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走马上任,第一天嘛, 保康也跟着, 还有赫奕, 容若和赫奕骑马,保康坐在马车里,三个人一起朝西山大营进发,保康打开马车窗户, 一边听着街道上的各种喧闹声,一边看有关于骁骑营的资料。
骁骑营这个军营名字, 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 向来都是精锐骑兵的代表。清朝八旗中设骁骑营, 是类似明朝禁卫军的一个组成部分。兵员叫“马甲”,从满、蒙旗中每佐领中选拔二十人,汉旗中每佐领中选拔四十二人, 满、蒙、汉马甲共一万八千多人。
防务京城的六万大军里面, 除了骁骑营其他营都是纯粹的满洲军队,唯有骁骑营是满汉蒙朝鲜多种族混合的大营, 除去管马匹的营,管粮草的营等等,只有五千兵员是真正的战斗力。
这五千人, 本应该是突围冲锋的时候最勇猛的将士,它从建立起历经四朝也确实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声, 说一句战功赫赫不为过, 一直到现在, 因为各种原因交错,整个八旗军颓败,绿营军崛起,骁骑营也空有一个名声。
保康好似看到英雄末路,美人白头,一时间心里感慨万千。
等他们到了骁骑营大营,面对出来迎接他们的人,保康笑着抬手打一个“阿弥陀佛”。
提前得知他们前来,拿出来最好的表现,还这个模样?
不说“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手里没有鸟枪,身上没有气势、眼里没有神采、中间那个,盔甲带子都系错了……尽管保康已经可以猜到,亲眼见到,还是……小小的惊讶。
“阿弥陀佛”。保康又打一声佛号。
众人:“……”
说实话,众人虽然知道快乐大师·瑞亲王今儿到来,可都没当回事。
就是知道容若和赫奕一起前来,也没当回事。
容若还好一些,至少文武双全,赫奕那就是一个完全的“文人”。
众人都认为,就这样的三个人,也就是一个名头上的接管,实际上骁骑营的一切事务还在他们的手里。
保康轻轻摇头,直接进来大营,直接宣布圣旨,之前的总兵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留下给推荐去军营,步军营,键锐营……各个旗的参将、游击、都司……乃至伙房小兵也一样,去到其他地方待遇不变。
众人震惊、接着哗然。
容若大喝一声,将骁骑营的整改计划直接道出,简而言之,骁骑营不再是一个常规的军营,不光要整改,还要优胜劣汰,不养闲人。
乍然失去“职位”的将士们听了更为愤怒。
“瑞亲王要接管骁骑营,我们兄弟本来非常高兴,缘何瑞亲王一来就要取消兄弟们的安身之地?”
“我们骁骑营为了大清打过多少战役,瑞亲王你的作为皇上知道吗?”
“我不相信皇上这么无情。”
“……”
“……”
刀出鞘,在四月天上午的太阳底下闪着青色的寒光,然而保康只安静地听着,轻轻打一个佛号:“阿弥陀佛。”
浑厚的内力将这声“阿弥陀佛”传出去老远,每个人都感觉这声佛号响在自己的耳边,都感觉有火发不出,都被迫安静下来。
“诸位喜欢骁骑营,愿意留下来,快乐大师非常高兴。”
“骁骑营如今的现状,诸位都看在眼里,先辈们的荣光不复存在是事实。快乐大师要整改骁骑营,快乐大师希望,你们跟着快乐大师一起,积极地面对现实,积极地找出一条新出路。”
顿了顿,到底是不忍心。
“诸位在感情上一时无法接受,快乐大师非常理解。两个月,两个月的集中训练,是一个过渡,也是给诸位一个思考的时间。”
“朝廷要举办武举的消息,诸位已经知道。若有想参加的士兵,可来报名。快乐大师希望,骁骑营的每一位勇士,都是关内八旗子弟中的新型巴图鲁,巴克什,顺应时代发展变化的巴图鲁,巴克什。”
…………
众人听着奶气满满、稚气满满的孩童声音,实在是无法相信,三头身的孩子,缘何有这番魄力,就这样站在五千名愤怒到无法压制的将士们中间,面色平静安然,宝相庄严。
《金刚经》说:“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稀有。”
稀有,不是没有。可谁有幸见过?谁没有亲眼见过,谁会真的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先觉者”“灵童”?
