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请皇上允准, 法喀去五台山。”

“请皇上允准,法喀去五台山。”

“请皇上允准, 法喀去五台山。”

“……”

“……”

法喀跪在乾清宫门口不停地大喊, 身板直挺挺的, 满脸都坚持。奈何皇上就是不想答应。

让法喀这个做舅舅的去五台山接保康回宫,成什么样子了?一个个的只顾自己折腾,还记得自己是大清的官员吗?皇上挺生气。

但是皇上还发不出来他的火气……他也知道法喀的担心, 除了堵那一口气之外, 的担心。

想起法喀的这份担心,皇上更是自责愧疚。

“去吧法喀叫进来。”皇上一出口声音里就带着火气。

梁九功麻利地答应一声,走出来乾清宫来到门口的汉白玉台阶上, 笑眯眯地弯腰施礼:“法喀公爷, 皇上叫你进去。”

法喀一抬眼,看见梁九功的眼神,心里一喜, 立即伸手从马蹄袖里摸出来一个薄薄的小红封, 小红封眨眼间便到了梁九功的袖子里。

“谢谢梁大总管,法喀即刻进去。”法喀状若没发生这件事一样,说着话, 人就起身, 简单地整整服饰, 抬脚进殿。

梁九功感受着袖子里小红封的“薄”,望着法喀公爷的背影笑得一脸满足。

法喀公爷就是大方,这是梁九功的真心话。

大方·法喀公爷进来乾清宫里间, 暖炕里的暖意立即扑面而来,可他今儿为了跪地请命特意“一身武装”,此刻当然不能当着皇上的面脱掉,顿时全身那个热得来。

君臣两个见礼,皇上瞧着他脑门上的细汗直接冷笑:“今天穿了几层护膝?热不热?”

法喀:“……”

他都硬忍住热了,皇上还不放过他?

“回皇上,不热。”法喀决定撑住已经不再有的“面子”。

皇上:“哦,不热啊,既然不热,你就受着吧。”

法喀直接闭嘴。

皇上落下最后一笔,将手里的折子放好,站起来,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说道:“朕打算——派康亲王杰书去五台山。”

言外之意,康亲王杰书,应该可以保证保康安全回宫。

法喀微微抬眼看一眼皇上的表情,完全没有皇上对康亲王的自信。

…………

康熙十六年,小琉球的郑经和叛乱的三藩之一耿精忠联合,当时拉哈达败在白茅山、太平山大败郑经的军队,攻破二十六处大营,攻克兴化,克复泉州、漳州。

奏捷的奏章到京师,皇上下诏褒奖康亲王的功勋。可是,郑经的兵马攻陷平和,逼进海澄,清军副都统穆赫林等人苦苦守护,康亲王的援兵却迟迟不到达,最后海澄与长泰一起陷落……

最后论功行赏,皇上追论康亲王在金华不肯主动进军打击叛军,以及迟迟不肯救援海澄导致失守的罪过,却只是夺其军功,并且罚俸一年,爵位不变,照样重用。

不是法喀对皇上的决定有意见,康亲王的能力已经是诸位王爷里最高的那一拨了,不管是谁都要顾忌宗室王公的势力。可是要康亲王护送小外甥回宫,法喀绝对不同意。

法喀保持沉默。可他虽然没说话,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

皇上一看他这个大舅子的表情就知道。

气,可也没奈何。

“你不能去。你说你去,像什么样子?”

