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问出来还不大相信, 可他莫名觉得, 他应该问一问。
保康笑得一脸神秘。
“有。”
皇上屏住呼吸,一脸等待……
保康:“阿弥陀佛。现在山西晋商闻名天下, 靠他们的勤劳朴实, 靠他们的诚信忠义贩卖盐、茶、粮食遍布江南、外蒙古、江北……将来会有一批人富甲天下, 只因为山西的煤炭。”
“现在的晋商有了钱财后回家建设家乡, 按照家乡规矩再富裕也只娶一个老婆不纳妾;未来的晋商有了金钱后眼睁睁地看着家乡变成黑雾雾的鬼城, “只把他乡做故乡”,姨太太一房接一房遍布全国各个地方。”
皇上:“……”
保康快乐地眨巴眼睛,小小的遗憾无法和他汗阿玛分享“二十辆悍马”迎亲的故事。
那在那全国最颠婆的路面上,在凹凸崎岖不平的路面上,人坐在各种世界大牌名车里被颠得浑身难受屁滚尿流的酸爽……
那条尘土飞扬、流动穿梭的“豪华汽车展览馆”路面上, 人第一次亲眼见到的那份震惊和羡慕……保康小小的感叹,还因为想起自己上辈子那个特讲义气的山西哥们儿, 一脸美美的回忆。
皇上:“……”
皇上等了半天就等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然后熊儿子就心神飞了?皇上毫不客气地伸手捏住熊儿子的胖脸颊。
保康:“……”
皇上瞪眼。
“阿弥陀佛。保康听西洋老师说的,汗阿玛应该也听说了,只是汗阿玛没在意。路易国王要发明一种叫‘电’的新能源, 这个暂时还只能说是梦想。但是,有关蒸汽机的研究,据说已经有了眉目。”
皇上瞳孔一缩:“什么蒸汽机?”
保康眉眼皱巴:“蒸汽机……应该是一个高压锅的机器, 一个使水沸腾产生高压蒸汽的锅炉, 这个锅炉可以使用木头、煤以及其他可燃能源作为热源, 据说法兰西已经有了利用蒸汽的蒸饭锅雏形。”
“就是, 汗阿玛听说过苏东坡在山上煮饭煮不熟和煮熟的方法?锅盖一定要盖严实,还要气压够。气压……就是,大气的压力,比如我们在平地呼吸顺畅,在高山上呼吸不顺畅……”
保康手舞足蹈地比划,尽可能地将他那点儿知识用这个时代的语言解释出来;皇上模模糊糊地明白了“气压”的意思,不过还是不明白,这个有什么重要的。
保康:“有了蒸汽机,可以挖更多的煤炭,可以很多人力。比如,有了蒸汽机,大船就不需要用水手摇浆,直接烧煤,然后蒸汽带着大船移动,速度很快,非常方便。”
“比如从欧洲到大清,现在坐船大半年,可是有了蒸汽大船,只需要不到一旬的时间。”
皇上感觉那一刻他的心跳停止。
“不到一旬的时间?”
“不到一旬的时间。”
一问一答,一个眼神惊骇,一个镇定自若。
时间好似静止一般。皇上呆呆的,面色凝重,脸黑的可以蘸墨汁,好似是不敢相信又好似确认一般,恍恍惚惚地问道:“真的?没骗汗阿玛?”
保康直接冲他汗阿玛做一个小鬼脸。
皇上:“……”
皇上愣愣地一屁股坐下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蒸汽机、蒸汽机,不到十天就可以从欧洲来到大清,这个信息对他的冲击太大。
如果当年荷兰红毛距离大清非常近,或者十天就可以大量输送兵力来大清,就凭他们的武器装备,怎么只占领一个小琉球?还有那至今还窝在广州小岛上的葡萄牙人,小琉球上的英吉利人,那个已经占据大半印度的东印度公司……
熊儿子和他要水师,还要求水师打完小琉球后不许裁减,扩军、优化。
…………
马车轱辘轱辘,马蹄子踢嗒踢嗒。保康坐在他汗阿玛的龙车里,趴着窗户朝外看,近处是高头大马和英俊的侍卫们,远处是披着绿色地毯的层山,他突然想起后世的车水马龙,慢得人没有脾气的堵车……
可是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好啊。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没有各种化学药物添加的纯绿色蔬菜……还有,师祖。
他还有三天、五天,就可以看到师祖了。
师祖,保康马上就来了。
保康笑得眉眼弯弯。
皇上一回神就看到熊儿子乖巧的小样儿,熊儿子只有在想他师祖的时候,才会这般。
皇上一时慌神。
保康太通透,更难得的是,他通透背后那份乐天的快乐和大气。
注定了,和争斗不息的皇家格格不入,却又命运相关。
苍天送给他的儿子……皇上在心里默念“蒸汽机”的名儿,装作没事儿一样取笑道:“你说,你要水师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到了?”