如果说快乐大师的出生,天然地代表了满蒙利益,那是他的出身和际遇;如果说之前快乐大师之前做梦梦到先皇,知道了牛痘,那是他的福祉和慧根。
如果说快乐大师在皇上病重期间临危不乱,在皇上病好后失去垂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宠辱不惊,那是他的心性纯良和无争。
那么现在那?
明明没有金刚怒目,也没有大哭大闹,只是平静地劝说他们,面对现实。
说实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骁骑营的底蕴在这里,它现在还没到烂到根的时候,这五千上过战场的人一起爆发出来的杀气和煞气,非常惊人。
可是快乐大师恍若未见,他看着他们的目光,带着期待和信任。嘴角微微上挑,眉眼带笑,他相信曾经纵横草原保家卫国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八旗子弟,骁骑营将士,一腔热血和孤胆还没有被关内的“花红柳绿宴浮桥”腐化殆尽。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大刀出鞘的五千将士中间。
容若发现骁骑营众人的犹豫之色,眼里带笑。
赫奕眼见瑞亲王小小年纪这般镇定,瞳孔一缩。
…………
保康感觉,他这真的没什么,比他前面几辈子经历的凶险差多了。类似后世处理失业下岗人员的问题一样,面对“愤怒”很正常,给他们找好了后路了,也说了光明前景了,除非是八头牛拉不回来的傻瓜,否则没人会对他怎么样。
就是真有,他也有自保之力。
保康很自信,保康真的觉得,这个类似“裁军”差点引发兵变的事儿不大。
其他人:“……”
快乐大师,我们服气!我们服气!
整改骁骑营的第一步,就这么完成了。
保康完成自己的“首秀”任务,欢欢喜喜地打道回府,一路上吃吃喝喝,走走逛逛,还去钮钴禄家看看他外婆……其他等着看他笑话,或者担心他表现,或者满心复杂地琢磨八旗子弟未来的人……都是凝眉沉思。
宫里的皇上听说了他儿子的表现,知道自己安排的人没有派上用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金刚经般若波罗蜜经》,“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稀有。何以故?须菩提,如来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
难道他儿子真能明白什么是“见性成佛”?皇上觉得不可思议。
“梦幻空花,何劳把捉?”简单的一句话,难煞多少人?不但难煞了禅宗五祖弘忍的大弟子神秀,也难煞了北宋第一聪明人苏东坡,所以皇上怎么也不相信,他这吃喝玩乐、敲木鱼也能睡着的熊儿子,真能明白这般深奥的佛礼。
皇上满心惊奇,不管怎么说他儿子这番表现,很好,超过皇上预期的好。
皇上与有荣然,满腔为人父的骄傲和自豪。面对熊儿子买回来的街头小吃,吃得津津有味;听着熊儿子显摆他外婆给他做的鞋子,更是捧场地夸夸。
“我们保康就是人见人爱。”
保康胸膛一挺:“保康最帅气最可爱。”
皇上牙酸:“嗯。最帅气。”
皇后咽下嘴里的野菜饼子,哈哈笑:“来额涅看看。”保康麻利地站到他额涅面前伸脚。
皇后看着这做工不甚精致,但是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好一番心思做出来的僧鞋,眼睛湿润。
“是这个针线。”接着笑道:“额涅给保康做的衣服,也没见保康这般显摆。”
保康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那个不一样,不一样。”
煞有介事的小样儿,皇上和皇后都乐呵。
“你还知道不一样?”皇上取笑熊儿子,“你的纳兰老师去了西山军营,你这里只有两个老师,下面汗阿玛给你再安排两个老师。”
“好。”
“清明节汗阿玛病了,说带你们去孝陵祭祀一直不成行,过几天就去。”
“好。”
皇后娘娘眼里带笑:“中午的时候你太子哥哥派人来找保康好像有事儿,保康有空找你太子哥哥问问。”
“好。”
皇上乐呵:“什么都说‘好’?汗阿玛来猜一猜,保康今儿吃了几颗糖葫芦?”
