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主深夜归来,谁都没有惊动,因此第二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都被这又帅又黑的大角怪惊呆了。
璃宽茶和大管家还没见过他的真身,一个威风的身影乍然闯进视野里来,都有些不知所措。璃宽茶叼着手指围着他打转,“乖乖,主上原来长这样。”
大管家比较感性,他泪眼婆娑喃喃:“主上终于回来了,这两天急坏大家了。”
角虎很傻,他冲着令主的大犄角感慨了半天,“阿准,你角怎么越来越大了?前天祭天大典上还没这么威武呢……”
令主骄傲地仰脖,开玩笑,一夜是白忙活的吗?麒麟以角为美,克服形体的障碍,就像打了通关,角不长大那里长大,也不好看嘛。反正一切都得感谢娘子,他羞涩地看了无方一眼。昨晚的表现他非常满意,如此柔软的腰肢,如此高的配合度,简直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果然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有谁比他们更适合对方。他小步蹭过去,拿犄角轻轻顶了她一下。她一阵尴尬,还要自欺欺人以为别人不知道其中的小秘密,尽量装得落落大方。
角虎当然不知其中隐情,不识时务地问:“嫂子你热吗?脸怎么红了?”
璃宽和大管家互看一眼,露出了然的微笑。这种问题不太好解释,大家糊弄糊弄,过去就算了。
不过令主真是好福气,他俩难掩羡慕之情,看魇后的眼神充满了崇敬。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到人兽转换,毫无心理障碍的。灵医就是灵医,她的情操已经高出世间万物无数等,她的爱是广大无垠的,修行之人眼里没有形态的鸿沟,这都得益于莲师当初尽心的引导……
数万由旬外的莲师都懵了,他坐在金刚座上,一手捏诀,一手持经,嘴里念念有词,念得连早饭都没吃。智慧空行母以为他忽然收心礼佛了,结果凝耳一听,他满嘴的“堕落啊、丧心病狂啊”,就知道他昨晚天眼一夜都没闲着。
这厢因为角虎的问题角度刁钻,大家都觉得有点难以招架。无方支吾着说是啊,令主见娘子难堪,用角顶了顶角虎,表示让他别再问了。
从见面就没说一句话,现在又拿角顶他,角虎觉得阿准是不是在以小时候的方式和他戏耍?他一想,很高兴,立刻摇身一变现出原形,一只巨大的独角青羊撒着欢拱上去,和黑麒麟一通厮磨,末了还把一只前脚搭在他肩膀上。
这么一来,屋子里是腾挪不开了,大家集体转移到了院子里。令主虽然觉得角虎笨得一如往昔,但幼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和他撞了一下角,心里还是很感动的。
边上的孰湖见他们这样,自己好像又被排除在外了。她这次就是冲着重拾友谊的目的来的,他俩都现了原形,她还是人形,岂不是毫无诚意吗。于是砰地一声,她张开数丈宽的两翅抖了一下,摇着蛇尾,迈着马蹄到他们面前,小声说:“阿准,小时候是我对不起你,要是你能不计前嫌,我们就和好吧,你看怎么样?”
飞来楼下的场面一时难以控制了,那些庞然大物面对面站着,弄得旁观者一头雾水。璃宽茶开始考虑,难道这是潮流吗?那他要不要变回原形凑一下热闹?不过他的道行浅,化不成那么伟岸的体形,大小只能卡进他们的脚趾缝里罢了。
孰湖等不来令主的回答,显然要哭了,她哽声说:“小时候的脑子没长好,也没有竖立正确的价值观,加上我娘那么引导我,我就走偏了。其实我并不认为这份友谊可有可无,我明明很看重的。后来因为太久没联系,我觉得不好意思,这九千年间也拉不下脸来见你。这次我是鼓足了勇气了,你确定不肯原谅我吗?那我怎么办?你就这么记恨我?”
令主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因为口不能言,所以没法答复她。
孰湖的那张大脸上滚下了一行泪,呜呜声惊天动地。无方忙踮足喊:“照花,他中了咒术,说不了话,其实他早就原谅你了。”
悲伤的场面一下子凝固住了,角虎奇异地看着他,“难怪你当时乱摇尾巴,就是因为变不回来了吗?”