“还要开船作坊搞研究,还要去皇家匠艺学院学习。哦,汗阿玛记得,皇家匠艺学院就是保康提议开办的。”
保康瞪眼,“正气凛然”:“不是保康提前想到,是汗阿玛没有想到。”
皇上一噎。
“行——行——是汗阿玛疏忽了。”
“汗阿玛,知道西洋各国的野心,知道西洋各国对大清的窥视,却总以为隔着一个大海洋……如果大海洋不再是阻碍,这个世界……大变化了……”
皇上一时感慨万千,胸腔鼓动,情绪激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刚刚保康说新晋商走遍天下,不再在蒙古、江北、江南辛苦地茶、盐、粮食的生意,是不是,那个时候,这条从蒙古通往山西再通往江南的官道,也荒废了?”
“挖空家乡地下的煤,然后把银子都花在外地,还‘姨太太一房接一房遍布全国各个地方’……不知道,他们的祖先们知道后,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皇上越说越生气,义愤填膺,甚至还说到什么“天地之间不能再生之物,如何可以这般毫无节制地使用……”
保康:“……”
保康一脸无语且同情地看着他汗阿玛,只小小的好奇一件事情:如果他的汗阿玛知道了清末皇家人的行为……阿弥陀佛。保康想起他在苏世比拍卖会买来的那颗“大白菜”——据说是慈禧娘娘的心爱墓葬之物……
还是不告诉他汗阿玛吧。
他是孝顺孩子。
阿弥陀佛。
…………
保康决定不说,岂不知,他汗阿玛非常想要问一问。
有了蒸汽机,煤炭变得非常重要,海洋不再是阻碍,世界大变化……他知道真正的活佛可以看到平片段的“未来”,进而根据事实推算出某些事件,他相信他儿子也有这个能力,相信他儿子的推算。
可是,大清的未来在哪里?他按照自己的计划,按照儿子的指点现在开始布局,可以改变未来吗?
至少,在人人都奔向大海洋,在这条蒙古——山西——江北/江南的官道荒废之后,他该如何保障西部和北部边境安稳?山西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他该如何不让新晋商这般折腾耗空山西的底蕴?
皇上想着想着,又突然面露苦笑。
知道了一个爪影的未来又如何?暂时,他该做什么还是要做什么。治理黄河,收复小琉球,赶走沙俄骑兵,准备和准格尔大战,收拢汉家民心稳定社稷……每一样都是摆在他的面前必须去完成的事情。
皇上苦笑连连,也没思考就类似自言自语一般问出来:“保康说说‘电’是什么?”
问完后皇上就整个人石化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看着熊儿子。
“电”还能是什么?
保康发现他汗阿玛想到了,满脸都是写着“汗阿玛聪明”的笑儿。
…………
接下来的路程,皇上就变成贤人一样不停地思考,走也想,坐也想睡觉也想……走火入魔一般。
保康则是继续抽空和众人聊大天,玩游戏,听故事……还因为晋商的事儿格外注意到一个人——山西人,内阁学士,充经筵讲官陈延敬。
保康越看这位陈延敬越喜欢,眼里的小星星好似繁星闪闪。
太子:“保康弟弟喜欢陈大人?”
保康眼睛盯着陈延敬眨也不眨,重重点脑袋:“喜欢!”
特肯定的语气。
胤祉、胤祺:“我们也喜欢。”
胤禛:“……保康哥哥喜欢,弟弟也喜欢。”
陈延敬:“……”
亲娘啊,他做了什么快乐大师这么喜欢他?
