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阿弥陀佛。”蒲松龄愣怔的功夫, 就见古灵寺住持和那位大师一同起身抬手打一个佛号。

两位大师和他问好, 蒲松龄赶紧给住持和这位大师见礼, “阿弥陀佛。留仙见过两位大师。”

师祖对这位写出《聊斋志异》的民间文人很是欣赏, 此刻见到他本人,更是欣赏。

“阿弥陀佛。先生请坐。”

古灵寺住持也邀请他坐下,斟茶,笑着说道:“先生的文章, 写鬼写人入木三分,闻所未闻, 却是一见倾心。早就想要慕名拜访, 今日一见, 大幸也。”

蒲松龄面对两位大师的真诚,突然不知所措。

“惭愧, 惭愧。留仙不敢当两位大师的盛赞。”

师祖微微笑,一口茶完毕, 直接开口:“先生文采出众, 见识独到。更难得眼见当今现状还能有一腔报国之心。”

“八股科举不适合先生, 贫僧有意推荐先生去参加朝廷的‘博学鸿儒科’, 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蒲松龄:“……”

“博学鸿儒科”“博学鸿儒科”……在他的脑袋里不停回响, 他整个人呆呆的。

可是古灵寺住持也说:“醒迟大师有意, 老衲也凑一个趣儿。济南多出来一好官, 也说社稷和百姓福祉。”

蒲松龄:“……”

反应过来后, 蒲松龄赶紧起身给两位大师行礼谢恩。

“留仙感谢——两位大师。”声音颤抖, 克制不住的眼睛湿润。

师祖轻轻摇头, 叹气。

“先生大才,奈何,奈何。阿弥陀佛。”

老住持也叹气:“先生四十来岁,尚在有为之年。”

蒲松龄轻轻点头,却是止不住眼泪直流。

蒲松龄出身蒲氏家族,蒲氏是淄川世家。蒲松龄早年热衷功名,奈何父亲蒲盘时家道已渐中落,年少时,又遇到张献忠、李自成起事;再后来清军入关,正处改朝易鼎之际,社会动荡不安。

生活的艰难,坎坷的经历,加剧了他一腔报国之心。顺治十四年,娶妻生子,一家和美。顺治十五年,十九岁时参加县府的考试,县、府、道试均夺得第一名,考中秀才,受到山东学政施闰章赞誉,“名藉藉诸生间”。

他本以为那是他生活“得意”的开始,哪知道,那只是“失意”的开始。

顺治十七年庚子,应乡试未中。康熙二年,应乡试未中。康熙十一年,应乡试未中。康熙十四年,应乡试未中……

科举场中极不得志,满腹实学,乡试屡不中徒奈何。家业艰难,平日除微薄田产外,以教书、幕僚维生。却是深入市井生活后更加有感于世情残酷,民生之艰。康熙十八年,作成狐鬼小说初步结集,定名《聊斋志异》,几番修改增补,没想到因为这本书一朝时来运转。

他如何能不激动落泪?

三个人小声交谈,古灵寺住持尚好,只觉得自己是因缘际会帮扶一位有才有德之士。师祖却是因为蒲松龄言语之前的郁悒感慨良多。

师祖之前有一次和小徒孙聊天,聊起来科举考试,小徒孙对其非常反感,说这样考出来的官员估计什么也不会,怪不得一个县令就要十来个师爷跟着。

师祖也没想到皇帝本为招揽汉家文人之心而开始的特殊考试,反而成了某些有才不羁之人的唯一通路,只是奈何这个通路更狭窄,没有靠得住的推荐根本不能参加。

“阿弥陀佛。贫僧相信,先生有了这番和百姓感同身受的经历,定能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

师祖感叹,古灵寺住持也安慰蒲松龄,蒲松龄的情绪缓一缓,三个人的谈话转为佛法经论,都是博学之人,一时之间谈得兴起,石溪道人也加入进来,谈天论地,谈古说今,好不热闹。

保康眨巴眼睛,坐在师祖的身边乖巧地听着,吃着,喝着,听到妙处跟着笑着。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蒲松龄的坎坷人生,估计就是古往今来真正有才之士的人生,不与官场同流合污,不与文坛附庸风雅,不与世人计较名利得失,怎能不艰难?

