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做人不能太嚣张,报应早晚会来的。

明玄对她毫不掩饰的内心活动叹为观止,这世上大概只有飞禽能这么没脸没皮了。昨晚的事发生后,他也曾问过自己,对这只鸟儿有几分感情,答案是没有,一点都没有。男人真是奇怪的物种,即便不喜欢,也不妨碍肉体上发生接触。他狠狠盯着绡纱窗外的红莲,心思却不在她身上。他只是想念无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小妙拂洲那两天的共处,自己从未动过那种心思。如果没有白白错过,也许现在的局面就不是这样的……可惜来不及了,愈是嫉妒,愈是心念庞杂。有时候觉得自己离入魔不过一步之遥,以前全部的愿望,就是登上帝位,完成他的宿命。可是现在欲望变得多起来,他要千秋功名,要盛世河山,要臣服的百姓,还要她。

他转过身,头痛欲裂。压了压太阳穴,不动声色从瞿如的手下避让出来,“你且住下吧,我要去前面作准备。明天是我最要紧的大日子,一定要好好部署,不能出差错。”

就算瞿如是只鸟,也能感觉到他在刻意保持距离。她的胳膊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师弟,你还喜欢师父吗?”

他回了一下头,“师父已经成亲了,这不是你说的吗?”

“是已经成亲了,令主脑门上的犄角明晃晃的,你也看见了。”瞿如抱着胸,凉凉冲他笑着,“所以你不能再喜欢师父,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明玄听完觉得有点可笑,“你们妖界也会被这些条框限制吗?已婚的女妖如果觉得婚姻不幸福,不是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他这么说可就有点不够朋友了,“师父和令主很幸福,而且师父是为了令主才放弃修行入红尘的,他们的感情,永远不可能出问题。”

他脸上毫无表情,半晌点点头,“但愿如你所言,他们之间永远不会出问题。”

从北宫出来,他径直返回了光明宫。宫门前有大且宽广的露台,龙首原地势高,光明宫又是整个宫殿群里最宏伟的建筑,从这里向东看,天气晴好的时候,能看见白准幻化的那座楼,如此堂皇地矗立在空蒙的山色前。他负起手,眯着眼睛远眺了很久,最后踅身进大殿,把所有侍立的人都赶了出去。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的天女素腕纤纤,抬手扬花。他扭了下画轴上的机簧,暗格发出咔嚓一声轻响,然后一只盒子缓缓移出来,将画上天女顶出了便便的大腹。

打开盒盖,里面的金丝绒布上供着一只铜环。在她手腕上时,它是最美的首饰,离开她的手腕,它就成了不起眼的圈子,和辅首上狮子嘴里叼的东西简直一模一样。

他伸手触了它一下,它沾到人气,嗡然一声响。以前这东西他也曾戴过的,那时候他们上九阴山找猫丕,夜间赶路她唯恐他被妖鬼盯上,把金钢圈套在他手上傍身。无方的修为并不深,千年而已,这金钢圈帮了她大忙。她可以凭借它打破空间的限制,当初拉她进小妙拂洲,如果被困时这件法器还在她身上,那么无论如何都别想关住她。他只好不问自取,所幸这金钢圈也认识他,故人相见,加上意生身天然的佛性,从她手上摘下来,不费吹灰之力。

本想找个机会物归原主,可惜那天她的话太随缘了,突兀地送回去,反倒引她怀疑,这金钢圈只得留下。留下倒也好,里面的空间随持有者万变,一些不能存在于世的东西,恰好可以藏入其中。

他不想进去,不愿意闻见铺天盖地的腐肉气味。敲了敲环,淡声道:“出个声,说两句话。”

里面传来罗刹王的嗓音,“干啥?”旁边还有罗刹女娇柔的低吟,长长的一声,像船桨划过水面,身后尽是缠绵的痕迹。

他皱了皱眉,“这是佛国法宝,别玷污了清静地。”