高士奇好奇地问道:“阿哥喜欢陈学士?原因为何?”
张英也好奇:“是不是因为陈学士出身山西,看着亲切?”
众人都觉得自己反应过来了,陈延敬也觉得自己明白了,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出身特光荣,特荣耀,金光闪闪。
陈延敬麻利地躬身行礼:“小臣出生于山西泽州阳城,位于山西省东南端,地处太岳山脉东支,中条山东北,太行山以西,沁河中游的西岸,那里有一条蟒河,风光秀丽。”
保康眼冒金光,那里果然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保康气沉丹田、面色“庄严”:“色泽金黄,食之香甜,名叫‘泽州香’,又名‘泽州黄’。”
陈延敬:“……”
陈延敬反应过来后,特开心地接着:“能得快乐大师喜欢,是它的荣幸。”
太子戳戳保康弟弟。
胤祉、胤禛、胤祺一脸好奇地看向保康弟弟/哥哥。
保康一拍胸膛:“到了五台山,请你们吃遍山西美食。米就吃泽州黄米。”
山西美食?泽州黄米?太子、胤祉、胤禛、胤祺、张英、高士奇、陈延敬:“……”保康弟弟/哥哥/快乐大师……你的表情,我们还以为是绝世大宝贝?好吧。色泽金黄,食之香甜的泽州黄米?喜欢。
太子、胤祉、胤禛、胤祺:“好。谢谢保康弟弟/哥哥。”
张英、高士奇:“……”好吧,小阿哥们都喜欢,赶紧想想自己家乡有那些特产,好吃的,好玩的。
陈延敬:“……”人生中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家乡这般自豪和骄傲。
皇上收到通知说明天到达五台山,从他的“思考”里稍稍回神,听说了这个事儿不由地笑着摇头,熊儿子顽皮起来特“会说话”,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当然皇上关注的点稍稍不一样,晚上停车休息饭后散步的时候皇上忍不住问道:“保康喜欢陈延敬?”
保康不假思索:“喜欢。汗阿玛也喜欢。”
亲亲汗阿玛·皇上哈哈笑:“汗阿玛身边的人,明珠自傲,索额图私心重,法喀重感情,徐乾学贪财贪名,张英偏“儒学文人”,高士奇性情孤僻……”
“唯有这位陈延敬格外与众不同。不错,我们的快乐大师看人很准。”
快乐大师·小保康一脸矜持的“得意洋洋”,特“谦虚”地回答:“都是汗阿玛教导的好。”
皇上:“……”
直接伸手扑棱扑棱熊儿子的小光头——其他儿女这么夸夸那就是夸夸,从熊儿子的嘴里说出来,那就变了味道也不知怎么滴。
皇上不乐意,皇上表示他要继续自己的思考,不搭理熊儿子;保康开心地抬手打一个佛号,扬起小翅膀飞奔向额涅的怀抱。
“额涅——”小嗓门那个叫欢快。
皇上:“……”不气、不气。他不和熊儿子生气。
太皇太后、皇太后:“……”对着皇帝那浑身喷火特不服气的样子,只有一句话,皇帝你还是生气吧。
皇上:“……”
七月流火的天气里,大队人马这般走走停停,嬉嬉闹闹,于七月十八日的上午到达五台山。
保康一眼就看到迎接他们的五台山僧众,看到僧众中央的大喇嘛,一头扑到他的怀里。
“大喇嘛——”小嗓门里满满的都是思念。
大喇嘛哈哈哈笑着,一把抱着小胖娃娃在怀里眼睛湿润:“我们快乐大师没瘦,还是这么胖实。”
保康欢喜地笑,埋头在他胸口脑袋蹭蹭。
大喇嘛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万众瞩目。众人就看着一个肥胖的大和尚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和尚,这一幕明明很感人,却——忍不住想笑。