令主点点头,又看孰湖,抬起一足在她肩上拍了拍。
所以大家化出原形干什么?上演动物世界吗?角虎和孰湖讪讪变了回来,对他的倒霉经历长吁短叹一番,但一致认为这点美中不足,比起不知所踪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能说话,没关系,小时候他们也曾一度语言不通,还不是相处得很融洽吗。大家为了欢庆令主回归,办了一场大宴,璃宽茶特意从里坊弄了几个胡姬来,让她们起舞助兴。胡姬舞姿优美,尤其转圈,转得陀螺一样,璃宽觉得大管家一定喜欢。
他勾上他的肩,“快看看,看上哪个,过去发展一下感情。”
春心荡漾的大管家也不讳言,笑着朝绿裙的姑娘努了努嘴,“我觉得那个很不错。”
璃宽茶哈哈大笑,“有眼光,那是里坊的头牌,多少男人趋之若鹜,我好不容易才把她邀来的。”
大管家摸了摸下巴,“我喜欢她那双眼睛,鹅黄鹅黄的……”
话音才落,一双深深的,黑得墨汁子一样的眼瞳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你喜欢那双眼睛?抠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大管家倒退了一大步,“姑……姑妈!”
孰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语气很温存,“乖,出来和姑妈谈谈人生。”手上动作却很粗暴,力气又奇大,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大管家挟持出去了。
令主看看角虎,角虎抚了抚额头,“照花看上你的管家了。体谅她一下吧,自从三千年前她的未婚夫渡劫失败,她一直单身到现在。女人是需要被关爱的,大管家温柔贤惠,我看满适合她。”
爱情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一瞬迸发,说不清来龙,也道不清去脉,这点在座的诸位都很明白。所以大管家一路哀嚎,没有一个人打算出面相帮。两个人的事,必要两个人单独解决才行。
孰湖终于放下他了,就在河湾边的柳树下。柳条绵绵,婆娑拂过,孰湖乍着嗓子道:“照柿,别给脸不要脸,我问你,你要矫情到什么时候才算完?我昨天的提议,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
大管家惊魂未定,压着胸说:“多谢姑妈厚爱,这事我认真想过,实在不合适,就别强求了好吗。”
孰湖不死心,“哪里不合适,你给我说清楚。”
大管家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也很纠结,但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害了主上的发小啊,谁让他是正直无私的好青年呢。
他咬咬唇,说得心灰意冷,“我的来历,不说姑妈也知道。我不是什么特制版,不过是千千万万偶人中最平凡的一个。我相貌不算好,资质不算高,能为主上打理日常事务,不过仗着细心和忠诚罢了。偶人不像妖,无论怎么潜心修炼,都有老化的一天。试想我和姑妈正说着话,脑袋忽然掉下来了,你会是怎样一种感受?所以我觉得不合适,是为姑妈好。您可以找一个比我根基实在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果然不说话了,大管家松了口气,这样晓以利害,她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的。他的志向并不远大,那天璃宽说中土的女人和他也不相配,他就想等将来返回魇都后,老老实实养个小女偶过日子算了。男人的一生,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考验,情关也是一大劫,但他觉得只要自己位置摆得正,多大的坎坷都不算坎坷。
有漂亮的女人对你示好,作为一个单身汉来说,是件骄傲又激动的事。仿佛苍白的人生忽然变得绚烂,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存在得这样有价值过。全世界都会爱上我,就是这么有自信。然而自信过后,知道不会有结果,又变得失落和难过起来。谁说只有少女心复杂,明明处男心也很复杂。
孰湖却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什么老化不老化,断了可以再粘上。等以后得了机缘,央求菩萨给个不死身,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管怎么样,先检查一下他的身体机能再作打算。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在他震惊的目光里扒开他的衣裳,拍了拍他的胸脯——很好,肌肉紧实,骨骼也不疏松,离老化且早得很呢。
她笑了,“别这么妄自菲薄,根据我的初步判断,你再活八百年没什么问题。这八百年里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死了,也不会耽误我的。我可以再找一个男人,很快把你忘记。我用我漫长的生命,让你这八百年过得充实而美好,你明明赚到了,还不偷着乐吗?”
她说的时候,两眼直放精光,边说边欺近。大管家慌忙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树身,才勉强站定了,从喉间逸出一声自暴自弃的低吟来:“姑妈……”
孰湖有点同情他,这孩子怪可怜的,求而不得一定很痛苦。那只蜥蜴心里有人了,他爱在心头口难开,是何等惨无人道的折磨啊。所以她决定拯救他、感化他、掰直他。她捧住他的脸,霸道地命令他,“看着我!”