是说皇家和爱新觉罗家没人了吗?要做舅舅的去接外甥回宫?皇上气得直瞪眼。

法喀自然明白自己的举动,于皇家的情面上说不过去。可事关小外甥能不能安全回宫,他绝对不妥协。

“当年,法喀答应小阿哥,会亲自接他下山,回京。”

法喀掷地有声,说完后就眼睛发红。他也不去看皇上那火大的架势,接着说道:“而且法喀担心,康亲王去,不一定能接回来小阿哥。”

皇上:“……”

皇上因为法喀刚刚一句“放肆”的话气得就要发脾气,结果又因为后面一句话,硬生生地咽下去,那个难受被提了。

“他师祖会劝说他回宫。”皇上对此非常自信,“保康聪明,他知道回宫是必然,不会闹腾。”

要闹,也会回宫后再闹。

奈何法喀听明白了,却还是不认同皇上的说词。

“法喀不明白。皇上为何确认小阿哥的师祖一定会劝说小阿哥回宫?法喀收到的消息,小阿哥的师祖对小阿哥非常宠爱,五台山的人也都宠爱小阿哥……”他们才不会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劝说阿哥回宫。

皇上:“……”又憋住。

“回宫是最好的选择,他们知道。”

法喀:“可是法喀担心,小阿哥会拒绝回宫。万一康亲王着急起来……”

到时候,万一小阿哥一闹,康亲王为了顺利接到小阿哥回宫对着小阿哥来一句:“你皇额涅身体微恙……”法喀都不敢去想。

皇上:“……”

皇上反应过来后,面色凝重、眉心紧皱,烦躁地在暖阁里的地砖上走来走去,一圈一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朕派裕亲王去,你——跟着。”

那个嫌弃的眼神儿,就差说你就当自己不存在地跟着……法喀:“……”麻利地跪下领旨。

跟着就跟着。

生怕皇上反悔,他还特有眼色地,特麻利地行礼请退。

皇上:“……”皇上心里烦,因为皇上为了保康那个熊孩子,还有法喀的闹腾小小的乱了原则。

皇上烦躁地挥挥手让法喀麻利地退下。乾清宫里,一个人的他独自想事情,更是心烦;裕亲王府,裕亲王收到皇上的消息,确认没有听错,当场呆愣。

说好的安排宗室亲王康亲王去五台山,怎么变成他这个二伯去接小侄子?裕亲王面对嬉皮笑脸的法喀没有好脸色:“你又闹腾。”

“本王作为二伯去接小侄子,像话吗?”

法喀还是嘻嘻笑。

皇上唯一的亲弟弟恭亲王不着调,只有你一个亲哥哥,不是你去谁去?

裕亲王气得瞪眼:“既然皇上同意了,本王自是要去。你给本王老老实实地跟着,不许惹事。”

法喀秒变严肃脸:“王爷,法喀什么时候主动惹过事?”

他只要小外甥能安全回宫,怎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惹事?裕亲王放心一半,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别人惹你,你也要忍着。”

“明白!”

裕亲王拿他没办法,又是一声冷哼。

这边裕亲王和法喀两个人一边准备出发事宜,一边拿着皇上给的圣旨和令牌去西山大营调兵。

另外一边,坤宁宫的皇后娘娘正专心地给她儿子做衣服,一针一线密密缝,满腔的母爱融进其中,外界的一切都好像和她隔离了一样。

皇上悄悄进来,发现皇后没起身搭理他,挺奇怪,待看到皇后在亲自做小儿衣服……皇上心酸难忍,又悄悄地退出坤宁宫。

后宫其他妃嫔们,因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没有表示都静静观望。都是人精儿,再怎么心里各种念头念叨,这个时候也不敢出头。即使有几个蠢笨的,也到不了皇后娘娘的面前,得到皇上意思的贵妃娘娘很干脆地收拾利索。

朝堂上的文武大臣,宗室里的一干亲王郡王,面对裕亲王和法喀公爷整装待发的架势,都还没反应过来;待发现明珠和索额图都黑脸,但都没有表示,他们更是只看热闹不出声。

有几个自以为聪明上折子说什么“出家当斩断尘缘……”,立马有钮钴禄和瓜尔佳一系的人给收拾了。就是明珠和索额图也嫌弃他们蠢笨无知。

保康阿哥·快乐大师,回宫的事情已成定局,谁也不能阻止。聪明人当思考的是,下一步的计划,而不是明目张胆地试图和皇上对着干。

…………

裕亲王福全和法喀公爷,收拾妥当后没等春节到来就出发,皇上一直送他们到宣武门门口送到京郊,还是一直叮嘱不断。

“保康聪明懂事,讲道理,但小脾气也大,有话和他好好说。觉得不好说就去问问——大喇嘛他们等等人。”