罗刹王哈哈大笑起来,“清静什么!都用来装罗刹了,还清静得起来吗?上师知道里面是什么景象?你不愿意进来,我给你描述描述——我的左手边,是一面宽阔的湖,湖水很清很蓝,也很甘甜;我的右手边,有一座火山,山顶整天冒着火星子,山脚下全是业火。没日没夜的烧,烧得我都不敢往那头去。”

明玄静静听着,心里觉得悲哀。金钢圈里的世界,是持有者内心的体现。他的出身给了它一半宁静,欲望和野心化作了另一半烧不尽的业火。他不敢进金钢圈,就是因为害怕直视自己的内心。

可是再如何,他也是皇帝,一个皇帝内心纯净如水,听上去简直像笑话。

他说:“别扯那些没用的,明天正午大典,调拨几只罗刹出来。”

罗刹王有些震惊,“上师忘了,低等罗刹见光死。你选在正午,恐怕还没等小的们露面,就已经给晒成焦炭了。”

天气这种东西,是可以进行干预的。前一刻阳光大好,后一刻就可以乌云盖顶,“你只管办好自己的事,其他的有我,你不必担心。”

圈子里的罗刹王拖着长腔说好,“我看这样吧,我都闲得发慌了,明天我亲自出马会一会你那爱宠,上师觉得怎么样?”

明玄说不,“你暂且按捺,明天的事是小事,小打小闹就可以。后面还有更要紧的等着你去办,有的是你显神通的机会。”

罗刹王很遗憾,长吁短叹说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这金钢圈里连只兔子都没有,不知还要在这里藏多久。最后客客气气叫了声上师,“先前我们商定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反悔。我如今游魂一缕,干不成什么大事。只有夺舍成功,才能助你建功立业。”

明玄长长叹了口气,帝王权术,明谋暗斗,需要披肝沥胆的忠臣,也需要荡清前路的利刃。这罗刹王就是那柄利刃,有用的时候好好利用,没用的时候可以随意丢弃。不过敷衍还是要敷衍一下的,他忆当初,少不了旧事重提,“我入八寒地狱时,你正在具疱地狱里受苦。那时你没有寸缕遮身,在冰川雪地里冻得浑身起泡。轮回没你的份,只要你不死,就得亿万年在那里煎熬下去……是我点化你,让你有机会重新建立自己的王国。我期待的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我要你为我效力,当然会替你完善一切。”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其实说到底,你我的来历很相似,我是意生身,你是罗刹天的一缕神识。你的本尊位列十二天,守护西南隅。你要归位,就得打碎他的菩提心,这件事,只有我能帮你。”

金钢圈里的罗刹王沉默良久,大概还在为自己两万年前的遭遇唏嘘不已。鬼神和人最大的不同,在于鬼神的灵魂可以分裂,自成一体。人则不一样,爱恨嗔痴集于一身,死后下黄泉,归尘土,再丰沛的感情也只能分解殆尽。

“上师,你真的只是个初地菩萨吗?”罗刹王的话里带着点献媚的意思,“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们从来不认识,你是从哪里得知我堕入八寒地狱的。”

明玄有些不耐烦了,“罗刹天的大名如雷贯耳,只要稍加打听,就知道你的情况。”

“可一个意生身,又是命定的帝王,怎么甘愿与我为伍呢?”罗刹王今天读了一本人间词话,脑子开发得异常灵活,他前后联系,推断出一个结论,“难道我们有同样的目标,你也想夺回你的本体,重回上界当菩萨?毕竟人的皮囊,撑死一百年寿命。等你驾崩,魂魄无所归依,三个月后自然消亡,下场比我还惨……”

明玄皱眉,不愿意再听这只鬼胡说八道了,最后重申一遍,“明日正午时分,千万别忘了。”抬袖一挥,盖上盒盖,重新把盒子推进了墙头。

那厢的令主盘腿坐在地板上,正算计明玄即位,上次被坑的城主们会不会再来参加典礼。

“面子卖错了,不是得补救一下吗。原本想和中土皇帝打好交道的,谁知道进错庙门拜错菩萨了……”他伸手在无方大腿上摸了一把,“娘子,你说他们会不会来?”