幸好,人间总有希望在,人间总是有好人。石溪道人当初看透世情出家为僧,如今一朝顿悟;蒲松龄也终于等来他的机遇,一展才能。

保康拿着他的那本《聊斋志异》,瞅着上面蒲松龄先生的题词在灯光下闪耀,笑眯眯脸:“师祖,保康收藏的宝贝越来越多了。”

师祖微微笑:“嗯。”

“保康也需要一个小库房了。”

保康得意洋洋:“师祖,保康有很多宝贝。”

师祖:“嗯。我们保康有很多宝贝。”

保康看着书突然想起他的南下路线,突然想起来他们此番见到了蒲松龄先生,游玩路线就变了:“师祖,蒲松龄先生的文采好,考‘博学鸿儒科’一定可以。师祖,那我们不去淄川县了,我们直接去曲阜吗?”

师祖将他的宝贝书本儿放好,领着小徒孙去洗手上床躺好:“保康不想去曲阜?”

保康眉眼纠结:“书上说曲阜风景好看,但是保康更想去看大海。”

师祖微微笑:“我们在济南还要待两天。古灵寺住持说,孔尚任明天就会来到济南。”

保康:“……”

眼睛闪亮,眉毛飞扬,小嗓门欢快:“谢谢师祖。”

“师祖,那我们直接从济南去沂州府,出海做大船去南方?”

“嗯。”

…………

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保康睡梦中也兴奋不已。

大海,海风,海浪,海鲜……他来了。

大为开心的保康第二天起来就自觉今儿特帅气,他一大早起来读书打拳,用早膳敲木鱼,都特专心。

上午的时候见到孔尚任,表现得更是热情和好奇。

孔尚任字聘之,山东曲阜人,孔子六十四代孙,诗人、戏曲作家,继承儒家的思想传统与学术,自幼即留意礼、乐、兵、农等学问,还考证过乐律,具有扎实的音乐知识基础,和南方的洪昇并论,人称“南洪北孔”。

二十岁,考取县府学生员。后来参加岁考,没有考中。但他并没有放弃做官的念头,典卖家中田地,捐资纳了一个“例监”。三十岁,他读书着述忽然对南明兴亡引起注意,从亲友处采取轶闻,从诸家记载中撷取史实,准备写一部反映南明兴亡的传奇故事。

去年,孔尚任三十五岁,正打算南下会友人,应衍圣公孔毓圻之请出山,修《家谱》与《阙里志》,教习礼乐子弟,采访工师,监造礼乐祭器,为当今皇上的南巡祭孔活动作准备。

保康和他聊天,喜欢他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喜欢他的好为人师、孔孟遗风,钦佩他的才华,大为赞同他写书的想法,不管这书于时局多么不合适,但任何一个时代都应该有独属于它的故事留下。

保康听说他汗阿玛已经将南巡的计划透漏出去,所经各地方都已经开始准备,并不奇怪,他奇怪的是,他汗阿玛准备的大型尊孔活动。

“先生你也认为,世人应该这般尊孔,礼遇孔家?”

孔尚任愣住。

快乐大师·小保康继续问:“山东孔家,龙虎山张家,都是传世大家。前朝人说,孔家天下第一大家,张家第二,朱家第三。民间有一句话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孔家和张家的人犯了连累整个家族的死罪,却是朝廷明令无罪释放。”

死寂。

这是孔尚任从没有思考过,从没怀疑过,他认为天经地义般的事儿。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来,他一定会生气,他一定大声驳斥,可是快乐大师说出来,他无言以对。

孔尚任还是愣愣的,他想说,孔子者,汉人之博学者也,其言教,流于四海,达于诸夷。孔子的后人,勤学博识,一心遵循先人的教诲,克己复礼,宽仁处世……收到世人尊重,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孔尚任面对小胖娃娃清澈灵透的大眼睛,脑海里一瞬间想起的是,这几百年来上千年来几千年来孔家人一代一代背负的重担。

既为自己的出身骄傲,又受困其中无法自处,更不可能和普通读书人由着性情做事,站在朝堂上也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可是,世人就应该这般尊孔,礼遇孔家吗?无论是谁做天下都要对孔家人让一步吗?