“臣等遵命。”

“容若和阿灵阿也在山上,可以和他们提前见一见,问问情况。石溪道人若是愿意跟着进京甚好。和他说,朕特许他以布衣之身做保康的老师。”

“臣等谨记。”

“鸿德格和潘云两个孩子——他们若是执意,也都一起带进京。”

“臣等明白。”

“这一路上,切记不得扰民。凡所过之处必须军纪严明。若有地方官不作为,先记下。但凡有事,只要和保康有关,不论大小,都及时送信回来。”

“臣等铭记。”

“……”

“……”

皇上一句句的叮嘱不断,裕亲王和法喀公爷都认真听着,恭敬地答应着,心里头却是忍不住嘀咕——瞧瞧皇上这恨不得送他们送到五台山的架势?

不光裕亲王和法喀嘀咕,其他跟着送行的知情人也都嘀咕,皇上之前去五台山两个月,可以说是因为愧疚想见儿子,现在那?

皇上你真要一路送去五台山不成?

大队人马跟着皇上慢慢行进在官道上,寒风呼啸跟刀子一样,吹得脸颊生疼生疼,皇上稍稍醒神,眯着眼睛遥望着五台山的方向,终是停下脚步。

“一路顺风。”

“切记,安全第一。”

言语间的杀意明显。

裕亲王和法喀面色一肃,一起行大礼:“臣等——遵命。”

皇上担心明珠和索额图两伙人,会直接对保康下手,就算没有可能也要考虑到;还担心那些反清复明分子等等势力,在路上动手,只是绑架保康不伤害他也不行。

裕亲王和法喀都明白,他们此次的任务,就是要保护保康阿哥、安全,顺利地回到京城。

…………

冬天的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刚刚结束战争的大清人尽力准备他们的春节,裕亲王和法喀领着大队人马,直奔五台山而来。

此时的五台山,正热闹,欢歌鼓舞的热闹。

跳着各个民族舞蹈的百姓随时可以看到,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放寒假”的小孩子们唱着在学院里学会的歌曲,声音清脆响亮;牛羊鸡鸭等等也都感染气氛欢乐地叫唤……

县令周培公感受到这番国泰民安、安居乐业的和平盛景,兴奋地哈哈哈大笑。

师祖领着三个孩子逛街,面对这片欢声笑语,都是更乐呵。

“保康、鸿德格、潘云,有什么想吃的吗?”

保康:“煎台蘑、莜面、糖葫芦。”

鸿德格:“烤羊肉、糌粑、羊奶。”

潘云:“煎饺、煎包、酥油茶。”

说罢,三双眼睛一起看着师祖,师祖微微笑:“好,我们顺着这条大街逛,遇到什么吃什么。”

“好哦,谢谢师祖。”

三个孩子一起欢呼,一起奔向刚出锅的煎台蘑、热羊奶、小煎包……分吃一根糖葫芦。

师祖因为他们的欢乐也暂时忘记一起,由着他们闹腾。刚熬好的酥油茶香气扑鼻,鸿德格和潘云护着保康就朝酥油茶店里跑。

师祖看着他们欢快的背影,还是笑,慢慢地踱步进入酥油茶小店。

酥油茶是西藏,与藏族毗邻的一些地方民族的特色美食之一,用酥油和浓茶制作而成。熬煮之前佐以食盐,熬煮之时用木柄反复捣拌,使酥油与茶汁溶为一体,呈黑乎乎的乳状,就可以喝了。