保康只管眉飞色舞地笑。
保康回来的路上一口气吃了三颗糖葫芦,又玩了一路,在外祖家也是受尽一家宠爱特开心,此刻满心满眼都是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味儿,特好说话,听到他汗阿玛取笑他,只端得一派“大度”。
“保康吃了三颗。汗阿玛一颗,额涅一颗,保康一颗。”
亲亲汗阿玛:“……”
亲亲额涅:“……”
瞧瞧这胖嘟嘟的三头身摆出来的一副“风光霁月”……皇上瞪眼,皇后娘娘忍不住搂儿子到怀里,母子两个一起嘻嘻笑。
…………
人间四月天里,保康心情好,看什么都好,他好,感染力超强,本就因为他特开心的满宫人也都觉得自己今年四月“特好、特好”。
保康当天晚上没见到他太子哥哥,因为他在牡丹花丛中睡过去了。
第二天他完成自己的课业,慢腾腾地挪步来到无逸斋,太子还在上课,他就蹲在无逸斋前面的菜园子看辣椒苗儿,各色春天的青菜苗儿,看得入迷,又睡着了。
太子瞧着保康弟弟睡得这般香甜,当然不能喊醒他。
一直到出发去孝陵,兄弟几个才聚在一起好好聊一聊。
一辆大马车里,太子犹豫片刻,还是提出自己的问题:“孤仔细地了解山西省的改革情况,打算从长计议,先派巡按出巡地方,只是人选不定,你们可有推荐?”
哥哥弟弟们一起摇头。
他们认识的人,太子也都认识。他们只认识几个自己的亲人,哪有推荐给太子?
太子看向保康弟弟。
保康咽下嘴里的糖葫芦,小小的惊讶:“太子哥哥何不安排几位老师做巡按?”
太子:“……”
然而保康的话立马打开皇阿哥们的兴趣。大阿哥直接说道:“保康弟弟的提议非常好。太子殿下的几位老师都是能臣,都是清官,还都熟悉地方事务,也熟悉太子的目的,他们出去,最合适。”
胤祉随大流点头。胤祺也随大流,胤禛倒是有具体说法:“那位汤斌大人,很好,克己奉公,满家清廉,绝对不会被地方官收买。”
保康重重点脑袋,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三哥胤祉。
胤祉欢喜地接过去。
受到保康弟弟/哥哥的感染,他们兄弟现在都喜欢糖葫芦,一串大串的糖葫芦十二颗,正好够他们兄弟五个一人两颗,从小到大轮流吃正好。
太子呆呆地看着胤祉弟弟手里红艳艳的糖葫芦,又听着哥哥弟弟们趴在马车窗户口朝外看的议论声,恍然觉得,他就按照保康弟弟的提议给汗阿玛上折子,不管汗阿玛同意不同意,他也认同哥哥弟弟们的看法——他的老师们最合适。
太子心里做了决定,心里的负担一下子轻了一半儿。
可是等马车到了孝陵,他就彻底笑不出来了。
保康一开始没发觉,他听着松涛阵阵,面对“先皇”的陵墓,看着孝陵牌楼旁立的一块石碑,石碑上汗阿玛的亲笔字,用满、汉两种文字高度褒扬“先皇”的辉煌成绩,最后刻有如下十五个字。
“皇考遗命,山陵不崇饰,不藏金玉宝器。”
保康小小的疑惑:“汗阿玛,先皇的陵墓,真的一切从简,没有陪葬金银珠宝吗?”
身在皇陵,即使知道这里是空的,皇上也面色沉重,听到熊儿子的问题,郑重地回答:“嗯。”
保康抬手打一个佛号,语气尊重:“阿弥陀佛。”
后世那位号称“东陵大盗”的孙殿英,因为在河北马兰峪大肆盗掘清东陵而闻名,却独独没有盗顺治皇帝的陵墓,这也是一场因果吧。
“汗阿玛,将来我们也给你一切从简。阿弥陀佛。”保康一脸肃穆,声音里难得的认真。
亲亲汗阿玛·皇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保康就是说真的。
本来陪葬品就只是安慰活着的人,大多与去世的人无关。与其将来被盗墓,尸骨零落成泥,不若什么也不陪葬。“先皇”这样最好。
…………
因为保康的“语出惊人”突兀的寂静中,时间也好像停止了一样。皇上慢悠悠地,慢动作转身,面对熊儿子真的不能再真的眼神儿,酝酿了所有的愤怒和咆哮,全憋回去。
熊儿子说真的,不是故意气他的。
皇上捂住胸口,身体摇摇欲坠。可他面对熊儿子难得一副“乖儿子”的姿态,他能怎么说?他能说,他就要很多陪葬品吗?他不能啊?他是一个简朴爱民的好皇帝。
大阿哥拉开架势要抱着保康弟弟跑,哪知道听到他汗阿玛仿若天外来音的一句:“好,就按照保康说得办。”
大阿哥怀疑人生。
然而他今天受到的打击非常大。
保康听到他汗阿玛答应了,乐得眉眼弯弯。
“额涅也是。”
“好。”
一个“好”字出口,皇上感觉那都不是他自己的声音,然而……
“汗阿玛,人都会去世吗?那将来胤禛也不要任何陪葬品。”胤禛的话音一落,胤祺立马跟着:“胤祺也不要。”
胤祉不舍得,满脸纠结:“胤祉要……最喜欢的几本书。”
保康严肃脸:“大哥?”