大和尚一身类黄色袈裟大礼服,气势如山、庄重威严;小和尚一身夏季的家常僧服,还是类红色带墨点儿的,上衣和夏裤加上一双类红色的小僧鞋,类红色的罗汉袜,红通通的,越发显得胖脸白嫩,眉眼间的顽皮邪气——怎么看怎么喜庆。
皇上忍住笑,吩咐道:“礼节都免了,赶紧上山。”
大喇嘛麻利地答应一声:“阿弥陀佛。”
保康也抬手打一个佛号:“阿弥陀佛。”
上山,上山,就可以看到师祖了嗷嗷嗷。保康的心脏砰砰跳,特激动。
保康不知道,上山的人群里,有个人也非常激动——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了苏茉儿的话,听了正阳门发生的一切,心里的愤怒不甘少了很多,可到底还是不甘心,越是想起保康手里的那串佛珠越是不甘心,越是想要亲眼见一面。
上山的道路崎岖,却又不漫长。一千多台阶,越接近菩萨顶越是清凉,众人都没有登山的疲惫,反而神清气爽。等到了菩萨顶的平地,不止是保康,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安静地站在平地中央等候的老和尚。
…………
“师祖——”保康从侍卫的怀里挣扎下来,一个飞扑,扑到师祖的怀里:“师祖——师祖——”
师祖眼看着红通通的小胖娃娃扑向他来,一颗平静的心激荡。
伸手接住他的小徒孙,所有的陈年往事都远去。
“师祖在。”师祖抱着小徒孙,仔细地看着他,发现他没瘦,还是眉眼顽皮,灵气盎然,只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师祖不由地心疼小胖娃娃的“成长”。
保康更难过。
离开师祖才几个月,他却感觉好似是几年一样。
“师祖——师祖——哇——哇——”保康在师祖的怀里,双手搂住师祖的脖子,哇哇哇哭了出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觉得自己应该大哭一场,哭得那个伤心得来——好像他就一个被迫离家的孩子终于得以回家一样,“哇——哇——师祖——”
“师祖在,师祖在。师祖知道保康受委屈了,乖。”师祖耐心哄着。
可是保康还是只顾自己哭,听了师祖哄他,知道他受委屈了,更能哭,哭得那个大声。
“师祖——哇——”保康在京城里,不怎么开心。
“师祖——哇——”保康在京城里想师祖,想五台山。
“师祖——哇——”保康在京城里长大了,可是保康还是不大喜欢京城。
“师祖——哇——”京城的人和五台山的人不一样,保康不属于京城。
“师祖——哇——”……
“师祖——哇——”……
保康哭啊,尽情地哭。
师祖听着小徒孙的撒娇耍赖,听着他倾诉自己的“委屈”,表达自己的“抗议”,更为心疼,只管抱着小徒孙轻轻哄着:“师祖都知道。师祖都知道。”
“师祖——师祖——哇——哇——”
三丈远的距离,众人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快乐大师可劲儿的哭闹,看着师祖温柔耐心地哄着大哭大闹的小胖娃娃,呆立风中。
初见那一眼,那一声“阿弥陀佛”,那是怎样的震惊!
从容平和、超然化境。
山上的风吹起他那朴素的僧服的衣角,刹那间众人好似看到春日百花盛开,夏日凉风习习,秋日明月皎洁,冬日白雪皑皑……
都以为自己看到一位世外高人,正要大为惊喜,可是随之“世外高人”就变成了一个溺爱小徒孙的“师祖”……???
