可是皇上刚要答应,又听到一句。

“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改土归流……都是必然。一般地方,哥哥弟弟们都可以应对。大哥去东南亚。太子哥哥去东北、库页岛一带。胤禵去南海……不光是吏治,军队里面,很可能更需要整顿,很可能需要裁军……”

皇上越听越楞眼,听到裁军,直接心头一跳。

皇上直接朝椅子后一趟,破罐子破摔:“你就折腾吧。你不是还要去西部?”

“保康去西部,不耽误这些事儿。要实施改土归流,不光是云南以南,青海和西藏也是一部分。”

“……好吧,汗阿玛答应了。你要收拾山西,把陕西、福建也一起收拾出来。南海你确定先安排胤禵去?”

“弟弟中,胤禵最合适。”

保康眉头微皱,扒拉手指头数一数,发现“弟弟”还是太少了。

皇上:“……”

瞧瞧那个“遗憾弟弟不够多不够使唤”的小样儿,皇上简直不能忍。

保康嘻嘻笑,麻利地跳起来:“保康马上就滚。”

说着话,人就不见影子,皇上腿伸到一半儿人不见了,气得来——

气到一半又笑了。

“梁九功,去通知裕亲王、恭亲王,下午去瀛台钓鱼。”

“嗻。”

皇上自觉,凡事有熊儿子操心,他特轻松,这不,午休起来,又去钓鱼去了。好在皇上也没忘记吩咐太子和直郡王也跟上。

让这两个“哥哥”从京城挪窝,哪有那么简单?皇上自觉他还是会顺手帮一帮熊儿子的。

这头皇上悠哉哉地领着两个兄弟和两个儿子钓鱼,保康一觉醒来,听赵昌说他额涅和他几个嫂嫂一起用膳,他正琢磨要不要去慈安宫蹭饭,胤禛来找他。

保康淡淡的眼神一枚,让他自己体会。

胤禛摸摸鼻子,和他身侧走着。

“……回京这一年多来,胤禛在户部看到很多事情。汗阿玛年龄大了,没有以前精力足,对一些老臣也比较宽容,这制度一松动,之前我们积极反贪的强烈压制之下的那些小心思,全部反弹回来……”

“太子哥哥……胤禛也很心痛,胤禛的记忆里,太子哥哥还是当年那个积极地,想方设法惩治贪污的太子哥哥。胤禛和太子哥哥因此吵过好几次,也想着他们已经收敛很多,就想着等下次清查一起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