孔融的例子血淋淋的在那里,孔家的人守着家训和世人给他们的标签,有的甘心了,有的庸碌度日,有的寄情于道家清静无为,有的痛苦、发疯……一年一日的时光虚耗磨灭了他们年少之时的傲气和志气。

可是,世人对他们敬仰的同时,也有不满;历朝历代的皇家都对他们尊崇供养的同时,更多的是警惕和利用。

这到底是为什么?

孔尚任一时之间想了甚多,竟是魔障了一般。

保康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

孔尚任离开古灵寺的时候还恍恍惚惚的,不可自拔。

晚上的时候,保康和师祖说起来,师祖也说:“孔尚任有才华,有志气,也有机遇。但他如果不能放下“孔子后人”的身份,安下心做一个朝廷里的小官员,百姓的父母官,为官不久矣。”

保康重重点头,却也小小的疑惑:“师祖,那汗阿玛为何一定要尊孔?”

“孔家人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荣誉,读书人也不是必须要儒家出身,就算是儒家出身,现在的四书五经讲义,已经背离孔圣人的训导远之又远。”

师祖轻轻摇头:“华夏的文人都是读者孔圣人的书长大,这是历朝历代的皇帝必须做的事儿。”

“至于读书人为何都读儒家的书?当年汉武帝罢百家独尊儒家,有其原因。天下人的思想必须统一,治国的思想也必须统一。”

保康好像有点想法,却还是不明白。

师祖微微笑:“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永远存在,小到夫妻之间,家庭之间,大到民族之分、地域之别,朝代更替、士农工商的划分,都不过是人所处的集体不同,利益不同罢了罢了。”

“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到冬风。人的本性如此,总要有一个标准。”

保康明白了,转念一想,却又糊涂了。

“那师祖,汗阿玛开办皇家匠艺学院,学员们出来,不能做官吗?还是要那什么也不懂的儒家官员领导匠人做事?”

“师祖,八股考试不好。蒲松龄和孔尚任有才,都考不中。”

师祖点头:“保康的话很有道理,保康可以给你汗阿玛写信。”

保康打个小哈欠窝到师祖的怀里模模糊糊地说一句:“师祖,保康明天就写信。”人就睡着了。

师祖瞧着小徒孙说睡就睡的小样儿笑出来。

罢了,就让皇帝烦恼吧,师祖也很快睡去。

第二天保康起来给他汗阿玛写信,布拉布拉一大通,总而言之就是说八股考试不好啊,考来考去的,前朝朱家也只是第三家,汗阿玛你看你还要不要去兴师动众的尊孔,祭孔?

还说士农工商有划分,有利于社会安稳,可他们甭管是士族还是商者,匠人,都是汗阿玛的子民啊,唐太宗不是说水能覆舟也能载舟?这水光指的是士族?那前朝不就是被农民伯伯们推翻的吗?

对了,汗阿玛,前朝皇帝临死前还说“大臣误国”……保康还听说,现在西洋国家都开始反抗天主教会的统治了,儒教一家独大治理天下的规矩也要改了哦,不相信,汗阿玛去问西洋传教士,他们疯狂来我们这传教就是为了开辟“新世界”……

写好后自己端详端详,非常满意,麻利地安排人给寄出去,可他还没收到他汗阿玛的回信,出济南的途中吃了一回孔家菜,让他记忆深刻。

孔府宴精神可回溯至孔子,他可说是史上第一位美食家,对吃见解独到,与当世之人流行的饮食观不谋而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米麦碾舂得愈精白愈好,鱼肉切得愈细愈好,就是讲究用餐的精致。