…………
皇上摸摸鼻子,瞧着“醒迟大师”只顾哄着小徒孙全然无视他们的架势,感受到身后众人都看向他的目光,内心咆哮。
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办?听听他熊儿子哭的,好像他就是一个强行将他从师祖身边带开的“恶龙阿玛”。
皇上只能庆幸,头一波跟着上山的都是绝对的亲近人,此刻站在山顶眼见这一幕的更是绝对可以见的人。
可是皇上不管怎么安慰自己,都无法忽视一个事实——他儿子是宝,他是草。
皇上心里的悲伤逆流成河;太皇太后却是轻轻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初见的那一刻,太皇太后面对眼前这位年过四十,满身风霜之色的老年和尚,心里的震惊无法言说,二十一年的来的思念无法言说。
永远不会看错的眉眼,永远不会认不出来的身形,还有那个刺痛她眼睛的戒疤和僧服……她克制不住地嘴唇哆嗦双手颤抖,她想要仔细地看看“他”,却是泪水先模糊了眼睛。
皇太后和苏茉儿姑姑一左一右扶住太皇太后颤抖的身形,太皇太后极力克制自己,却是怎么也克制不住。
那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
太皇太后泪水磅礴,听着她的重孙子保康一声声喊着“师祖——师祖——”,一声声“哇——哇——哇——”听着“他”耐心哄着保康的声音……身形颤抖得更厉害。
皇上生怕他皇祖母受不住,一把扶住,眼睛湿了眼眶。
这个时候,醒迟大师也抱着小徒孙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
“太皇太后激动太过,先上山歇一歇。”
声音里有着关心,可,总归是喊了一声“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朦朦胧胧看见他眼角的皱纹,心里酸痛酸痛,刀绞一般地疼。
抖着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却是没有了力气。
昏过去的一个瞬间,她好似看到四岁的儿子和宫人嬉闹玩耍,他是那么的开心,他发现她躲在柱子背后偷看的身影跑向她,自以为聪明地遣走宫人,自己走过来偷偷摸摸,小小声地喊她“额涅”……
那是她的儿子啊。
她生了三个女儿才生了他,她和姑姑都没有生儿子,科尔沁不得已送来了她的姐姐,在她的姐姐荣宠后宫的时候,她生了他。
她心灰意冷,只想和她的儿子在一起,守着她的儿子过自己的冷清日子,可是宫里规矩严格,他被抱离开她的身边,她一个月也不能去看一眼,她想儿子想的发疯,就安排苏茉儿去照顾他,就偷偷地去看他……
那是她的儿子啊。
她的小女儿早夭了,她的二女儿嫁人守寡为了国家和民族再嫁,她伤透了心,她想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聪明,每一次看到她,就偷偷遣走宫人,站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襟,仰着头懵懵懂懂地喊她“额涅”……
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她的儿子,会在登基后拉着她的衣袖委屈巴巴地说“想额涅”,会哭着说“十四叔又凶他了”,会生气地说“代善伯伯也不帮他”,会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碟子糕点说“叔叔伯伯们吵架他好饿”……
她的儿子……
她曾经把他视为后半生生活的全部,希望的全部,他们进关,她为了他的皇位地位稳固可以付出一切,可是最终也是她,亲手逼得他离开那个皇位……
明明她也曾经饱受“有情人不能在一起”的痛苦,明明她也曾经饱受被迫和一个人成为夫妻的痛苦,为何她要强迫自己的儿子,为何……
她到底是狠心的。
她是蒙古博尔济吉特家的女子,她是大清爱新觉罗家的皇太后,她终究是站在她儿子的对立面。
她失去了她的儿子……
她失去了她的儿子……
太皇太后从昏迷中醒来,浑浊的泪水顺着苍老的面颊流淌,再也承受不住这个事实——她失去了她的儿子……
她儿子那么乖,那么孝顺,那么年轻英俊,那么聪明英武……
可她失去了他。
太皇太后无法抑制地痛苦,重重地咳嗽出来。
一只手贴在她的胸口,轻轻输送“勇气”,赶走了她那几乎无法呼吸的窒闷。
一只手拿着帕子给她轻轻地擦眼泪,让她终于得以看清她儿子的面容。
曾经年轻的面堂不再,曾经意气风发的神态不再,曾经常年带笑的眉梢眼角不再……可这是她的儿子……
太皇太后的眼泪又流出来,这一瞬间,什么家国天下都远离,什么大义愤怒不甘都远离,她只是一个母亲,她只想喊一喊自己的儿子。
只想喊出来那个憋在心里三十多年的名字。
“fang——kala——”
“……fangkala。”
太皇太后嘴唇哆嗦,口齿不清晰,喊完后眼泪又出来,听到回应,想要笑一笑,想要起身,想要拉着她的“fangkala”说话,却是再次泪眼朦胧。
师祖面色平静,只一秒的犹豫,轻轻地回答一句“fangkala”,再次拿起手帕给太皇太后擦眼泪。
室内再次寂静无声,太皇太后抖着手握住她儿子的手,泪流满脸。
…………
保康就听一句“fangkala”怎么也听不到了,心里那个着急,可他刚刚被他汗阿玛强行抱出来,现在被额涅、哥哥弟弟们、姐姐妹妹们……一起看着,不许进去,更不许偷听。
fangkala,fangkala……是喊谁?还是小暗号?保康的心里好似有一千只小蚂蚁在爬,好奇,好奇,还是好奇。
他知道“fangkala”是一句满语,汉语意思是,柔和的,孝顺的,不粗暴的、不恶言恶语的,即使有理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不是用气势压倒对方强行令对方屈服改过的,是面对父母怡悦高兴,有了委屈也只会苦着自己的……
可是这和他师祖有什么关系?!为何太皇太后醒来就说了这个词?!为何他师祖还好像是答应一般地重复了这个词?!