大阿哥偷偷瞄一眼汗阿玛,还真的认真思考:“……要那把最喜欢的火铳。”
皇上在一边听着,只有一个念头:列祖列宗在上,给他一个雷劈晕他吧。皇上感觉他实在受不住了,可是青天白日的,钦天监测出来的好日子,哪里来的打雷?咳咳,引雷人快乐大师的心情非常好。
于是皇上又听到熊儿子的声音:“保成哥哥,你那?”
太子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伤心:“我……我什么也不要,我想给皇额涅送几本自己的学习书。”
“阿弥陀佛。保成哥哥一定可以完成心愿。”
“嗯。一定可以。”
一时间,这一片空气里都带着悲伤,皇上陷入悲伤,保康感受到他汗阿玛和他太子哥哥的悲伤,默默念经。
皇上这次来孝陵祭拜,还有一个目的,最后一次检查他自己的地宫,准备送元后赫舍里皇后下葬。
悲伤蔓延开来,沉默也蔓延开来。保康陪着祭拜完先皇的两位皇后,用完晚膳散步的时候,气氛略为奇怪,哥哥弟弟们都瞅着他笑退开,最后只有他和太子两个人,太子突然转身对他说道:“保康弟弟,有额涅真好。”
保康一愣。
愣愣地看着他的太子哥哥。
太子的目光哀戚,望着眼前的一个小点儿,保康微微仰头一看,果然眼神涣散没有焦距。
保康抬手打一个佛礼:“阿弥陀佛。保成哥哥,每个人都有一位额涅。”
太子听了这话,受到安慰,却是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不一样……”
太子的声音破碎,混合着哭音,保康仔细辨别才明白其中的意思:不一样的,他的额涅去世了,而保康弟弟的额涅还在。
保康好像被定格了一样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平时无忧无虑喜庆乐呵的笑脸没有一丝笑意:“阿弥陀佛。”
这一次的“阿弥陀佛”里带着“晨钟暮鼓”的钟鼓佛音,太子听愣了,呆呆地看着他的保康弟弟。
保康眼睛微合,又打一个佛礼:“阿弥陀佛。”
这次是告诫。
太子的嘴唇蠕动,终是没有再说话,跟着他的保康弟弟,也抬手打一个佛礼:“阿弥陀佛。”
保康心里一软,克制自己不要笑出来。兄弟两个四目相对,面对皇陵的特殊环境特殊气氛,他终于明白太子心底深处的苦闷。
太子的母亲,是难产去世。太子尚在襁褓中就被册封为太子,可是太子的身边只有宫女嬷嬷和太监,他的成长中,没有一个正式的母性角色。
而他的父亲,皇上,皇上也很忙,皇上只能抽空一天去看他一两次,并不能时刻看着他成长。
他是太子,皇上正式册封的储君,满宫的人,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是他的臣。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和他保持距离,当然不算是亲人;而君和臣当然不能玩到一起去,就算是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也一样。
好不容易,有一天,他的汗阿玛告诉他,他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嫡亲的弟弟,他非常高兴。
这是他的弟弟。
是他的亲人。
弟弟和他一样,出身高贵,都是嫡出;弟弟不是那些恭恭敬敬的“臣”,是他的弟弟。
他有了一个弟弟。
他非常开心,他和弟弟一起睡觉,他的汗阿玛就在一边陪着,他非常幸福。
他得了天花,天花是什么,他还不大清楚。浑身发痒,难受,可他还记得,他要去看他的弟弟,他要将自己的玩具都送给他,自己最喜欢的意大利小丑玩偶也送给他。
可是他的汗阿玛告诉他,他的弟弟去了五台山。
五台山,在哪里那?