和很多大户人包括皇家用膳的规矩差不多,菜名美、高低有。规矩多,比如身份有别,座位有别、出菜顺序有别。

高低有,孔府宴菜色上至鱼翅八珍、下至豆芽野菜都能上桌,其中最让保康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一道“镶豆莛”。

明明是普通的豆芽菜,却能掐头去尾,从中空的豆芽菜里嵌入比牙签还细的火腿丝与鸡肉丝,好红白两色分明,如此细工,叹为观止。

菜名美,则是应该与孔家人学问多有关,明明是凉拌小黄瓜,经过刀刀不断、层层迭迭,成了件镂空的蓑衣,取名“蓑衣黄瓜”;另外一道怎么看就是西瓜煮鸡,却名为“一卵孵双凤”。

宴后,保康忍不住问他师祖:“师祖,那孔家人好生富裕,银钱何来?”

师祖:“田庄收租,朝廷拨款。”

保康小眉头皱巴,他这里信息齐全,本来就对现在的孔家后人没有几个有好印象,除了孔尚任其他都不大待见,现在更是。包括对他汗阿玛打算在曲阜摆开的“秀场”也没有兴趣,焉巴巴的没精神。

师祖捏捏他的胖脸颊,笑:“不管什么地方,都是家族制度。有家族在,就要分一个一等二等,第一第二。明白吗?”

“明白——”保康拖着长长的小尾音,他真的明白历朝历代的朝廷捧着孔家的原因,可,“师祖,保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怪怪的。”

师祖还是笑:“孔家收租子的人,估计少不了其他大户人家收租之人苛刻佃农的‘斗尖租’和‘擦地租’,可这个啊,非常平常。皇家田庄里面也是,每个大户人家都有。地府里面不是还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师祖前几日告诉保康的道理,保康还记得不?”

保康的大眼睛炯炯有神:“记得。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任何时候都存在。”

说着话,他又笑了出来。

“师祖,保康知道——会越来越好。师祖,我们去看大海。”

师祖笑得开怀:“好,我们去看大海。”

老少两个告别热情照顾他们的济南友人,转去沂州府做大船。

大海啊,保康和师祖来了!

保康那个高兴。

可他还刚到达沂州府还没为来一句“啊大海啊”,还没等到他汗阿玛的回信,他就收到他汗阿玛的来信——派容若带人去黑龙江全面勘测大清和沙俄的交互地带。

保康:“……”生气!

看日期,他纳兰老师已经到半路了。他纳兰老师的身体哪里受得住冬天黑龙江的冰天雪地?就算纳兰老师的身体养了一年养好了,就算他知道纳兰老师本人也是非常想去做一番功劳,可他还是担心。

骁骑营根据保康的规划,因为纳兰老师的努力,现在已经成功转型,一部分将士自愿转去其他兵营,一部分将士喜欢学习转为后勤兵,营造兵,匠艺兵……还有一部分精英将士实在不好舍弃,他们也不愿意离开骁骑营,估计就是纳兰老师带去黑龙江的一部分人之一。

可保康再怎么明白他们都要建功立业的心,还是那句话,他担心纳兰老师的身体情况。

他纳兰老师领了命令,按照他的性情,肯定不会在后方坐镇,肯定会跟着将士们一起出门实地勘测。

冬天的黑龙江流域,对于在关内长大的他们来说,哪里能够适应?

师祖抱着小徒孙轻轻哄着:“先礼后兵。容若出去这一趟是必然的。先诏会沙俄官方,再动兵,然后和谈。”

保康:“……师祖,保康有一件事情没和师祖说过。”

小眼神儿小心翼翼。

师祖淡淡地“嗯”一声。

保康小小的怕怕。

“师祖,之前保康和汗阿玛提要求,保康要去南方的小琉球——还要去北方大清和沙俄的边境……”

师祖:“……”

“保康学习俄语,是为了去参与谈判?”