无方正入定,他在边上罗里吧嗦半天,搞得她神识飘忽,定不下来。她叹了口气,“我觉得会来,你是不是想在这里重办酒席,款待他们?”

谁知他惊恐万状,说不不,“我是觉得他们连真假都辨不清,哪还有脸再来一回!娘子,他们一定不会来了,你说是不是?”

她古怪地看他,他香肩半露,随时任君采撷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可口。然而眼里竟有惊惶,见她打量他,忙扯起袖子遮住下半截脸,只余一双长而媚的眼睛忽闪着,显得单纯又无害。

“你在担心什么?”她觉得很可疑,“你不是总算计怎么让他们再送一回礼吗。”

这次不同了,他委屈地说:“以前我在梵行刹土当大王啊,那里谁敢不让我几分面子?可现在虎落平阳,我上中土来给皇帝当吉祥物,让那些家伙知道了,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我。”

原来是面子上过不去了,令主虽然大多时候脸皮厚,不知羞耻,但这次实在太丢人了。对于一方霸主来说,狂拽了好几千年,忽然有一天沦落到给人当小弟,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的。

无方很理解他,也暗暗心疼,可事实就是如此,还能怎么办呢。

“要不然把脸蒙起来?”令主想了个办法,“我可以弄个华丽的出场,让他们忽略我的身份。”

无方无奈地提醒他,“蒙不蒙脸没什么区别,你那件黑袍穿了万年,他们本来就没见过你的脸。”

令主欲哭无泪,心里油煎似的,“那我干脆隐身,叫他们看不见我……其实我在想,说不定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魇都令主,把我当普通的麒麟也不一定。”

这种自欺欺人也算到了一定境界,仿佛把脑袋杵进草垛子里,他看不见别人,别人就不知道他是谁了。

她质疑的眼神,瞬间把令主打击得体无完肤,他捧住脸痛不欲生,“我可怎么办呢,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受过我欺负,这次看见我吃瘪,肯定很高兴。”

所以做人不能太嚣张,报应早晚会来的。无方看他那模样,很想表示同情,可又忍不住想笑,嫁了这么个笨蛋,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有多少笑料。

她招招手,让他上重席,靠在自己怀里。他的犄角已经缩回去了,皮下隐隐有莲花的暗纹,她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抚了抚,“令主五千年前力战九妖十三鬼的战绩,至今无人能平,这是你创造的辉煌,他们要笑话,先让他们和冥君过过招再说。你是黑麒麟啊,我见过你的真身,那么神气,他们应该自叹弗如,有什么理由笑话你?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责任,五千年间你保刹土太平,而今来中土保帝王顺利登基,你到哪里都是栋梁,连明玄都得仰仗你,你怵什么?我们来打个赌,明天你会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你信么?”

令主忸怩了下,“我不喜欢那么高调。”

她简直想翻白眼,他的每一次亮相,走的都是闪瞎人的路线,还说不喜欢高调,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我料想,十六位城主必定是要来的,上回那位是假皇帝,这回的可是真皇帝。只出席假皇帝的大典,岂不让人误会他们和罗刹王沆瀣一气?”

“十六双眼睛都是摆设,想想也好笑。”令主仰天躺在娘子腿上,那腿儿又白又香,嘴里说着话,鼻子就忍不住往上凑。

无方气呼呼把他的脑袋搬正,“我们在商量明天的事,你闹什么?不在乎他们的看法了?”

让他干躺着,他就浑身乱扭起来,“你说我听,谁也不耽误谁。”

他纠缠不休,她红了脸,“还疼着呢,你让我好好打一会儿坐行么?”

令主靦着脸说不行,“你已经不必修行了,本大王万年的精元都给了你,你不知道童子大补吗?”听她说疼,又温柔地凑过来,那声音甜得能拧出蜜。仰头望着她,明亮的一双眼,充满了正直和无私,“娘子啊,我们麒麟浑身是宝,哪里受伤,只要舔一舔,立刻就痊愈了……我给你舔舔好么?”