他的天花好了,他更想自己的弟弟,他要去找汗阿玛要弟弟回来——索额图面色严厉地告诉他,他的弟弟不能呆在宫里,宫里,只能有一个嫡子。
他的叔公索额图还告诉他:弟弟有母亲,而他的亲母亲去世了,这对比弟弟是弱项。他要争取,他要表现出来强势,他要汗阿玛一直记得他的亲母亲。
可他想自己的弟弟。
弟弟那么小,他可以抱抱;弟弟喜欢戳戳,他喜欢戳戳弟弟软软的脸蛋儿;弟弟喜欢睡觉,他陪着他一起睡觉;弟弟喜欢吃手,他要盯着看着……
可是宫里,只能有一个嫡子。
“弟弟,哥哥对不起弟弟。”太子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哭得不能自已。
保康笑出来,伸手戳戳太子露在外面的额头,让他注意听自己说话:“哥哥,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都不需要说对不起,真的。”
然而太子哭得更凶了。
一边哭一边诉说。
“我也想要一个母亲,母亲,和皇后娘娘对保康弟弟那样嘘寒问暖,时辰到了喊我回宫吃饭;和皇后娘娘管着保康弟弟一样,糖葫芦一天最多只能吃两颗,平时只给吃一颗,我一哭闹,她就哄着……”
“和皇后娘娘给保康弟弟做衣服一样,给我做衣服鞋子……”
保康听着听着,烦恼地抬手揉揉眼睛。
哥哥的母亲难产去世,哥哥有一个为了生他而去世的伟大母亲,他不应该再去要其他的母亲,这样,对不起他的亲母亲。
一个小孩子,他的成长过程中,没有母亲,那是什么样的感受那?一个小孩子,他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母亲,那是什么样的感受那?保康以前不知道,保康现在知道了。
母亲,不光是唱着温柔慈爱的摇篮曲哄着你入睡,还是一个孩子心底深处最安全的情感寄托,可以撒娇,可以嬉闹,甚至可以无理取闹,因为你知道,她总是会包容你的一切,说你是天下第一好。
保康想说:“我额涅,也是你额涅。”
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想安慰安慰说:“哥哥你已经拥有了很多,你要欢喜于自己拥有的,而不是哭闹于自己没有的……”
又觉得太过空洞,好像所有的大道理面对他哥哥的眼泪,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太子哥哥的心愿,注定不能实现。
宫里其他的孩子没有了母亲,会有其他妃子照顾,可太子是太子,他的母亲是元后,妃嫔中没有谁有资格照顾他,也没有谁有权利听他喊一声“额涅”,或者应该说,没有谁能忽视他的太子身份,只当他是一个需要母爱的孩子。
而他也不是要别人忽视他的太子身份,他只想在做太子的时候,还有一个母亲。
他是太子,和他们的汗阿玛一样,先是“君”,再是“人”,和他们的汗阿玛一样,要的非常多。
“阿弥陀佛。”保康低低地打一个佛号。
“保成哥哥,索额图是你的母家当家人,但他,赫舍里家的所有人,都不是你母亲的代表。奶嬷嬷对你好,奶嬷嬷的家人也对你好,但她,毓庆宫的所有人,都不是你希望的那种亲情表达,你将情感寄托在他们的身上,很危险。”
保康试着提醒太子一声,可他没想到自己的话引来太子的大爆发。
太子愤怒地哭喊:“你们不知道,你们不明白。”
保康瞧着他不敢面对现实的模样,也生气。
三头身的身高站在太子的半丈远的地方,脑袋微微仰,胖嘟嘟的一张脸气势勃发,声音里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怒:“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明白。但我们知道讲道理。”
“你若认为你是太子,高高在上,那你为何要去听索额图的话?索额图不是你的臣吗?你若认为你是一个孩子,和大清朝其他千千个小孩子一样,那你为何要去亲近一个奶嬷嬷,而不是去亲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太子听得愣住了,确认他的保康弟弟没安慰他,也没哄着他,还对他生气,他更生气。
“索额图对我好!”