fangkala,大清的入关皇帝顺治皇帝儿时的满语名字,历史没有记载,这个世上也已经很少很少很少有人知道,知道的人,能喊出来的人,能说出来的人,也只有太皇太后一个,保康自然不知道。
保康心里着急啊,可他大体明白太皇太后不是要为难他师祖,皇太后再次见到他师祖也面容平静,苏茉儿姑姑也只是抹眼泪没有怎么大的激动,小小的放下心来。
阿弥陀佛。师祖啊,不是保康故意要听的。
阿弥陀佛。师祖啊,保康只是担心师祖,不是好奇。
保康心里头一件大事放了下来,而且这次二伯留在京城监国,他也不怕他汗阿玛装昏倒,保康的大眼睛闪亮亮,拉着他额涅的胳膊摇晃:“额涅,额涅,保康带额涅去后山玩啊。”
“不对,保康先带额涅去见保康的师兄弟们。”
皇后娘娘乐呵:“要先洗漱沐浴,马上到午休时间,午休起来后用完晚膳,再去见人。”
太子想起刚刚汗阿玛郑重叮嘱要看好保康弟弟的事儿,赶紧接口:“天儿这么热,到了山上清凉,可就是清凉更受不住身上的汗。保康弟弟,我们先洗澡。”
洗澡,保康自然喜欢。
保康兴致勃勃,一副恨不得立马去洗澡的样子:“洗澡!保康带哥哥弟弟们去后山洗澡。后山有清泉,直接跳到河里,保证爽歪歪——还可以在河里游泳,和小鱼儿小蝌蚪一起玩!”
“……还可以在河里游泳,和小鱼儿小蝌蚪一起玩!”太子、大阿哥、胤祉阿哥、胤禛阿哥、胤祺阿哥的第一反应,他们学着保康弟弟睡花丛结果被虫子吓得哇哇大哭的丑事儿。
第二反应,不怕,不怕,有保康弟弟,保证没有鱼儿敢咬他们。
大阿哥想着山里清泉的凉爽首先迫不及待:“好,我们去后山。”
太子想说汗阿玛有吩咐,话到嘴边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变了:“好,我们去后山。”
胤祉、胤禛、胤祺听了,立马变成安耐不住的跃跃欲试。
三位小阿哥一起催促:“保康弟弟/哥哥,我们快去。”
保康小小的兴奋:“好。我们马上就去。”
哥六个说着话抬脚就要出门,冷不防四公主大喊一嗓子:“保康哥哥,小四也要去。”
大阿哥:“妹妹是公主,不能去。”
太子:“男女有别,妹妹不能去。”
胤祉:“妹妹和姐姐妹妹们一起洗澡。”
胤禛:“回来给妹妹带小鱼儿。”
胤祺:“还有小蝌蚪。”
保康:“小蝌蚪需要繁衍,小鱼儿也要长大,不能抓。保康哥哥下午带妹妹去后山玩耍,大姐、二姐、三姐也去。保康哥哥保证。”
四公主本来因为大哥和太子哥哥的话伤心生气,听到三哥和两个弟弟的话,以及保康弟弟的保证,忍不住哭了出来。
抬手一抹脸上的泪水,哭着说道:“小四相信保康哥哥。”
保康回身抱抱小妹妹,哄着道:“妹妹不哭,下午哥哥还给妹妹做花环。”
四公主因为花环破涕为笑:“小四要花环,谢谢保康哥哥。”
保康一脸“大清第一好哥哥”的笑儿,冷不丁地感受到,他大哥踢了他一脚,他太子哥哥戳了他的腰,他三哥和两个弟弟用强烈的目光暗示……
保康一抬头看见三位姐姐“凶巴巴”的样子,麻利地——“大姐、二姐、三姐也有。大哥和太子哥哥和保康一起编。”
大哥和太子弟弟:“……”他们也要花环,不对,他们为何要一起编花环?
