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雪鸿

安稚默然无语。

这只漂亮的白鸟竟然是盛容。

也确实应该是盛容, 他的轮椅就停在拐角的冰壁后,刚刚没有留意。

看起来,好像是那个侍卫把他从轮椅上拖下来, 拖到一片粗大的冰蔓旁,打算把他用冰蔓勒死。

他那个侍卫一直唯唯诺诺地围着他团团转, 刚刚打算杀人时, 像忽然变了个人一样, 面孔扭曲,看着很可怕。

“他为什么要杀你?”安稚问。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我那个‘对我非常好’的摄政王舅舅终于忍不了我了。”

盛容浑不在意,依旧躺在地上。

“这里的冰藤很危险, 一旦缠住人就会往死里勒,”他说, “用它杀了我刚好。”

他们想杀他, 伪装成到这里来玩不小心被冰藤勒死的假象, 反正盛容行事乖张任性,非要进到危险的地方也很正常。

所以那侍卫的修为那么高, 却坚持不用法术杀人,因为一用就露馅了。

安稚对他们的皇权争夺战不感兴趣,不再理他,先过去看了看被簪子炸塌方的地方。

大块碎裂的冰块死死地堵住了出口。

安稚又兜了一圈, 这里是个死角,地方不大,已经没有第二个出口了。

出去的路被彻底堵死, 两个人困在了这个地方。

安稚试着搬了搬冰块, 搬不动。

她对着冰壁发了一个破空隆,冰藤上的叶子被打得稀碎,到处乱飞, 可惜这里的冰壁异乎寻常地又厚又硬,没什么效果。

安稚又对着冰壁发了一团紫焰。

火团扑了上去,倒是有了点成效,冰壁稍微融化了一些。

身后的盛容笑出声。

“你是不是傻?你手腕上挂着铃铛,摇一摇不就出去了?”

安稚头也没回,继续对着冰壁发紫焰,“我当然不摇铃铛。我才装了半筐冰果,还缺半筐呢。”

盛容惊奇,“你要那么多冰果干什么?就是为了能在金碟上加朵小破花?”

小破花?

那是采忧谷的资格认证好么?

安稚说:“你说的‘小破花’,每个认真修行的弟子都想拿到,那是对努力练功的肯定,拿到了,大家都会很羡慕,你这种没朋友的人是不会懂的。”

盛容嗤笑一声,“我是不懂。你口中的‘朋友’,就是你炫耀小破花用的?”

“我拿到了,朋友会很高兴,他们拿到了,我也会很高兴,这才是朋友存在的意义,大家为了拿到你所谓的‘小破花’一起努力。”

安稚不再理他了,继续发紫焰化冰。

盛容倒是开始话痨。

“我这些年一直进这些鬼地方练功,足有几百上千次,要是能拿花的话,只怕印满花的金碟摞起来比我还高。可是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差点被人勒死。”

他跟着来修行的弟子进这些洞穴,原来不是为了捣乱害人,竟是为了趁机练功?

安稚一想就明白了。

他被软禁在采忧谷,还抓紧机会提升修为,大概是为了有一天能杀回去,把青霄从摄政王手里重新夺回来。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安稚说,“你那个侍卫总有个七八阶吧?打不过很正常。”

“不止。”盛容笑了,“我是七阶,不是他的对手。”

看不出来,他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竟然修到了七阶,比安稚还高一阶。

身后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

安稚回过头,看见盛容还是白色大鸟的样子,没有变回人形。

鸟形时,他的腿好像也瘫软着,没法站起来,他正展开翅膀,想把自己扑棱回轮椅。

他的翅膀一展开,安稚就看清了。

两只翅膀洁白而大,可是最下面一排,该长飞羽的地方,那些原本应该最长最漂亮的飞羽全都没有了,光秃秃一片。

他根本飞不起来。

安稚心中一阵恻然,头一次好好跟他说话,问:“他们把你的羽毛拔了?”

“拔没有用,会再长出来的,他们是用毒,毒用得好,羽毛就不再长了。”

盛容声音轻快,好像并不太在乎,不过安稚听到他低声补了一句,“否则区区一个采忧谷,怎么能关得住一只能上九天的雪鸿?”