保康麻利地点脑袋,重重地点脑袋,眼神儿特真挚地表示他没有要去参与打仗,他就是要去参与谈判。

师祖:“……”

师祖还能不知道小徒孙的心思?按照师祖对小徒孙的了解,小徒孙对自己的事儿迷糊没察觉到的地方,他都察觉到了。

师祖轻轻地“嗯”一声。

保康的小心肝儿一颤。

“师祖啊,保康保证乖。”

师祖还是面色平静:“师祖知道我们保康乖乖。正好师祖也有心去关外一带看看。”

保康满脸讨巧。

“师祖,汗阿玛也说要去关外,说要带保康回去关外祭祖。还说他也想看看老家的人,说这些年来,他在关内困难太多,老家的百姓自发抵抗沙俄的大船大炮流血流汗,受尽苦难,他却一直没有出兵,深感愧疚。”

“还说,等打仗打赢了,没有战事了,他要好好规划一下老家人的生活,办学,开荒,兴经济……一样样来。”

师祖笑出来:“师祖突然心有所感。”

保康立马接上:“师祖有吩咐,保康洗耳恭听,保证完成。”

师祖:“日月星辉中,我们保康是第三种光辉。”

保康:“……”

保康突然小小的“害羞”,好不骄傲。

“师祖,保康最可爱,最帅。”

“嗯,我们保康大清第一可爱,第一帅。”

保康胸腔鼓动,心情激荡,窝在师祖的怀里高声喊道:“师祖最好!”

“保康的师祖最好。”

师祖是保康的大英雄,是保康最亲的人,是这个世界上,对保康最好的人,是保康最爱的人。

师祖对保康,就好像这大海一样,保康对师祖,也就好像这大海一样。

保康见到了大海,只觉得,他好像见过了千万次的大海;只觉得,他回到了灵魂的故乡。

海水起起落落,静静地拍打海滩发出很有节奏的声响,近处是浅浅的、蔚蓝蔚蓝的,远处是深深的、墨绿的、辽阔的、无法猜测的。朝阳从远处的海边跳出来又渐渐升起,阳光渐渐地洒满在整个海滩,万里融金,千里火红。

他赤着脚在海边奔跑,双脚兴奋地踩着海水,和海水嬉戏,学着当地人的样子边走边捡起冲在海滩上的丝丝海带、小小海螺,偶尔还拾起一把沙子使劲地扔向大海,冲着迎面而来的海浪迎头而上任由海水拍打,追着翱翔的海鸥运起轻功飞飞飞……

然后又转身往回走,往回飞,和师祖一起安静地坐下来,静静地望着大海。

傍晚时分,太阳已落入海的尽头,在海面上留下一大片灿然的晚霞,一群群自由飞翔的海鸥在晚霞的映照下格外耀眼,壮观、浩瀚般的波澜壮丽。他举着比他脑袋还大的大海螺,在耳边听海风声,感觉很是神奇。站在高处,把整个小海湾尽收眼底,一蹦三尺高。

这一天,保康第一次亲眼见到大海,堪称“刻骨铭心”!大海——他梦想中的大海,心心念念的大海,从凌晨到傍晚一直在海边玩耍,忘却了所有的事情,更期待明天的登船。

如果可以真实地置身于海的怀抱,尽情地享受着大海的美丽、无边、灿然与神奇,那肯定美极了。

夜里的时候,保康听着浪涛声睡不着,恨不得现在就去海里,到海水里,和大海融为一体。

“师祖,保康睡不着。”

“师祖,保康喜欢大海。”

“师祖,保康爱大海。”

保康在床上翻来滚去,还站起来又蹦又跳,感觉他怎么也无法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

师祖面对大海也是心情开阔,面对小徒孙的“激动得睡不着”也没在意,只觉正常。

师祖还和小徒孙讲述有关大海的故事,比如人人都知道的“精卫填海”,《庄子逍遥游》里的“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保康听得入迷,听到最后:“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更是激动。

“师祖,鲲鹏真这么大吗?真能飞这么高?”大眼睛亮闪闪的,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一般!