第一次喝的人觉得异味难忍,喝习惯了就知道它的浓香醇厚,一来治高原反应,二来预防因天气干燥而嘴唇爆裂,三来起到很好的御寒作用。

驱寒,去腻,充饥,解乏,清醒头脑、补充体力……三个小孩子双手捧着小碗乖乖喝酥油茶的动作更是赏心悦目可爱得来……

喝上一口,茶香很浓,奶香扑鼻,有一种特殊的回味。

喝上一口,精神顿爽.有比较浓的奶味,淳香可口,五脏六腑都是满满的热量和香味。

喝上一口,浑身舒坦,精神倍增。

保康放下小碗,喝得心满意足,眉开眼笑地朝师祖卖萌:“师祖,保康更帅更可爱。”

师祖:“嗯,更帅更可爱。”

小胖娃娃嘴角上翘,眉眼弯弯,一看就是精灵古怪的淘气加顽皮,鸿德格和潘云都嘿嘿笑,店里的人也都哈哈笑。

“快乐大师,今天化缘吗?”

“快乐大师,今天我们不问问题,只结缘。”

“快乐大师,腰带上的大补丁换成莲花形状了?好看。”

“我们快乐大师穿什么都好看。”

“……”

“……”

快乐大师·小保康听着众人的问话,大眼睛一眯笑得欢乐。

看师祖一眼,师祖点头。他就笑着看向鸿德格,鸿德格嘿嘿笑着,从随身褡裢里拿出来一个小托钵,打个佛号,放到桌子上。

“阿弥陀佛。”保康抬起右手打一个佛号。

其他人一起抬手打佛号。

小托钵里不到一会儿就满了。

众人安心等候,等到快乐大师用完一碗酥油茶,就要上前亲近一下,发现坐在快乐大师左侧的潘云转身伸手,从快乐大师的腰带上解下来小葫芦,快乐大师用温水漱口,潘云将小葫芦重新放好。

再要上前,又发现潘云又从快乐大师腰带上的莲花大补丁里,拿出来一个软软的棉手帕,快乐大师擦完嘴,擦完手,他又给叠好整齐地放回去……

众人:“……”

看着两个不大的孩子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一串动作……实在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青海回人老人,笑开满脸皱纹,打开他的包裹,拿出一把萨塔尔。

琴杆硕长,嵌以骨质花纹装饰,明亮优美的音色里透出尖锐的金属音,保康听得心动。

音调悠扬、节奏自由、旋律欢快、热烈活泼……其他回人,街上的回人都已经跳起来萨玛舞,保康也跟着跳。

然后……哈哈哈哈。

快乐大师三头身的小身板,胖嘟嘟,圆滚滚的身形,跟着曲子一起欢笑,认真挥动胳膊腿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鸿德格和潘云一边笑一边使劲鼓掌,师祖也笑得那个自在。

师祖认为,小徒孙身上就是有一种天然的欢乐劲儿,不说他现在三头身,就是将来他七老八十了的白发苍苍,估计也还是这般童心满满地天天乐呵。

快乐大师的欢乐劲儿还特有感染力。

随着曲子的继续,小小的酥油茶店里和对面的街道上,汇聚成欢乐的小海洋,众人都情不自禁地跟着跳,还有那会乐器的都开始弹奏。

一个汉家江湖女子装扮的女侠笑着,拿出一只随身玉笛开始吹奏,瞬间有烟雨江南、笔墨之乡的美景加入进来,那是广州乌篷船、西湖清波,扬州明月……一一呈现的宛转悠扬。

一个蒙古汉子听着笑着跳着,也拿出自己的马头琴,坐下来轻轻拉动,那是塞外的大漠孤烟落日,敖包情缘。

还有那一位藏族小喇嘛安静地舞起来他的柄鼓,舞动他对佛祖的虔诚,对人间的热爱。

…………

保康眼神儿疑惑,迷迷糊糊地看向师祖。

保康的胳膊腿儿不知道怎么摇摆了啊,师祖。

这大合奏,欢乐是欢乐了,可他听着,这完全不合拍,而且曲子里好像还有了争风头的架势啊,师祖。

师祖微微笑,用眼神示意鸿德格,鸿德格立马从围观之人的手里借来一只唢呐。

那个手持唢呐的当地汉子,满心意动,特想参加,但他又怕自己的唢呐一出手,咳咳,“万籁俱寂”。

就见师祖拿起黄铜唢呐,简单的试音之后就开始吹奏。

这下子,好了。

唢呐一出,谁与争锋!唢呐为主引,但丝毫不抢风头;管弦丝竹之声不由自主地跟着,却又丝毫不落下风。塞北大漠、江南烟雨,西域风情……一起大和鸣,辽阔沧桑、和而不同,大气磅礴,气冲霄汉。