她憋得脸红脖子粗,他腻腻地缠上身来,她只好使劲推他,“别胡说……你正经点,大白天的!”

他有点扫兴,想起什么来,抬手摸了摸,大惊小怪着:“我的角呢?我的角呢?”

无方都不好意思说他了,装模作样当人是傻子吗?她撇着嘴道:“你的角丢了,刚才去过哪里,回头找一找吧。”

扭过身捡她的念珠,不防他两手攀上来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腰间乱拱,拱出了她一身鸡皮疙瘩。真的忍不住想揍他了,她扭他的耳朵,“白准,你能不能要点脸?”

他在她的元婴袋上吻了又吻,“我要亲你的灵魂……”

她失笑,实在拿他没办法,被他揉成了一滩泥。

高楼上窗门大开着,凉风扑簌簌吹得室内帐幔起伏。她抬指一勾,重席前一排卷起的帷子落下来,这方小小的天地间便缭绕起了暧昧的氛围。

“我喜欢那对角。”令主的唇移下去,含含糊糊道,“你看见明玄脸上的表情了么?他好像也很喜欢……”

无方在炉中翻滚融化,连抬起眼皮的力道都没有了。可是脑子还能思考,腹诽着明玄那个表情哪里是喜欢,明明吃了苍蝇似的。说实话她终究是师父,那么私密的事暴露在徒弟面前,实在不堪。可是架不住这个傻子喜欢,他那股痴缠的劲儿,快要把人腻死了。

新婚的人,大概都是整夜不睡的吧。第二天她已经下不了地了,令主却神清气爽,换了身玄色织金边的袍子,顶着那两只招牌式的犄角,临出门前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娘子,我走了,你再睡一会儿。大典要告天地,可能得花一点时间,如果我回来晚了,你别着急。”

无方浑浑噩噩唔了声,想陪他一道去,可无论如何支不起身来。本打算缓一缓的,他却已经驾起云头,往大明宫方向去了。

脸这种东西,如果你觉得自己丢了,那就是丢了;如果你坚信没丢,那它一定还在。

令主赶往圜丘的时候,钨金十六城的城主果然都来了,不光他们,他还看见了冥君。起先那帮人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见他头上一对大犄角,觉得此人甚为彪悍。他也没多说什么,颜值高,冷漠起来很有四海龙王的范儿,结果就有人开始窃窃私议,“人皇就是人皇啊,连龙王爷都来献礼”。然后那帮傻乎乎的城主就围过来开始套近乎——

“这位神人好相貌,多好的皮肤,多神气的犄角……”

“敢问神人在哪方高就啊?我们来自报家门,认识一下好吗?”

“多个朋友多条路,就冲你这对角,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令主不胜其烦,往日的老相识,现在都不认得他了,他既觉得好笑,又有点伤感。

冥君站得离他不远,冥界的主宰,出了梵行刹土,看上去脸色青灰,像失血过多的模样。无论如何,当初九幽客栈的经营,他们做过几千年合作伙伴,令主和他是最熟的。见他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嗳了一声,“你来干什么?好好的大典,你一出现就弄得丧礼一样。”

大家因他的出言不逊面面相觑,冥君也是一脸脑死亡的傻相,“请问我们很熟吗?”

令主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抖了抖广袖,两手掖起来,“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冥后呢?她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冥君更加莫名了,“第一次见面就惦记别人的夫人,这样好吗?”