大管家瑟缩了一下,“干……干嘛?”
孰湖的眼神变得迷离,用轻轻的耳语挑逗他,“别说话,吻我……”
口干舌燥的大管家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忽然蹦出个大姑娘要求他亲她,这种好事……他困难地吞咽,想下嘴,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所以给孰湖的感觉就是他还在犹豫,仍旧不肯屈服。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了他的蹀躞带扔在一旁,微微一怔后,脸上露出荡漾的笑,“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大管家激动得要爆炸,好事近、好事近……满脸的不甘,一副被侵害的样子,心里却大叫,就这样,不要停!
回去的时候家里都生火做饭了。璃宽茶端着汤扭头看他俩,看见大管家颊上可疑的红晕,明知故问:“你们干啥去了?”
桌后的令主脖子上围着围脖,一张惩恶扬善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慈爱宠溺的眼睛。要不是不能说话,他很想发表一通演讲,这些年照柿太不容易了,为他鞍前马后地效力,他连一个姑娘都没配给他,还拖欠了他好几百年的工资。现在他跟了孰湖,可以跟她回不句山过上几天好日子了,也算苦尽甘来吧!只是他有点舍不得,养到这么大的儿子给了别人,他的心里充满了空巢老人式的冗长的哀伤。
孰湖也没多说什么,只道:“照柿是我的人了,我也不是有意一来就抢走你儿子的。这样吧,我可以给一笔聘礼,不过暂时拿不出,打欠条可以吗?”
令主愕着一双麒麟眼,心道这不等于空手套白狼吗?当初自己再穷,聘无方还用了一对血蝎呢。她倒好,穷得更彻底,照柿去那里,是不是还要帮她创业?
那不行,他必须为照柿谋取一点福利。于是抬起蹄子,向她比划一下,表示他儿子过去得吃香的喝辣的。
孰湖哦了一声,“大家自己人,聘礼不用出了?那多谢。”
令主差点没跳起来,这是欺负他不会说话吗?好啊,九千年没见的损友,不带礼物上门就算了,还顺带拐走他的得力助手,存心找打架是吗?他鳞鬣一张,立刻大了一圈,惊得一旁的无方忙起身打哈哈,“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啊……要不然加两个菜吧。”转头问令主,“麒麟吃什么?吃素吗?我让人给你准备青菜吧。”
在刹土称王称霸几千年的令主,早就把口味调整得高于一般麒麟了。就算原形的状态下,也不妨碍他大口吃肉。他探探脖子,意思是桌上的菜很合胃口。不过蹄子拿筷不方便,他冲娘子摇着尾巴,张了张嘴。
一秀恩爱,大管家和孰湖的事就管不上了,最后只有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照柿幸福,随他们去吧。
无方挖了一勺蒸蛋喂进他嘴里,“先前我收拾屋子,发现血蝎在盒子里蹦达,好像有话和你说。”
令主眨巴一下眼睛,那傻蝎子几千岁了,根本没有学会说话,它除了入药,还有其他想法吗?不过他这人一向很公正,既然人家有话,不能让它憋着。他示意把它搬来,大家可以神交一下。
小小的血蝎,通体赤红,两颗亮晶晶的小眼胡椒粒似的,先像模像样朝他参拜下去。
盒子上方围了一圈脑袋,从底下看上去蔚为壮观。血蝎咽了口唾沫,两只对掖起的螯,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尤其头顶上传出哈哈的大笑,“这蝎子打算给咱们演杂耍!”它的心彻底颤了一下,不得不开始打算后路,实在不行改走谐星路线也成,只要不被宰了就好。
令主却一脸严肃,抬抬下巴示意它继续。
血蝎重新找到了动力,决定运用丰富的肢体动作,来表达它的诉求。
长尾垫在身下,几千年的锻炼,它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握平衡,摇摇晃晃支起身子,把自己拗成了蓄势待发的蛇。它有五对脚,每一对都合什起来,从上到下拜成一排,对于大开大合趴地而行的蝎子来说,是极其困难的,但它做到了。它想闭眼,可惜没有眼睑,一双小黑眼愣愣地看着大家,但是表情严肃,充满信心。
明白了吧?它在心里狂喊。璃宽茶研究了半天,“我觉得它的意思是不想当药,比较喜欢做烤串。竹签从尾巴尖上捅进去,不就是这个样子吗。真是一只有追求的蝎子!”