太子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水也顾不得擦,只冲着保康嘶声呐喊:“赫舍里家是我的母家!奶嬷嬷是我的奶嬷嬷,是夜里也守着我,看护着我的奶嬷嬷!你有师祖,你有额涅,你当然不知道。”
保康:“……”瞪大眼睛。
熊脾气上来,一连串的话炮竹一般冲出来。
“我知道不知道?你问过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索额图对你好,那是因为你是太子。奶嬷嬷对你好,也是因为你是太子。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人和亲人,他们对你,有大半是忠心,是为了自己家的前程似锦……这些你知道吗?”
“你的太子位子是汗阿玛册封的,你明白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才是你的祖母和太~祖母,是你的亲人,你若觉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和你隔的远了不好亲近,你还可以去亲近汗阿玛,你为何不去?”
“你要说我有师祖,我有额涅,你一出生就有汗阿玛,你为何不去亲近他?你只知道自己想要关心,不知道你的汗阿玛也需要关心……?”
保康“气势勃发”,一番话甭管有没有道理,反正太子是被镇住了。
他想说他们的汗阿玛是皇帝和父亲,他作为太子和儿子应该谨守礼仪,说不出来——他的保康弟弟每次气汗阿玛,汗阿玛也没有处罚保康弟弟,还是一样的关心。
他想大声呐喊,他们的汗阿玛不光是自己的汗阿玛,汗阿玛去五台山教导保康弟弟两个月,亲自去易县救助保康弟弟,亲自抱着保康弟弟从正阳门回宫……说不出来——汗阿玛册封他为太子,太子,只有一个。
保康得意地笑,得意地笑,眉梢眼角都在表达欺负人后的通体舒畅……
太子:“……”
太子突然心生一股气,上前一步两手一扯,保康的胖脸和笑脸就变成扭曲的鬼脸。
这回轮到太子得意洋洋,保康气啊。
太子比他高,他想伸手扯他的脸,够不到。
没关系。
保康一抬脚。
“嗷!”太子一声大喊抱着他的右脚跳起来,这次不是情感复杂抱着各种目的哭泣,这次是真哭。
疼哭了。
保康下巴一抬,眉毛一根根飞舞,那个欢乐得来——
阿弥陀佛。师祖啊,果然这样的太子哥哥看着更爽!
…………
这次的交锋,以太子的“失败”告终,太子因为脚疼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大哭,保康看着一只小蝴蝶学飞看得入迷,趴在青草丛中自得其乐……
皇上虽然给及时清场,但是皇上自己围观了全过程。
太子……哎,皇上只想叹气再叹气。
到底他教导太子的方式,错在哪里?真的错了那么多吗?皇上不想承认,可他也莫名觉得,太子最后抱着脚大哭的样子,非常透索,非常——嗯,痛快。
太子:“……”
太子的右脚肿的好像一个开锅大馒头,疼得来——可是太医说,这只是表象不需要治疗,只给抹了一份红药水止疼;可是他的保康弟弟照样吃吃喝喝,汗阿玛也没罚抄个书啥的。
太子心里的小火焰升腾,气得五官扭曲:“保康弟弟,哥哥的脚废了!”
保康欢喜地咽下一颗糖葫芦,高声回答:“太医说两天后不疼了就好了,这是活血。”
太子的胸膛剧烈起伏:“很疼!”
保康表示他很大度:“是不是疼的不对称?左脚也来一个?”