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地府一把手的,居然会这么迟钝。就算没有见过面,声音也听不出吗?令主别过脸,沉沉叹了口气。放眼四顾,这圜丘好热闹啊,三界内都有代表参加。他从人潮中发现了幼时的玩伴,有孰湖还有角虎。可惜他后来蜕变成了黑麒麟,他们就不怎么和他来往了。

唉,真是个悲伤的世界。他抚了抚肩上的藏臣箭,所有人都和他对面不相识,只有这箭始终跟着他。仰头看太阳,大典应该快开始了吧!他才刚来一会儿,就有了回家的欲望,和这帮人相处,当然不及和娘子耳鬓厮磨来得高兴。何况各路人马汇集长安,放无方一个人在家,他总有些不放心。

正思绪万千,边上绞尽脑汁的冥君终于想起来了,他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指向他的食指乱颤,“你……你……你是魇都白准?”

他妈的,现在连令主都不叫了,简直就是第二个吞天啊。令主蹙眉看他,冥君一石激起千层浪,城主们当即也骚动起来。谁也没想到万年老妖生了这样一副花容月貌,因此以前竖立的强悍形象荡然无存了。看看这风流的眉梢眼角,几位有龙阳癖好的几乎快要坠入情网了,他们啧啧着:“没想到啊没想到……”

令主很不喜欢他们惊艳的语调,还有观沧海看他的眼神变得含情脉脉是什么意思?他扫视了他们一圈,“本大王以前为人比较低调,没有以真身面对各位。今天算头一回正式相见,你们惊讶我理解,但咂嘴表示啥?还有‘没想到’,到底没想到什么?”

他的语气不太好,不过向来是这种霸道的调门,所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皮相虽美,大家到底没有忘记他的出身,他是亿万年才出一个的黑麒麟,难怪战斗力那么强,众人就算赞叹他的美,也没谁敢正面调戏他。

大家异口同声:“没想到……令主长了这么一对漂亮的大犄角。”说完很高兴地相视一笑,俨然庆幸逃过一劫的样子。谁也没忘记白准有多记仇,如果不小心暴露了内心,就等着他杀上门来吧。

令主听见他们称赞他的角,还是很欢喜的。他骄傲地伸手捋了下,“诸位还不知道,本大王前晚正式成亲了。这角……是我的魇后在我身上留下的标记,背后装着满满的爱。”

要是早把这张脸露出来,还愁成不了亲吗,满世界的女人排着队等他娶。众人乱糟糟道贺,各种奇怪的贺词层出不穷。冥君却回忆起了和艳无方短暂但愉快的相处,他试探着问:“白兄娶的还是原来那位吗?”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显然大家都有兴趣知道。令主的视线越过这帮人的头顶仰望长空,“本大王娶的是刹土第一美人,也是人间帝王的师父,你指的那位到底是哪一位?”

就是说人没换,艳无方终究没能从他的魔掌下逃脱。绕个大弯子,臭显摆。大家虚头巴脑地奉承,冥君却很忧伤,当然白准和艳无方会有下文,那次他们来酆都两日游他就看出来了。他忧伤的是他的冥后,想起她对白准的那股狂热劲儿,就觉得压力好大。之前白准尚且面目不详,她就已经恨不得抛夫了,现在让她看见这张脸……冥君的忧患意识变得空前大,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非常注重夫妻关系的。他的卿卿可以迷恋一个权大势大的无脸男,但绝不能爱上长相比他英俊,出身比他辉煌的高富帅。因为这已经严重涉及到原则问题了,他经受不住那万点伤害。

但说起新任魇后是皇帝师父的这件事,大家都是了解内情的。当初魇都一场婚礼办成了笑话,现在想起来,仍旧笑点满满。

天极城主乐不可支,“差那么一丁点儿,令主就娶了人皇,真是一场好……”

戏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令主凌厉的眼风千刀万剐了。这种事,根本不足以拿到台面上来消遣,他们倒是找到话柄了,对当事人是绝对的侮辱,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吗?可惜事实就是事实,越是回避,越会引人暗中议论。与其如此,倒不如自我调侃,令主眉舒目展,大大方方道:“当初谁也没想到,后来会有这样一段机缘。皇帝护师心切,错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妖怪了。”