原来这种鸟叫雪鸿。

安稚望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摇铃铛出去?”

“刚刚他对我动手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毁了能救命的铃铛。”

白色的大鸟用缺毛的翅膀努力扑腾着,艰难地往轮椅那边挪了几步。

安稚快步朝他走过去,伸出手想去把大鸟抓起来,把他抱到轮椅上。

盛容瞬间变回人形,伸手搭住她的胳膊,大概是很不想让她把鸟身拎起来。

“为什么帮我?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他问。

安稚艰难地连拉带拽,一边随口答:“因为我喜欢多管闲事?”

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他扶到轮椅上坐好。

安稚把自己手腕上的铃铛解下来,递给他。

发铃铛的时候也没有记名,铃铛看上去长得都一样,按采忧谷的习惯,铃铛大概是不对应人的。

安稚问盛容:“你能用我的铃铛出去吗?如果行的话,你先出去吧,我自己在这里慢慢融冰。你外面等着的那个侍卫可靠吗?”

盛容有两个侍卫,这次只跟进来一个。

不用他回答,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可靠。

盛容不接铃铛,弯起嘴角对安稚抛了个媚眼:“我不出去,我要跟着你,你戴着那么厉害的簪子,跟着你才是最安全的。”

安稚:“……”

这个人,鸟形看着比人形顺眼多了,还不如一直当鸟。

安稚把他放好,回到冰壁前,继续对着冰块发紫焰,身后忽然扑过来一大团火,转瞬就把冰壁融出一个坑。

是盛容。

“等着你融完,大概得到明天早上。”

两个人一起来,速度要快得多了,一会就在冰壁上融出一个大洞。

安稚费劲地把他从轮椅上拉下来,顺着窟窿塞到对面,又把他的轮椅也塞了过去。

总算是从坍塌的地方出来了。

安稚正要往前走时,盛容忽然出声,“等等。”

安稚纳闷地回头,看见盛容拨开旁边冰壁的藤蔓,摘出藏在里面的足有小孩拳头大的一枚冰果。

他顺手把冰果嗖地丢进安稚腰上挂着的小藤筐里。

“为了你的小破花。”盛容说。

安稚只当无事发生,继续收集她的冰果,盛容坐在轮椅上,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很快安稚就发现,他大概是真的常来,是个采冰果小能手。

他不用像安稚那样闭目凝神,睁着眼睛就能沉下心来感受到冰果的存在,只摘他坐着轮椅能够得着的高度,都在迅速地填满安稚的小筐。

这人一副玩世不恭的放弃姿态,修行功夫却很扎实。

虽然先救他,又破冰,前后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时辰的钟声在洞中当当地敲响的时候,安稚的小藤筐还是已经满满的了。

大家纷纷往外走,去交冰果。

安稚去的地方是最深处,出来时,不少人已经交完了。

冉野他们已经交完冰果了,都在出口的地方等着,每个人都很高兴,看来都已经顺利过关。

安稚去排队交果子,跟他们遥遥地打过招呼,比了个赞。

不过他们的注意力不在安稚身上,而是讶异地看着和安稚在一起的盛容。

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俩待在一起,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公鸭嗓他们好几个天塔门的弟子正在拿着筐围着采忧谷的人理论。

“你们说一筐,谁知道是多少,我们以为摘这些就够了。”

这就纯属赖皮了。

瞎子都看得到,他们的冰果都只铺了个筐底。修行功夫扎实不扎实,一看果子就现了原形。

采忧谷的人不胜其烦,一眼看到后面等着的安稚,把他们丢在旁边。

他看见安稚的小藤筐,吓了一跳。

“其实……说是一筐,也不用装得这么满。”

安稚那一筐冰果,堆得冒尖,颤巍巍地满得快要掉下来了。

她摘的冰果比别人的都大,唯恐最后是按数算,还额外多摘了几个攥在手里。

安稚把手里抓着的几颗大冰果也塞给采忧谷的人,心想:你们又不给个准数,谁知道“收满一筐”是指筐口平平的一筐,还是满得冒尖的一筐?