大姐、二姐、三姐眉开眼笑:“谢谢保康弟弟。”
大哥和太子弟弟:“……”他们也有份儿,光“谢谢保康弟弟”?
没奈何他们的汗阿玛不在,他们的皇额涅在,他们只能是被压榨的命运。
可是……
“只有保康的姐姐妹妹们有,额涅没有?”
“保康的额涅有。保康给额涅编一个大大的花环,花仙子一样。”
“…………”
皇后娘娘故意板着的脸板不起来,“噗”的一声喷笑出来,偏偏四公主从保康哥哥的怀里跑到皇额涅的怀里,重重地附和:“皇额涅是花仙子。”
屋子里的人都哈哈哈大笑,兄弟六哥放下心里,微笑着,悄咪咪出门。
阿弥陀佛。以前怎么不知道害怕姐姐妹妹们?
阿弥陀佛。这是保康弟弟/哥哥的原因。
保康:“……”
保康端得一派“正气”:“身为家里的男儿,当然要宠着姐姐妹妹们。”
哥哥弟弟们:“……”
本能地想要反驳“不是身为家里的女儿,当然要宠着哥哥弟弟们?”还好及时没说出来。
“保康弟弟/哥哥说得对。我们是巴图鲁,是皇阿哥,当然要宠着姐姐妹妹们!”五个哥哥弟弟一起大喊,非常有默契地心里偷偷心疼自个儿。
但是保康弟弟/哥哥满意了,高兴了啊。
保康弟弟/哥哥高兴就好!
兄弟六个一起抬脚迈步,手牵手来到后山的小河边,那个“无人可挡”的架势,路过的僧人们感觉,这就是要去打群架的一伙儿皮孩子。
皇上听说后忍不住笑着摇头,听说六个儿子都脱光光下水了,正在玩水,他也心动。
皇上偷瞄他皇祖母,偷瞄他汗阿玛。
太皇太后不想搭理,作为皇帝下河里玩,像什么样子?
醒迟大师直接当没看见。
皇上:“……”
皇上委屈巴巴地站在那里,眼看他皇祖母和他汗阿玛又开始讨论佛法,全然无视了他……
皇上悲愤至极,皇上在灵魂深处发出内心深处的呐喊:“他也是一个孩子,他也一个孙儿,他也是一个儿子!”
可是没奈何,还是没人搭理他,他汗阿玛还吩咐他坐下来念经,说“他心不静”。
皇上:“……”
凉风习习的菩萨顶上,皇上只感觉的一颗火热的心拔凉拔凉,恨不得灵魂长了翅膀飞到后山的河里。
皇上内心的“浪涛汹涌”且不说,无奈地盘坐下来跟着念经的“委屈”也不说,保康和他的哥哥弟弟们脱了衣裤,浑身上下什么也没穿,就这样光溜溜地扑到河水里。
从山顶上下来的河水在这里的一处凹地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泊,恰好供他们安全地玩耍。
河水清凉无比,又轻柔无比,好似最温柔的绸缎轻轻滑过指尖的感触,兄弟六个徜徉在这般的河水里,徜徉在生机勃勃的天地万物之间,梵音佛歌的小世界里面,好似水里的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好似此方小世界的宠儿一样满心欢喜。
“保——”还没学会游泳的胤禛一开口就喝了一口进肚子。
保康发现两个弟弟满目的“怕怕”嘻嘻笑:“胤禛弟弟、胤祺弟弟不怕,学游水的过程就是喝水的过程。”
“水的不同,决定你的游水水平。菩萨顶的水……”
胤祺一把抱住他,大声疾呼:“保康哥哥,胤祺要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