保康直觉得胸腔里有一股气上涌,扬天发出一声狮子吼:“嗷!”

“嗷——嗷——嗷——”

奶声奶气的吼声回荡在天地间,引起众人心里的豪情,都一起跟着“嗷嗷嗷”大吼。

大漠黄沙戈壁,茶马古道上的商队骑着骆驼即将进城。

繁华都市中,皇帝一家人出宫祭祀与民同乐、歌舞升平。

江南水乡,塞北草原,凤凰飞翔,巨龙腾空,扶摇直上九万里传达他们的一声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吼。

吼完后,一抒胸臆,通体舒畅,眼明心亮,浑身发亮,都觉得身轻体健,特别想要疯狂。

众人都一起朝他们的快乐大师哈哈哈大笑,眼神儿亲近宠溺。可是这个临界点的气氛中其他人尚且可以克制,唯有保康向来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人,最是放得开。

就见他一边冲着师祖大喊着“师祖,你看保康跳‘江山万里、盛世华章、五千年华夏五湖四海九州同’”,一边就打起来他刚学会的醉拳。

倒立、出拳、踢腿……说实话,快乐大师的一招一式都很有灵气,打得非常好,可那个胖胳膊腿打起来……

偏偏鸿德格和潘云也跟着打拳跟着喊,鸿德格还吼起来“呼麦”特嘹亮。

人群里的小孩子们也都跟着乱抬胳膊,一起喊“阿爹/阿娘/爷爷……都来看‘江山万里、盛世华章、五千年华夏五湖四海九州同嗷——’”

众人实在忍不住,又是一场哈哈哈大笑,还有当地的年轻少男少女一边笑着,一边舞动他们的拳法,大唱什么“塞外雪路,江南柳岸,五台佛国……一起迎岁竹过新年……”

然后,师祖刚刚营造好的壮观气氛,就这么一下子给打破了。众人被引导,被感染其中,不知不觉地就打破自己心里的那层“矜持”,彻底放开自己,纵情地跟着来一个“群雄乱舞”……

师祖:“……”

师祖的呼吸一顿,吹奏的节拍一顿,随即又领着其他乐器一起扶摇而上。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就让刚学了一点诗词的小徒孙拿来这般用……大清入关,一统塞外江南,也是“九州同”吗?师祖眼睛微合,此刻什么也不想,只继续吹奏手里的唢呐。

…………

他们这里的动静闹得太大,在山下做佛事的和尚喇嘛都知道了,和县衙里的一帮师爷一起过节的周县令也知道了,山下县里的八旗驻军总兵们也都知道了……容若、石溪道人、阿灵阿也都闻讯赶来……

周培公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小阿哥的那句“江山万里、盛世华章、五千年华夏五湖四海九州同”,嘴唇动一动,抬手擦擦眼角的泪水。

九州同,九州同,真的可以“九州同”吗?