保险起见,当然多多益善。

公鸭嗓他们在旁边看着安稚的冰果发呆,他们几个人加起来,还没有安稚一个人采的多。

采忧谷的人点好冰果,又进到迷宫般的冰宫里,把迷了路和被冰藤缠住挂在墙上的弟子们收集到一起,才带着大家往外走。

一从大门出来,就看见盛容的另一个侍卫正等在外面。

他看见盛容独自一个人坐着轮椅出来了,脸上难以掩饰地露出吃了一惊的神情。

不打自招,一看就是个谋杀共犯。

片刻之后,他才镇定下来,假装向盛容身后张望了一下,问盛容,“王上,老三呢?”

老三应该就是那个想杀人,结果却被追魂夺魄簪追了魂的侍卫。

盛容唇角一弯,轻松愉快地说:“他啊?好像在里面一不小心被冰藤勒死了吧。”

周围的人全都听见了,一起惊恐地望着他。

朝夕相处的贴身侍卫被冰藤勒死了,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死了一只虫子一样。

“青霄王盛容是个变态”这件事又坐实了几分。

那侍卫听说同伴死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立在那里动不了。

盛容浑不在意,对他挥挥手,“管那么多干什么?回去了,我累了。”

大家一起乘大鸟回塔,路上,熊七一直捧着他的小金碟瞧。

这次时间有限,南沉师父只给他们安排了三次试炼,不过七凉山每个弟子的三朵金花全部都集齐了。

“金碟上还有空的地方,”熊七说,“下次要是再来,还能再加几朵。”

修落打击他,“咱们七凉山一人只来一次,并没有来第二次的规矩。”

“三朵金花已经很不错了,回去以后肯定有很多人羡慕。”冉野说。

盛容一直跟着安稚,坐得离他们很近,忽然插口,“就是一个牌子上印着几朵花而已,还有很多人羡慕?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思路。”

没人理他。

回到主岛塔下,上楼时,盛容剩下的那个侍卫把盛容抱下轮椅,抱着上了楼梯。

刚走到安稚的房间门口,盛容就发话:“我要到我朋友这里待一会儿。”

安稚:?谁是你朋友??

冉野他们几个也很奇怪:安稚和盛容什么时候有这种交情了?

冉野很不放心,开口:“安稚……”

“没事。”安稚对他说,又示意抱着盛容的侍卫,“进来吧。”

盛容在采忧谷内的行动并没有受限制,想去哪就可以去哪,侍卫真的把他送了进来,放在外间的床边坐好,然后吭哧吭哧跑下楼,又把他的轮椅也搬上来了。

原本两个人的活现在全由他一个人干。

不过他的心思好像不在这儿,一安顿好盛容,就急匆匆走了。

盛容等他走了,安稚把门关上后,才笑道:“人家急着去报信,赶紧放他走。”

他一脸的不在意,好像一直都没把自己的死活太放在心上。

“他们现在要动手杀你,你怎么办?”安稚问。

这种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能怎么办?”盛容反问,“大概等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有新的动作了。”

被他不幸而言中。

真的没过多久,就有人来了。

安稚看见窗外一整队黑色的大鸟遥遥地往采忧谷飞了过来。

安稚跑到窗口去看,看见那队黑鸟在岛上盘旋了一圈,就落在塔前的雪地上,化成一群穿着一式一样黑衣服的人。

有人来敲安稚房间的门,听声音是刚刚那个侍卫。

“王上,摄政王大人说,这个岛上都是试炼场,不太安全,容易出事,叫人来接您,去另外找一个稳妥的地方住。”

屋子里两个人一起静了静,安稚压低声音问盛容:“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没有办法,”盛容眉眼弯弯地望着安稚,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这岛周围有禁制,我根本出不去,跑不了,只能乖乖地跟着他们走。”

安稚心里清楚,他们今天本来想伪造一次意外,可惜没有得手,现在好像是真打算撕破脸了。

采忧谷都是来试炼的弟子,人多眼杂,杀他太不方便,他们要先把他带走。

安稚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正在思索,忽然看到窗外飞来一只银色的蝴蝶。

蝴蝶大而轻盈的翅膀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和中午给符渊传信的那只长得一样。

安稚立刻打开窗,把蝴蝶放了进来。

蝴蝶一进来,就目标明确地轻轻落在安稚的手上。

安稚听到了符渊的声音。

“安稚,采忧谷被人封了,我现在进不来,也不想暴露身份动手硬闯,你立刻带着盛容,去塔顶乘云碟回飞魂岛。”

他说“立刻带着盛容”?盛容?