师祖发现小徒孙越听越精神,知道小孩子都崇拜这么超越人想象的神迹,微微笑:“师祖猜测,鹏应该是类似于信天翁,乘着上升气流飞高,然后滑行;也很可能是被飓风带着跨越半球,到达南冥……”

保康:“……”

师祖面对大受打击的小徒孙笑得自若,看看时辰,发现小徒孙还没有困意,开始讲述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心情。

“……当时师祖第一次来到南方的南方,很远很远,比小琉球还远的南方。眼见这般浩瀚无边的大海,震惊的无法言语。”

“师祖和当地渔民说话聊天,知道渔民的生活,渔民知道师祖心里的害怕,还告诉师祖,有关当地人心中守护大海的保护神——妈祖的故事……”

妈祖是西南沿海救苦救难的第一女海神。她是五代十国时期海上巡检史林愿的小女儿,名叫林默。林默自幼好道,后来得到观世菩萨的超度,成为海上女神庇佑出海航行的人们,又因为她的巨大善心,被人们尊为“天妃”。

传说中,观世音菩萨早就知道林愿好道乐施,为官清廉,慈悲为怀,得知他不远千里来普陀山求子,对身边的徒儿龙女说:“龙儿,后日你就投胎到林家,以了结这个缘分,你去了之后,到时也可收伏海上妖魔,替天行道!”

龙女听了,极为不解地问道:“可是师傅,林家求的是儿子呀!”

“这是天意,你不要再问,快些下凡去吧!”观世音菩萨不紧不慢的说。

龙女知道不便再问,就投胎到林家去了。

…………

下面还没开始讲述,保康就睡着了。

他对妈祖的传说龙女的故事没有兴趣,他只想知道“鲲鹏”到底厉害不,有多厉害——可他师祖就是不讲。

师祖对小徒孙睡着后还不乐意的小样儿笑笑,师祖知道小徒孙对大海的喜欢,对鲲鹏感兴趣,可是师祖怎么也没想到,小徒孙会这般激动,还学鲲鹏玩水!

上船后的当天上午,保康激动地挨着舱房逛逛,在船上跑来跑去,还试着自己划桨,躺在甲板上放开身体随着甲板晃悠……师祖都只笑着看着。

大船很大,五艘大船组成的船队称得上“遮天蔽日”。可是保康挨个船看玩了,船上的火器也看完了,还是耐不住他这股莫名其妙的激动之情。

他趁他师祖抄写佛经的时候偷跑到甲板上,三两下脱掉自己的衣服,连条小裤裤也没剩,在侍卫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一个猛子扎到大海里。

“谁都不许告诉师祖。”就留下这么一句话。

侍卫们吓得面色发白,他们一开始还真听话地没去告诉师祖。

可是十来个会水的士兵和武僧跳下去也抓不到快乐大师,快乐大师的水性好,可他们第一次知道快乐大师的水性这么好。

侍卫们这次真急了。正不知道该不该去告诉师祖的时候,石溪道人发现小学生逃课不说,还偷偷下水,吓得魂飞魄散——想亲自下去将“胆大包天”的小学生捞上来,却又碍于自己的“旱鸭子”体质无可奈何。

“阿哥你快上来,你不上来,老道也跳……”

石溪道人惊慌失措地跑到甲板上,趴在甲板上大声嘶喊,想“威胁”说“老道也跳海,老道不会水”,还没说完就被生怕他真跳海的侍卫一手掌打晕。

侍卫面对晕过去的石溪道人,看着他们的快乐大师白白胖胖的小身板在海水里上下翻腾,一会儿冒出脑袋,一会儿没入水里看不到人影,还有越玩越远的架势,决定,还是直接告诉师祖。

…………

阿弥陀佛。师祖那一瞬间的面色,当时亲眼见过的人都说不敢看,回想都不敢回想。

终生难忘。

师祖修身养性二十多年第一次生气,还是对着他最宝贝最疼爱的小徒孙。

应该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最宝贝最疼爱的小徒孙,他也不会生气。

师祖放下毛笔,对着空气说话,好像是气糊涂了一般。

“师祖数三下,保康上来。”

“三……二……”

保康:“……”