顾炎武先生四处游学讲述,华夏是文化,华夏文化有容乃大,包括任何一个民族,九州,包括关内关外,包括江南江北,包括沿海西域……他也以一己之力去达成这个“大同”,可是他们都基本不抱希望了。

可是,他们的小阿哥,今天,此刻,大声地吼了出来。

带领着五台县的各族百姓,一起,大声地,吼出来。

周县令看了一会儿,心里五脏六腑翻涌,伤心难过复杂无法言说,干脆离开人群。

阿灵阿看一眼容若,估摸着他应该不会和皇上写信布拉布拉,再看着周县令明显不对劲的背影,瞧着石溪道人也是嘴唇哆嗦,眼眶湿润的激动模样,眉心一皱又松开。

“看天色,估计明天还有大雪,如果还有大雪,等雪停了就给做‘滑滑梯’。”

容若洒脱一笑,提醒道:“还有跷跷板和旋转木马。”

阿灵阿点头,心里琢磨着寻找能工巧匠的事情,嘴里却是不饶人:“容若大哥在五台山住这么一段时间,脸上的气色好了很多。”

容若笑,从善如流地接口:“阿灵阿七弟看出来了?前几天石溪道人也这么说。”

说着话,他还送给“阿灵阿七弟”一枚温文儒雅的笑。

阿灵阿一噎,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不服气:“七弟看着,确实是笑起来多了一份暖意,而不是那种萧索的暮气。”

容若:“……”

还没“长大”的小毛孩也知道“萧索的暮气”?他可还是“二八儿郎”一枚,还不到而立之年……

容若果然被打击到,阿灵阿面色得意。

另一边的石溪道人听着他们斗嘴,眼睛还望着场中,用力挥舞胳膊腿的小阿哥,好歹是缓缓情绪,安慰容若一句:“既然知道自己还是年轻人,就去跳一跳。”

阿灵阿立马接口,鼓动道:“容若大哥不光要跳一跳,还要吼一吼。”

容若:“……”

他就是不去跳他也会支持小阿哥的说法——好吧,他去跳。

容若看着一个汉家文人模样,可他的弓马骑射,满洲舞蹈曲子怎么可能不会?放好手里的鼻烟壶,接过旁边一个八旗老兵手里的八角鼓,就这么干脆利索地进了场地中心。

左手持鼓,右手指弹击鼓面,“弹、摇、碰、搓、拍”技巧娴熟,脚下几个动作,就来到快乐大师的身边。

快乐大师正好脑门上出来汗水,刚好跳得累了,看到纳兰老师跳进来,顺着纳兰老师的大腿就窜到他的肩膀上,还做了一个“金鸡独立”的动作。

“师祖——”

单腿站在纳兰老师的左边肩膀上,另一只腿抬起,两只小胳膊做出飞翔的架势,还大声喊师祖看他……还是那句话,快乐大师胖嘟嘟,圆滚滚的,胳膊腿儿都短短的,手脚都小小的……

众人都笑,阿灵阿笑,石溪道人也笑。

师祖也觉得小徒孙太过顽皮。

纳兰老师的眼角余光只能看到小学生的小胖手,感受到小学生的重量,听着他喊“师祖”显摆的小嗓门,也笑得开怀。

纳兰老师直接扛着小学生来一段清唱:

“大年初八,八珍八宝、瑞气千条,新年吉庆多欢笑。八方开新域,八王齐来到,八旗子弟把八角鼓儿敲。祝快乐大师,八功八德快乐震八方,八方快乐逍遥、福泽绵长……”

众人哈哈哈大笑,不光跟着唱,还大声吼:“祝快乐大师,八功八德快乐震八方,八方快乐逍遥、福泽绵长。”

快乐大师好不高兴!

嘴巴笑得大大的,大眼睛眯眯成一条缝,他还兴奋地抬手送给众人一个帅气的“飞吻”,然后迅速滑到纳兰老师的背上,对着纳兰老师的光脑门——“吧唧”就是一声响。

“快乐大师祝纳兰老师快乐逍遥、福泽绵长!”

大眼睛闪闪亮,小嗓门也特响亮!