血蝎身形一崴,险些摔下来。
开了封的大管家很懂得活学活用,“难道不是因为太寂寞,想找个伴侣吗?”
血蝎彻底趴下了。
“不对。”这么多人里只有无方的脑筋是正常的,“我觉得它是想修行,想诵经参禅。”
血蝎顿时蹦起来,愉快得手舞足蹈。功夫不负苦心人啊,灵医就是灵医,悟性比这些精怪们强多了。
于是经过了令主的批准,它被送上屋顶,开始准备接受日月精华的洗礼。修行是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后来的血蝎在酷暑里晒得奄奄一息,在寒冬里冻得瑟瑟发抖,有没有后悔今天的决定,那都是后话了。
悠闲自得,其实就这样保持原形,也没什么不好。该享受的照样享受,他娘子都不嫌弃他,令主觉得自己过去的岁月从没被这么照顾过。她给他喂饭,给他洗脸,晚上夫妻相处也很融洽。一度他甚至不想变回来了,不过憋着不说话很难受,而且他也想抱她。总这样四只蹄子,就觉得无方太可怜,时间久了,她会缺爱的。
三天,他的修为已经恢复了九成,其实不去找明玄,他也可以自己变幻。不过暴露得太多,有时候并不是明智之举。皇帝有控制的欲望,有掌握一切的决心,如果让他发现自己跳出了他的手心,不知道还会变出什么花样来消遣他。令主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同无方说,“我今天得进宫一趟。”
无方很惊讶,“你能说话了?”
他得意地晃晃脖子,“本大王不过给他留点面子,让他替我化形,这样他就觉得自己能够拿捏我。”他眯觑着眼睛睇了她一眼,“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无方说当然,她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去见明玄。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她就不敢再让白准离开自己半步了,必要他时刻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她才觉得安心。
风华绝代的令主,被明玄折腾得这么惨,到现在她依然能感受到刻骨的恨。如果是静静的喜欢,她会很感激他的厚爱,可一旦这种喜欢变成占有欲,那滋味就大不一样,变得充满危险了。
家里一堆人,都表示要一同前往,令主说不必,“那里到底是皇宫,不要给人落下口实再找我麻烦。本大王只想安安静静地美,将来活成中土史书上的一道风景就够了。毕竟人生短短几十年,让着他点,他早晚会死的。”
令主驮上娘子,朝大明宫方向飞驰而去。很不厚道地挑了皇帝就寝的时间,明玄让他受了这几天的罪,他礼尚往来今夜让他睡不好,应该不算过分吧。
令主降落在光明宫前的月台上,所到之处风雷滚滚,这是他出场的特效。宫门前侍立的宫人个个目瞪口呆,到底见麒麟的机会不多,甚至有不识货的吓得晕厥过去,也许是把他当妖怪了。
内侍掌班惊恐之余,打着摆子上前长揖行大礼,“护……护……护国,这么晚前来,是有要事吗?”
令主当然不能应他,还是无方落地后温和一笑,“我们来求见陛下,请问他现在有空吗?”
有没有空,内侍觉得不大好说。皇帝即位,广纳后宫,宫里的美人多了,陛下是正常男人嘛,入夜总得点个把伴驾侍寝。先前进去一个,照时候算,这刻应当已经在忙了,所以麒麟现在求见,他不是不为他通传,是实在不敢。
白胖的宫监长长呃了声,有点怵访客,但更加怵天子震怒。犹犹豫豫磨蹭了下才道:“如果护国和夫人有空,明天再来多好。今晚已经入夜了,陛下有陛下的安排……”
骄傲的麒麟不以为然,他别过脸,愤怒地喷了下鼻息,声音之大,吓了宫监一跳。
无方依旧和颜悦色,“那么陛下在里面吗?”
宫监点了点头,畏缩地离麒麟远一点,还是这位美貌惊人的夫人看着更加和蔼。
无方回头望令主,他不知什么时候把乾坤镜掏了出来。那东西是偷窥必备神器,能看又能录,而且画面超清,恍在眼前……
麒麟眼都看直了,想必内容不同凡响。
皇帝突然转过身来,说时迟那时快,令主飞快蒙住了娘子的眼睛,好险,差点让那秽物污染了无方纯洁的眼睛。
皇帝怒不可遏,这种时候被打断,简直杀人的心都有。他知道有第三双眼睛在偷看,料准了是白准,愤然打开殿门出来,竟发现无方也在外面站着,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怔怔的,“师父怎么来了?”