太子:“……”
阵亡。
愤怒的太子一路上抢了他保康弟弟每日两颗糖葫芦,抢了他袈裟小补丁里的花生糖,还要求保康弟弟和他一起睡觉,还拿出哥哥的样子教导保康弟弟写字读书,敢偷跑他就跳着一只脚给亲自追回来……
太子是感觉出气了,痛快了,其他人看热闹,咳咳,也挺痛快,非常欢乐,唯有保康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彻底焉巴。
“额涅——”保康扑到他额涅的怀里撒娇,好不委屈。
“额涅在。”皇后娘娘笑着搂着儿子,笑得慈爱。
皇后娘娘早就听说她儿子和太子的闹腾,虽然她也觉得,光听这个“热闹”就挺欢乐,可是儿子受“大委屈”了啊。皇后娘娘耐心哄着。
“额涅这里有刚做好的糖葫芦,今天给保康吃三颗。”
“花生糖也有,也是刚做好的,保证是保康最喜欢的甜味儿。”
“还有大风筝,威风凛凛的海天青,额涅和保康一起放风筝。”
“……”
“……”
保康受伤的小心灵得到安慰,想起来正事儿。
“额涅,汗阿玛说,他将来不要陪葬品。”
皇后娘娘一愣,不过这个事儿她也已经知道,手轻轻地拍打儿子的后背,微笑回答:“你汗阿玛英明。额涅将来也什么金银器物都不要。”
皇后娘娘没说,她将来啊,只要她儿子的亲手稿子就好,随手涂鸦、蚂蚁爬的字,什么都好。
保康不明白额涅的心思,但他感受到额涅那份满足和感恩的心情,窝在额涅的怀里笑得灿烂。
有关他汗阿玛和他额涅的关系……本来还想问问“额涅要和汗阿玛葬在一起吗”,此刻也觉得没有必要——类似他这般际遇的人应该极少极少,极少极少。去世后一碗孟婆汤下去,纵然葬在一起又如何?反正不影响下辈子。
保康信誓旦旦:“额涅,额涅的下辈子一定幸福。”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听懂了,愣怔。儿子早慧,又在民间长大先接触到民间的夫妻家庭生活,回来宫里,一眼就看出来她和皇上的关系和他认知的“幸福”不一样。
心里酸酸涩涩,胳膊紧紧地抱着儿子,却还是不得不严厉教导:“又在街上听来的胡话?还是看了什么话本儿?”
保康不乐意,瞪大眼睛反驳:“保康没看话本儿。纳兰老师的词儿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后娘娘:“……”
“你纳兰老师的词儿里写的多着那。那李白大诗人还说“手可摘星辰”,手哪能真的够得到星辰?”
“女子嫁人乃是为了家族和前程,就和男子上战场一样,要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以后小杂书少看,知道不?”
保康:“……”
保康不放弃:“知道——保康知道那些话本儿都是骗人的。师祖说没有哪家父母不希望儿子女儿婚配更好的人,可是那没有完美的吗额涅?”
亲亲额涅·皇后娘娘笑了:“你呀,年纪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保康:“……”
“额涅,可是师祖说,保康将来若是娶妻,一定可以娶一个家世相当、人品端方、美丽漂亮、温柔孝顺、聪明灵慧……的。”事关人生大事,保康一脸“严肃”。
然而皇后娘娘的笑容更大。
“那当然。我们保康将来一定能娶一个十全十美的。”
保康重重点脑袋,因为额涅的回答笑得一脸“自恋”。
三岁的孩子一会儿说生死,一会儿说娶妻,在皇后娘娘的眼里都是小儿的天真之语,自顾自地乐呵着,但是保康自觉他和额涅的谈话非常严肃。
“额涅,师祖还说,先皇的一生于婚姻上很悲哀。但是先皇临终看开了。”
“先皇……额涅的记忆里,很不一样,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保康觉得先皇挺好。太皇太后为何不喜欢董鄂皇后?额涅?”
“……婆婆看女子,和男子看女子,不一样。保康长大就知道了。不过额涅听说,后来——关系缓和了,只是可惜……”
今儿一连被额涅两次“长大就知道了”·保康越听越糊涂:“那将来保康喜欢的美人儿,额涅喜欢吗?”
保康小着急,特担心他将来喜欢的小美人儿和他额涅闹起来;皇后娘娘反应过来,瞧着她儿子的小样子,笑得来——
“额涅保证喜欢。将来我们保康看好哪个美人儿娶哪个。”
保康嘿嘿笑:“额涅最好。”
顿了顿,又对着他额涅特不放心地说道:“保康若没有遇到喜欢的美人儿,额涅不能催婚。”
“催婚”两个字咬的特清晰,皇后娘娘一开始没明白,等她琢磨明白意思后,简直哭笑不得——
皇后娘娘一把捏住儿子的胖脸蛋儿,语气故意装作凶巴巴的:“你呀,就崩操心了,等你先长大再说。”
保康:“……”
保康在他额涅这里受到“打击”,去找他的纳兰老师诉说有关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问题,哪知道他的纳兰老师,自打进了骁骑营再未回过城内,更不要说进宫了。
据他小舅舅说,他的纳兰老师作为一名初来乍到空降的总兵,毫无生疏不受之意不说,反倒如同虎归山林般得心应手。
整日里跟大营里的儿郎们混在一起行兵布阵,短短几天,已同军中弟兄混的娴熟,快活得来——全然忘却那京城的繁华与喧闹,也忘却他这个小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