纳兰老师:“……”

众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捧着肚子大笑,纳兰老师也实在撑不住,抱住小胖娃娃哈哈哈大笑。

今天的这场欢乐,因为快乐大师的两个“亲亲”进入**,师祖笑得唢呐吹不下去了,其他弹奏的人也都停了下来,对着快乐大师哈哈笑。

北京到山西五台山大约九百里路,裕亲王福全和法喀公爷赶路赶到一半,在驿馆休息的时候听到老百姓口口相传的,有关于快乐大师的传说,都,忍不住地哈哈哈大笑。

虽然有点担心小阿哥随口喊那么一句“九州同”,皇上会怎么想,明珠和索额图他们两伙人会不会趁机闹事,可还是忍不住乐呵。

法喀说道:“我去给皇上写信。”

福全还是忍不住笑:“我也去给皇上写信。你说——容若——哈哈哈哈——”

福全一想起容若被当众亲一口的模样,就想要哈哈哈哈哈大笑几场。

他敢打赌,他那个皇上弟弟收到消息后,一定顾不得小阿哥喊得那一嗓子,而是关注小阿哥居然亲了容若一口。

哈哈哈,哈哈哈,裕亲王福全一路笑着回到自己驿馆的住处,给皇上写信的时候还是“笑口常开”。

他可是非常知道,皇上在五台山上被快乐大师嫌弃的,各种趣事儿——哈哈哈哈。

…………

五台山上的欢乐还在继续,快乐大师和其他人一起围着新做好的冰雪“滑滑梯”看稀奇。快乐大师带头从“滑滑梯”上“嗷”地一声滑下来扑到师祖的怀里,那个开心的劲儿别提了。

他也是有家人陪伴玩游乐园的宝宝了啊,要高兴啊,咱老百姓今天要高兴啊,他还特矫情地拉着师祖站到顶处,让师祖抱着自己滑。

师祖:“……”

师祖觉得自己这把年纪,出家人,和小孩子一样玩像样子吗?可是小徒孙就喜欢和“师祖”一起玩。

师祖“舍命陪君子”。其他人,快乐大师的师兄弟们,鸿德格、潘云、师祖、三位老师、大喇嘛等等人都对着这个滑滑梯起来童心,也时不时地来滑一滑,都觉得自己也是宝宝。

京城,皇宫。皇上收到消息的时间,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很多。乾清宫东偏殿里间暖阁,皇上看完他的人送来的信件,面沉如水,冷着脸拿出一叠小画儿,在御案上铺展开来。

第一幅动作连画八张:快乐大师穿着一身红通通的棉衣棉裤,好像一个圆滚滚的大灯笼一样,哈哈哈笑着从雪地的高处滚下来,骨碌碌滚到师祖的脚边,趴雪地上扑棱着胳膊腿儿的样子,整个一小青蛙。

他自己爬不起来,嘴里就大喊“师祖——师祖——”

然后他师祖就笑着弯腰,扶起来顽皮的小徒孙,细心地给他拍拍脸上身上的雪。

然后他又爬到高处朝下骨碌碌滚……

第二幅动作连画:快乐大师站在容若的肩膀上特开心的小样儿,还——做金鸡独立!

容若担心他将他放到自己头上,他骑在容若的头上还不老实,两个小胳膊张开做飞翔状,还拉着容若的两只手一起做飞翔状——还——还——

皇上瞪大眼睛,这啥啥——“飞吻”——啥亲容若!

皇上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冒杀气,气得来——

熊孩子对上他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对着容若倒是亲近!皇上气不顺,鼻孔朝外喷火星子,可是等他看完第三幅动作连画……

皇上一屁股坐在他的龙椅上,双手捧着其中一幅小画儿看,眼眶又湿润了。

熊孩子坐在他师祖的怀里,和他师祖一起张开胳膊朝下滑,脸上的笑容,是皇上的记忆里,只有民间的亲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有的安逸放松亲近快乐……

而他的师祖,脸上也带着一种民间长辈才有的开心的笑,姿态舒展,双手抱着小胖娃娃做护持状,眼睛里全是宠溺……

皇上的鼻子发酸,心里发酸……

几缕调皮的太阳光透过梅花窗棱照射进来,在偏殿里转悠,落下斑驳的光影,于半明半暗中映衬出皇上的满脸复杂伤怀感怀……

乾清宫里头寂静无声,皇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呼吸都几不可闻。外头,梁九功正一脸为难地解释:“太子殿下,大阿哥,不是老奴不给禀告。皇上是真的不见人。”

太子殿下和大阿哥对视一眼——难道汗阿玛也收到保康弟弟的来信了?