无方嗯了声,“我陪令主一道来的。”
刚才他的私生活她看见了多少,皇帝心里很没底,都怪这恬不知耻的白准,一定是他使的诈。
他狠狠瞪了他一眼,令主漫不经心别开脸。这么点刺激就受不了,回头打击更大,不会一下子驾崩吧!
令主迈着小步,带无方一起进殿。殿宇宽阔,他那么大的个头进去也不显得拥挤。明玄在宝座上落座,神色威严。到底是干皇帝的,就算穿着中衣,也照样气宇不凡。
“这么晚入宫,不知所为何事?”原本如果只有白准一人前来,很多话可以开诚布公。现在他带了无方,他便不得不加以掩饰,免得她心里愈发厌恶他。
令主是打算装哑到底的,只拿大眼睛看着无方。无方没别的话,向上拱手,“还请陛下网开一面,放我们夫妻一条生路。”
坐在上首的皇帝对他们的这份恩爱感到很不屑,放他们一条生路,谁来成全他?他装傻充愣,含笑道:“这话朕就不明白了,你们夫妻不是在一起吗,何来放不放生路之说?”
一人一兽,天堑鸿沟。皇帝很满意他看到的,即便眼下不能拆开他们,给他们添添堵,他心里也舒畅。
他挑衅地看白准,眼神里充满嘲讽。无方很想打掉他这种倨傲的表情,如果干脆明着来,她还敬重他的为人。现在背后使绊子,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实在叫她唾弃。
她掖着两手道:“明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麒麟的封印只有王能解开,解开之后麒麟修为顿失,如果这个时候趁机下手,不失为一个好时机。你在他化形之后逼他去梵天,逼他冒险取河图洛书,这些都可以不计较,但你不该定住他的原形,让他不能变幻。”
上首的皇帝听后嗤声笑起来,“我不过是个凡人,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定住他的原形。这都是他跟你说的?”
无方哀悯地看了令主一眼,“他根本说不了话。”
“所以你就怀疑我,”明玄恨恨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
喂喂喂,旁听的令主开始觉得愤愤不平了,敢当着他的面公然吃醋,这个狗屁皇帝还要不要脸?连朏朏都听得懂人话,难道他以为他是聋的吗?要论大胆,皇帝真是天底下最无所顾忌的人,什么话都敢直言不讳。觊觎别人的老婆这么光明正大,信不信他不演戏了,直接化形取他狗命?
令主蓄势待发,无方暗暗拉了他一把,让他稍安勿躁。座上的皇帝很生气,别开脸不看她,她略顿了下,好言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事情做绝,真是你的风格吗?你不为他解,凭他万年的修为,终有自己破解的一天。到时候大家见面尴尬,你们还能好好共事吗?你在世称帝不过几十年光景,大可不必弄得这么难看。有些事木已成舟,磨难越多心贴得越近,你懂这个道理。”
皇帝不平,然而不平又能怎么样?他们到底是夫妻,两个人一头睡着,唧唧哝哝,早晚说遍他的坏话。其实现在他里外不是人,他自己知道。这个梗作与不作,都不重要,反正就那么回事了。
他长出一口气,抬了抬手指。一缕极细的微光从他指尖绽放,舒展着婀娜的身姿盘桓前行,没入白准的胸口。一瞬麒麟的身体大放金光,然后屏障像水面把他吞没,散尽时他已经恢复人形,风流倜傥地拱手向上一笑,“多谢陛下了,我发现还是当人比较好,做兽不方便,什么都要我娘子迁就我。”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抬起手,捋了一下他的犄角。那对角在巨烛的映照下,愈发神气活现,非比寻常。
皇帝看见了,顿时变了脸色。他霍地站起来,紧紧盯着那对角,连声线都扭曲了,“为什么你的角还在?你这两日明明是兽形……”
令主羞涩地牵了无方的手,“爱情可以超越一切,你没听说过吗?”
“你们……”皇帝简直气血攻心,一阵天旋地转。万万没想到,他眼中冰清玉洁的无方堕落至此,实在不可思议。他涨红了脸,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师父……真好兴致。”
无方被白准这傻子弄得很不好意思,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跟他来。她把那对角的事彻底忘了,没想到他化成人形,招牌依然还在。以后是不是但凡房里没闲着,他就要顶着犄角满世界招摇?别人一看见他,头一句话无非“令主雄风不倒”,他大概觉得这样特别有面子吧。
无可奈何,就算尴尬,她也没法真的怪他。反正是夫妻,现不现眼的,习惯就好了,因此只是怨怼地瞥他一眼,小媳妇似的红了脸。
皇帝又羞又愤,仿佛一腔热血被泼到了尘土里,替自己不值,更替他们臊得慌。不能再看见他们了,他闭上眼,指着殿门断喝:“出去,都给我出去!”