如果师徒同娶,那还不成人生赢家了?幸好幸好,大家讪讪一笑,对制霸刹土的令主沦为吉祥物一事,基本是比较喜闻乐见的。

“令主现如今入世了,除了为明君证道,平时还要负责其他工作吗?”雨师妾城主含蓄地微笑,“比如同进同出,为他开疆拓土什么的。”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这话说得很委婉,但照着大众的理解,麒麟入世,不就是依附君王的吗。

“其实你是想问,本大王要不要给皇帝当坐骑,是吗?”令主偏过头,轻飘飘瞥了雨师妾一眼,“本大王在明王山一千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肉体凡胎能骑乘麒麟,当然关系好的另说。麒麟是圣兽,目前为止只供神佛驱使,诸位虽然未入仙班,但整天和妖鬼打交道,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这么一说,好像是显得他们很无知。大家都有点尴尬,幸好这时候有人来解围了,青色的角虎挤进人堆,腼腆地打了声招呼,“阿准,别来无恙。”

令主怔了一下,对他轻笑,“钓星,一别经年,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角虎如羊,一角,青色,性忠直……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可兽兽不同,就像每个人有各自的性情,很难一概而论。令主看着幼时好友,心情复杂。他还记得第一次换鳞后,所有人对他避之惟恐不及。他去找孰湖,孰湖说:“我妈不让我跟傻子玩。”他不懂了,原本天之骄子的他,怎么会一夕之间变成傻子。他不过老实了点,脾气和真身不相配,所有人都断言他将来一定会走火入魔……比起孰湖的不念旧情,和他一起上聚窟巅偷过不愁果的角虎钓星要好很多,至少他和他保持了十年的笔友关系。少小的感情很纯粹,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修成人形,试想一下羊蹄中间嵌一支笔,还要写成信,难度有多大。令主收到信,独自叼到后山去看,试图回信,然而他的蹄子夹笔更难,所以一直是单方面收钓星的来信。后来信渐渐稀疏了,刚开始他还会说说隔壁的小姐姐屁股真大之类的,逐渐信里变得无话可说,常常是画一朵花,或者一只鸟,弄得猜灯谜似的。

眼睁睁看着友谊流失,是件很悲哀的事。令主禁足期间想去找他,那时候道行浅,被门上设的雷电咒打过好几回,最后只得放弃,和他的联系也就断了。一断一万年,钓星都投过两回胎了,好在角虎转世带有前世的记忆,所以他还记得他。

莫名手足无措,走近一点,互击了一下掌。钓星说:“你能入世辅佐君王,证明麒麟一族还是承认你的,我很为你高兴。”

令主看看他胸前的徽标,笑道:“你都当上族长了,这些年混得不错。”

钓星还和以前一样,说话比较容易脸红。他嗯了一声,“我把前任族长干趴了,族里的姑娘全归我了。听说你成亲了,本来还想给你介绍几个的。”

令主失笑,狗改不了吃屎的家伙,看似纯良,其实满脑子色情思想,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长进。他说多谢,“我已经有娘子了,我娘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回头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正说着,远处的高台上传来悠长的号角声。皇帝登基的排场很大,一排又一排身着具服的官员跪倒在御道两旁的金砖上,盛装的仪仗过后是白胖胖的内侍天团,皇帝的出场可谓众星拱月。令主以前并不觉得明玄有当皇帝的潜质,说实话他看不见他身上的帝王气象。麒麟什么时候入世,大多要听上级分派,在还未着手治理国家前,谁知道你是明君还是昏君!但现在看明玄,他不得不产生了臣服的感觉,他冕旒大带步步雷霆,甚至身后出现了只有神佛才有的圆光,这就有些惊悚了。

钓星哎哟一声,“来头果然有点大。”

令主不语,凝眉看他登上圜丘,站在天心石上诏告天下。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心,又似来自中天,四面八方传来悦耳的回声,不知是由于天心石的构造,还是因为他自身的缘故。

诏书很长,人间的话说得又绕又高深,令主只听懂了开头两句,余下的一个字都没弄明白。祭天地的仪式也很复杂,大家旁观得一头雾水,觉得就像看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土的文化,确实不是他们这些和妖鬼厮混的人能理解的。

钓星双眼紧盯圜丘,微微侧过脑袋问:“等他说完,就该你上场了吧?”