保康在海里玩得正兴起,大海包围着他,海水包围着他,好像他本来就是出生在海里,是大海的家人一样亲切,行动自如,呼吸自如,还可以和海水一起玩耍……

保康在海里玩得忘乎所以,可他也没忘记自己是“偷偷的下海”,他还一直关注着师祖的举动,感受到师祖那一瞬间的气息变化,听到师祖那句生气的“师祖数三下,保康上来。”

听到师祖数数“三、二”,小心肝儿一抖,人就“刷”地冒出来水面。

“师祖,保康上来了。”保康运足内力大喊一声,还运内力来一个快速干身,抓起来衣服就朝头上套,一边套一边连声大喊:“师祖,保康穿衣服。”

“师祖,保康穿鞋子。”

“师祖,海水是蓝的。”

“师祖,海水是亮的。”

“师祖,海水是热的。”

“……”

“……”

保康满以为他多和师祖说说大海的好处,师祖就会同意他下海,岂不知师祖越听越气。

其他人听着,面对他们快乐大师的顽皮,面对师祖越来越旺的火气,都在心里念佛。

阿弥陀佛。他们的快乐大师要受罚了。

阿弥陀佛。他们绝对不给快乐大师求情——还想再下海?大海那是什么地方,门儿都没有!窗户也没有!

可是快乐大师·小保康不知道这些啊,他匆匆穿好衣服就朝师祖的书房跑。师祖却是放下毛笔迈开大步出来书房,来到舱房正间等候。

青色的僧袍衣袂在脚踝上边波浪似的翻着,不再是平时的“出身脱俗”“尘埃不染”,而是“面色严厉”“火焰升腾”。

师祖端身正坐,听着小徒孙咚咚咚的脚步声,面对小徒孙没有来得及整理好的红色僧服,脸色居然平静下来,气息也平静。

保康站在舱房门口一看,师祖没有生他气了,一头扑到师祖的怀里撒娇:“师祖,保康没有跑远。”

师祖:“嗯。”

“从此刻起,早上打拳读书,吃早膳,做佛课。上午,学习书本,中午午休用晚膳,下午学习乐器和书画,晚上晚食,做佛课。”

保康:“……”

保康彻底焉巴,可他还不敢反驳。

“师祖,保康知道了。”保康的眼泪珠子要出来,“师祖不生气,保康乖。”

师祖还是“嗯”:“我们的保康乖乖,在海上的时间,就这么学习。”

保康哇地一声哭出来,奈何他师祖心如铁石,不光不答应,还一点儿也不心疼。

…………

保康身在船上,蓝天大海之间,却开始天天苦学,那个难受得来——

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看得满船人都不忍,特不忍,每次都要狠狠地回想快乐大师下海那一刻的心跳骤停,狠狠回想师祖当时那个吓死人的面色,才能压下去给快乐大师求情的心思。

快乐大师·小保康那个难受嗷,各种美味的海鲜也安慰不了的那一种。

但是师祖就是要处罚,谁也不敢给求情,也生怕一个心软快乐大师又去偷偷下海。

但是才三天,除了师祖,众人就忍不住了。

无他,快乐大师的小模样太可怜了,明明艳阳天无风无浪的,他们居然感受到狂风暴雨的袭击。

众人都特心疼他们受罚的快乐大师,对着师祖欲言又止;石溪道人也特同情小学生,也特不忍心,在上课的间隙穿插小故事。

“阿哥,海上不光有蓝天白云,各种海鲜海物儿,老道和阿哥讲讲海上的风险,讲讲海上的保护神妈祖。”

保康趴在小书桌上,委屈巴巴、无精打采。

石溪道人:“……屋子里很暗,还充满着的一股檀香的味道,月光被紧紧关着的窗户挡在门外,只有豆点的灯芯在烛台上跳动着,好像快要熄灭的样子。林默睡在床上,一点都不安静,翻来滚去,一会儿抓着床沿,一会儿拽紧帐子……