令主品咂出了他的不甘,凉凉一笑道:“如此就不打扰陛下的好事了。这两天你要是没打算搞什么泰山封禅之类的活动,我就不出现了,闭两天关,好好休整一下。”
皇帝面若寒霜,明白他所谓的闭关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拉着无方没日没夜腻在床上吗,然后再顶个大犄角,到他面前来晃荡。
他握紧案下的手,因为愤怒,压在膝上瑟瑟发抖。他们的脚步声远了,他心里的惊涛骇浪却不能止息。他困顿、憎恨、无法疏解。在凡人的眼里他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在他们那帮妖孽看来,他不过是佛界的淘汰品,是个不够格登入佛界的意生身,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一丝残念。
他起身在宽阔的大殿内踱步,心里油煎似的难受。怎么办,他觉得自己要走火入魔,这种无法言说的耻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接扇在了他脸上。宁愿人兽也不要他,艳无方是被白准下了蛊吗?自己到底哪里差,威逼利诱都得不到她。
他扬手,把案上的文房和奏疏全都掸落到地上,狠狠地践踏,将一切踏成灰烬,踏进尘埃里去。殿外侍立的人都泥首跪在地上,后殿里一串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掖着衣襟的女人惶惶站在金花银灯树前,嗫嚅着叫了声“陛下”。
他脸色沉郁,转过头来看她,那眼神仿佛是在打量一只猎物。她恐惧地倒退了一步,但还是壮起胆来,“夜深了,臣妾服侍陛下就寝。”
他没有说话,站了会儿转身往外,一直向北,穿过重重门禁,走进了瞿如宫里。
这寻常的宫殿,看着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瞿如想从这里走出去,却难如登天。他不留无用之人,和这鸟儿纠缠不清,本来就怀揣目的。无方终究是个善良的人,当初他无端失踪,她对收入门下不满三个月的徒弟尚且尽心竭力,对这只相处了几百年的鸟儿,又会有多深的感情呢?
满室狼藉,她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窗上桃花纸被撕扯得稀烂,但没有用,他画地为牢,只要不解开,她永生永世都走不出去。
“师姐。”他垂眼看瘫坐在地上的鸟儿,她挣扎了太久,已经精疲力尽。
听见他的声音,瞿如抬起头来看他,从一开始的死气沉沉,到满眼迸发出熊熊的烈火,她跳起来直扑向他,“明玄,老娘撕了你!”
可惜她撕不了他,她的爪子不够尖利,速度没有他快。他只轻飘飘一掸,她就被掸飞,重重砸在了墙上。但她不屈,把剩下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再一次袭向他。三足鸟并不是战斗型的,她的攻击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于是又被抛出去,沉重地坠落,直到她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身。
他寒着眉目端详她,“师姐,你打不过我,还是保重你自己吧。奇怪,你和她在一起那么多年,为什么连她的半点风姿都没学到?倘或有一丝影子,我可能还会对你好一些。你愚蠢、冲动、随心所欲……不管是走兽还是飞禽,像你这样的,通常只能充当炮灰。”
瞿如尖声咒骂他,“老娘不过嫖了你一回,你就这么待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囚禁我?”她艰难地站起来,左边肩膀脱臼了,拿右手扭扭往上一托,咔地一声接上了,然后撑着月牙桌虎视眈眈地瞪着他,“明玄,你到现在还在肖想师父,太不要脸了。师父有了令主,他们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非要掺一脚?今天到我这里干什么来了?吃了瘪,找茬来了?看看你那一脸欲求不满,简直要笑死我了。”
那只不知死活的鸟儿,居然真的哈哈大笑起来。她越是笑,他眼里的阴霾便越盛大。忽然出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钳制,“师父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她眼里只有白准。你猜猜,如果你出了事,她会不会着急来看你?”
瞿如被他掐得喘不上气来,很想告诉他师父有个毛病,不会轻易看扁一个人。但这个人一旦被她看扁,这辈子就永无翻身之日了。弄死她,引师父进宫来吗?既然师父已经不拿他当好人,他这么做,只能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