向来不对付的兄弟两个因为“保康弟弟的信件”,有了暂时的默契,有太子殿下和梁九功回答:“孤和大哥找汗阿玛有要事,汗阿玛现在没空,孤和大哥就在外间等候。”

梁九功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又是弯腰行礼,脸上笑得更为“绚烂”:“太子殿下和大阿哥请在外间等候。”

太子殿下和大阿哥脱去厚厚的外衣,在偏殿的外间耐心等候,用完了一碟桂花糕,一碗豌豆黄,一壶热奶茶,去了一趟更衣间……终于见到他们的汗阿玛。

“申时一刻,都不上课?”他们的汗阿玛板着一张黑脸,开口就是训话。

太子殿下和大阿哥赶紧行礼,一边行礼一边在心里委屈。

他们特意利用晚膳和下午课之间的时间来见汗阿玛,哪知道等了这么久,现在被汗阿玛训话,待会儿还要被老师们训话……

大阿哥脾气爽快更为直接一些,当下就直接说道:“汗阿玛,儿臣找汗阿玛,求汗阿玛一件事情。”

皇上心里明镜,却还是黑着一张脸问道:“什么事情?”

大阿哥:“……”

“汗阿玛,儿臣和太子弟弟收到保康弟弟的新年回信,保康弟弟在信里说,有一种‘滑滑梯’的玩法,特别锻炼胆气,滑道或垂直或曲折迂回,让人血脉贲张……”

大阿哥面对汗阿玛的黑脸说不下去,低着头,用脚尖碰太子弟弟的脚尖……

太子殿下面对汗阿玛的脸上真心不敢,但——一切为了“滑滑梯”!

“汗阿玛,滑梯的尽头可以是水池或者雪堆,滑下来后——非常安全……”太子殿下说了这么一句也焉巴了,也低了头。

皇上:“……”

皇上突然间更生气。

“宫里可以建滑滑梯,跷跷板也可以。你们——今天上课迟到,还是为了玩乐迟到,先去给老师们认错,该怎么认罚……自己知道?”

“知道!”

太子殿下和大阿哥赶紧响亮答应,随即恭敬地行礼退下。

皇上看着他们的背影,眉心一皱,莫名地,想起保康那个熊儿子。

如果是保康,他今天一定不会傻乎乎、直愣愣地等这么久,更不会面对他的黑脸不敢说话。

关键,太子和大阿哥都没意识不到他们错误的根本。

他是他们的汗阿玛,他怎么会拒绝给他们建,那个,那么好玩的“滑滑梯”和“跷跷板”?

皇上站在原地,面色比刚才还差。但他只以为两个儿子作为太子和皇子,却没有该有的胆识,面对他的问题,话都不敢说全。却忽视了,他自己的问题。

他作为一个父亲,对孩子该有的态度和教育,以及亲近,都没有。

还只以为,他这般用心教导儿子们,可最年长的两个儿子对着他却都这般“弱气”,非常不应该。

一时间,皇上又想起熊儿子“胆大包天”地喊出来的那句话。

“江山万里、盛世华章、五千年华夏五湖四海九州同”?喊得不错,皇上的脸上还笑了出来。

满汉朝臣们都会有什么反应?尤其是汉家文人们,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写个什么诗词文章?那他该怎么从中引导,收拢人心……当然,要先把熊儿子摘出来,给他按一个好名声。

皇上沉浸在他的思绪里,满脑袋都是各种帝王谋划,以及怎么给熊儿子擦屁股的事儿,当然皇上也没忘记给两个儿子锻炼胆气的事儿。

就滑滑梯吧,建的高一点儿,让他们都天天去滑——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