符渊的话还没说完,他顿了顿,又补充,“我知道你心思缜密,不会轻易信人,为了证明我是符渊,我说一件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事……呃……今天早晨的铜炉?”

他的声音中透出点不好意思,安稚想起他一头撞在铜炉上的惨样,忍不住笑出来。

“它跟你说什么了?”盛容问。

看来蝴蝶的话只有安稚一个人能听到,盛容就在旁边,也并不知道蝴蝶在说什么。

安稚望着他琢磨:不知道符渊为什么要让她带上盛容。

就这么把青霄的一国之君绑架了?

再说盛容会肯跟她走吗?不肯的话,难道要把他先敲晕再拖走?

安稚转向盛容,“蝴蝶说,岛被封了,让我带着你走。”

盛容点点头,悠然答:“好。怎么走?”

安稚:?

他倒是答应得痛快,连要去哪都不问,大概是山穷水尽,别无退路,不如放手一搏。

门外的侍卫还在敲门,一声声催命一样地叫:“王上?王上?您在里面吗?”

安稚问盛容:“你这个侍卫几阶?”

盛容笑了,“他们当然会瞒着我,我也不清楚,不过看今天老三的功夫,他的想来也低不了。”

至少七八阶,这就有点难对付。

安稚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那侍卫正站在外面,还好只有他一个人,那群黑衣人都没上来,大概是觉得盛容连动都不能动,肯定跑不了。

他看见安稚开门了,立刻抻长脖子往房间里探头探脑,“我们王上他……”

话说一半,肚子上就挨了安稚的破空隆。

安稚全力发出来的破空隆只把他打得倒退了两步。

这侍卫的修为还真的不低。

他错愕地看了一眼安稚,脸上平时常挂的老实表情忽然不见了,眼中杀意大起。

他不再说话,抽出腰上佩的剑,准备硬闯进去。

安稚不动声色地拦在门口,又发了一团紫焰。

紫焰点燃了侍卫胸前的衣服,火苗窜了起来,那侍卫却没管衣服着火的事,一剑向安稚劈过来。

万点银光闪过。

银光过后,侍卫不见了。

只要敢对她下手,符渊送的簪子就会把对方炸得魂都不剩。

安稚满意地想:这次记得把簪子攥在手里了,没太晃到眼睛。

她松了口气,把跳动着小毛球的簪子插回头上,回到房间里,上下打量盛容,“你能变成雏鸟吗?要上塔顶,得爬很多层楼梯,你这么大个子,我实在搬不动。”

盛容看了她一眼,这回一句废话都没有,就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鸟。

而且是只雏鸟,还没有鸽子大,眼睛乌黑,羽毛洁白可爱,尾羽短短的还没长长,俏皮地支棱着,总而言之,比他的人身讨喜多了。

安稚过去把他抱了起来。

盛容黑亮的眼睛闪了闪,一反常态地没有吭声。

安稚抱着鸟,去敲隔壁的房门。

塔下都是摄政王的人,她要拐走青霄王,把冉野他们几个留在这里不太放心。

一敲冉野就出来了,熊七和修落也在。

安稚对他们说:“远涪师兄传信回来,说有事,让我们马上走。”

大家都很纳闷:“马上就走?”

虽说三场试炼都结束了,可是这也太着急了一点。

“对。现在,马上,快快快。”

看见安稚一反常态地很着急,他们几个都十分听话,回去拿了装行李的玲珑匣,立刻跟着安稚上楼。

爬楼梯时,熊七忍不住问:“安稚,你从哪捡到一只这么漂亮的白鸟?”

没等安稚回答,冉野就说:“这是只雪鸿,青霄王族就是雪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盛容吧?”

猜得真准。

熊七立刻兴奋了,“盛容?海豚你太厉害了,你把青霄王绑架了?”

安稚从未见过对变成绑架共犯如此热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