林默救下来出海遇险的大哥,她的仙人名声传出去,海边的人就称呼林墨为妈祖,每次出海就求她保佑……

北宋宣和年间,给事中路允迪出使高丽,归来途中突遇风暴,由于得到妈祖的保佑最终逃过一命。宋徽宗特敕封林默为“湄洲神女”,派人在湄洲修了“妈祖庙”。

明朝永乐十一年,夏秋之际,郑和率领一支庞大的舰队,载着两万多官兵下西洋。这样的非凡的气势,惊动海内外,也吸引海盗觊觎的目光。不久,郑和的舰队进入了南海——海盗最为猖獗的地区……”

妈祖如何保护郑和战胜海盗之王陈祖义的故事还没讲完,有侍卫里通报:“前方遇到海盗,请石溪道人和快乐大师不要出来甲板。”

保康:“……”

“石溪道人,我们去找师祖。”保康一下子窜出书桌拉着石溪道人就朝外跑。

在师祖的舱房里见到师祖,缠着师祖就要去甲板。

师祖也听到通报,看见小徒孙和石溪道人过来,略一思考,也没让他们回去,只吩咐其他没有功夫的人水性不好的人都退到后面舱房。

师祖领着小徒孙来到甲板上。

十多艘海盗船停在他们的前方,围堵住他们南下的路,摆出来一个特凶悍,特残忍无情,特强大无敌的气势。

还有一个个身形彪悍的海盗站在船头喊话,用的喇叭,正是保康和他几位老师在山西专门制作出来的喊话喇叭。

“五台山的大师,我们头领说他这次不动手,只要你们乖乖送上来船上物资和大船,我们混江龙保证不伤大师。”

“五台山的大师,出海就要守海上的规矩,我们等了你们五天也没有等来孝敬,耐心已经告罄。”

“五台山的大师,你们不接受我们的保护,前面还有日本海盗倭寇,还有其他帮派,你们想要出海,不可能。”

“五台山的大师,我们都是大清人,大清人怎么能去日本求生?都是国贼,我们要在大清传授佛法。”

“……”

“……”

保康不害怕,反而有点兴奋。

听听,海盗和他们讲“爱国心”。

保康知道师祖答应他来甲板是要亲自看着他,他也不动弹,乖乖地有他师祖牵着右手,嘴里大喊:“师祖,海盗说我们是要出海去日本做和尚——”右手就偷偷一个动作,对面的海面上涌起一股大浪,扛着大喇叭喊话的海盗船眼看就要翻船。

“师祖,妈祖来保护我们了!”保康趁人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大喊,小模样那个兴奋——

师祖看一眼小徒孙,眼神儿警告。

可是其他人不能猜到是他们的快乐大师成“神”了,他们此次出海虽然只有五艘船,但装备精良准备充分,自信绝对打得过这些海盗,正要准备开炮那,突然看到对面的“无风起浪”,也吓到了。

幸灾乐祸地跟着喊:“尔等多行不义,妈祖海神惩罚你们。”

对面的海盗也懵了。

难道真的妈祖显灵了?

正惊魂胆怯的时候,发现浪头停了,船到底是没翻,又来了底气。

“五台山的大师,我们只是保护你们,没有恶意。”他们从这伙人在沂州府一登船就盯着,等了五天,一直到船队出了山东到江苏淮扬地界,昨天船上的人下船采购大量物资,实在眼红的忍不住。

“五台山的大师,难道你们真要去日本不成?你们的父母亲人真不要了吗?”自从当今皇上开始禁海,出海的人越来越少,还大多是朝日本搬迁的,他们海盗的日子也难,好不容易遇到一条大鱼,怎么能放过?

保康听到他们提起自己的父母亲人生气,正要再行动,可是师祖又看他一眼。

师祖虽然不知道小徒孙怎么做到的,可他就是有这个直觉。师祖不想小徒孙伤人性命,示意将士们开炮。

将士们早就准备好,得到醒迟大师的命令,瞄准对方的大船关键部位,就要点燃火绳……

“对面的混江龙,大师去我们日本,请不要动手。”

“大师,不要怕,我们来救援。”

两声生硬的喊话响起,保康和师祖,所有人都惊呆。

日本海盗好像英雄一般,一副从天而降的身姿,手握山西大喇叭,冲他们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