令主点点头,看时间差不多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柄如意叼在口中。

巨大的光团包裹住他,身上衣衫褪尽,一退一纵间化了身形,踏着流火在中路上昂首前行。眼尾看见所有人脸上的震惊,他知道自己又大又黑又嚣张,他就是不一样的麒麟。

他扬了扬鬃鬣,愈发光华万丈,即便给人当碎催,也得当得有气节。麒麟口衔如意委授天命,是每个皇帝梦寐以求的事,他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么想着,心里就好受多了。

他来,带来了无数暗涌。圜丘上的皇帝能感受到鬓边回旋的气流,呼呼的声响撩起了冕旒两侧垂委的天河带,朱红的丝绦袅袅而上,在空中翻卷飞舞。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麒麟,高大、威猛、势不可挡。圜丘是连通上天和人间的桥梁,站在这里,脚下是无尽江山,面前是庞然神兽,那种油然的自豪感,是极乐、是穿云破雾的狂想、是奔向极致永不回头的动力。

他轻吁,从麒麟口中接过如意。耳边有如浪的山呼万岁,他微乜起眼看向他,“白准,自今日起,你我结下盟誓,我是皇,你是臣,规矩还是不能乱的。”

头顶阳光大盛,金芒一片,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伸出手,按在麒麟前胸的暗纹上,那是他的封印。黑麒麟降世后,会有神佛为他施加密力,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将来的性情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向恶,那么任其发展,到最后谁也别想制服他。所以只有在他还幼小的时候,替他套上笼头,这样便于拿捏,对他将来要辅佐的帝王也是一重保障。

明玄唇角含笑,掌心的梵文正对上他的封印,打通后就像定下了协议,再也不怕他反悔了。他看见那双麒麟眼里万点金芒归于深海,他无法反抗,这就是他的宿命。蓝色繁复的密宗文字自他掌下蔓延,很快遍布他全身,一瞬又隐入鳞甲,消失不见。彼此都松了口气,不管再多不情愿,不都得认命吗。活着就有各自的行走轨迹,谁也跳不出上天的安排。

令主现在的心情,大概就像姑娘失贞后被爹娘逼着下嫁,充满了屈辱和艰辛。他还记得当初骗无方,骗她亲一下,试试解开他的封印。她有点傻,居然真的相信了,结果当然换来他得意的大笑……其实他的封印只有眼前这个人能解,就算不服也没有办法,除非他反上天去。能反吗?必定是不能的,他的性格里没有桀骜的成分,麒麟是仁兽,盘古开天地时起就没有出过一个反叛。

明玄的手停在他面前,他无奈地垂下头,巨大的吻敷衍地让他触了一下。就在这时,天忽然暗下来,昏暗浑沌,暴雨来前也不过如此。几丈之外哗然声四起,朦胧的天光下平白冒出七八个青面獠牙的罗刹,什么都不管,飞速奔跑直取圜丘。令主当然得迎战,麒麟护主嘛,所有人都在等他印证这个传说。

其实几个小小的罗刹鬼,完全不值一提,他一爪一个,砍瓜切菜似的全弄死了。眨眼间处理完,天也若无其事地放晴了。又是山呼万岁,所有人露出欣慰的笑,感慨皇帝天命所归。令主看着地上散落的焦炭,觉得一切就像一场白痴的闹剧,可怜自己还要陪着把戏演完,简直难为自己。

他厌烦至极,该配合的都配合了,是时候变回人形了。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平时喘气一样简单的转换,今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都不行。四肢像被禁锢住了,挣脱不出来,他试了好几下,一点成效都没有。仓皇间抬起眼,看见明玄唇角隐隐的笑意,他知道是他捣的鬼,借着解开封印的机会又施了新的咒。他想质问他,却发现了更大的灾难——

他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