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并没有惩罚古尔温, 也没有逼迫他保守秘密,而是打发他去巴比伦城外的田庄上宣传这种新的灌溉方法。
她对古尔温提的要求不高,一个月内,只要有一家农户能够接纳这种灌溉方式, 她就饶了古尔温, 不予追究。
于是古尔温只能放下他王子副官的架子, 挨家挨户地劝说。
“这是‘滴灌’,一种新的浇灌方法, 和咱们以前大水漫灌的法子不同, 既节省劳力又能防止水土流失……”
各田庄听着都觉得十分动听,但是仔细一问,才晓得要采购大量订制的陶管和天然沥青。
这么大的工程, 农户们谁都不大乐意。更有人直接了当地问:“你是陶砖场来的托儿吧?”
古尔温:……我是撒尔王子的副手, 需要给陶砖场当托儿?
但是这样又没法儿在米底公主面前交差。无奈之下,古尔温最终自掏腰包, 给自家的田庄购置了一整套这种“滴灌”设备,安装好了,去伊南那里报讯。
伊南听说有一家田庄安装了全套“滴灌”设备, 便点头放过了古尔温,并且留下话,说是那家有任何技术问题,都可以过来夏宫这边请教。
古尔温就更加纳闷了:难道对方是真心想要把这套技术在巴比伦的土地上传播开去的?
古尔温家安装了这套“滴灌”的设备之后,没过多久,就感受到了不同。
首先是干农活的时间少了——
巴比伦附近的水源都来自于幼发拉底河这一条大河。多少年来,巴比伦人都是修筑水渠, 从幼发拉底河引水到田庄附近, 然后再用水车一类的工具将水引入田地灌溉。灌溉是日常最耗费劳力的农活——施肥、除草、驱虫什么的都还要靠后一步。
但如今安装了“滴灌”设备, 庄上的农人花在浇水这事儿上的时间明显地少了。而且田里的作物根系土壤能够明显地长时间保持湿润,不会出现旱根的情况。
古尔温家里人便逐渐能够放手,去做些别的活计:饲养牲畜、纺织与编织、制作各种手工制品。
待到夏天来临,这优势更加明显。
别家一天要早晚浇灌两次,还要时常松土,防止土地板结。
古尔温家雷打不动地早上浇一次水,就能管上一整天。
他家田里种的作物生长得甚至比别家还要好不少。
古尔温家里人为此兴奋不已。他们派了代表前往夏宫拜见了“米底来的公主”,就滴灌技术上的一些问题请教了一番。伊南就让女官们与这些农人分享交流经验,竟还真的解决了古尔温家遇到的难题。
古尔温家的田庄日益欣欣向荣,很快引起了邻人们的注意。当得知这是早先古尔温挨家挨户“推销”的滴灌技术时,人们又都开始将信将疑。
直到古尔温家中有人无意中泄露,这是从米底王国带来的“秘法”,巴比伦人这时才真正生出兴趣:都说米底王国物产丰饶,近年来巴比伦有不少的粮食是从米底进口的——一时之间,向陶砖场订购材料的人家络绎不绝。
然而这一切古尔温本人并不知情,他只管帮着撒尔王子照管国内的几项大工程。
等到某一天古尔温家中有人来送信,将此事告知,说是家家户户现在都在十分感激古尔温,这位王子的副手才大吃一惊。
将此事告知撒尔王子,古尔温满以为对方也会惊讶的。
谁知道撒尔王子微微颔首,说:“本来嘛,她看上去并不是个只知道打扮和享乐的公主。”
撒尔一点都不惊讶,似乎一早就相信,来自米底王国的伊南公主不会藏私,而是会主动将她掌握的技术想法子推广出去。
“既然她喜欢捣腾种田,那就让她种吧。”撒尔随口说。
喜欢独立自主,自己赚钱自己花的女性——撒尔是很尊重的。
——但也仅仅是尊重而已。
谁知古尔温还是不放心,提醒王子:“那位公主实在是太特别了。您可能需要多少防着一点。”
撒尔抬头直接怼:“防什么?防着她把比较好的技术传给巴比伦人?防着她替你博取好名声吗?”
古尔温直了眼,心想王子这话听起来怎么竟还有点儿酸味儿?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不……不是,您想……她作为米底王国的公主,为了联姻而来的,却能安安稳稳地住在夏宫里,一住就是那么久……您总得留心一下,她平日里到底会说什么,做什么,见什么人……”
“关键吧,她的巴比伦话说得那么好,若不是事先知道她的身份,根本想不到她是米底王国的人。”古尔温提醒。
撒尔满心里都还记着她伸手过来,微笑着说“交个朋友”的样子;却又不得不承认,副手说得很有道理。
他随口吩咐,让人暗中盯着夏宫。如果里面的人有什么特别的行动,离开夏宫什么的,就立即来报告。
随即撒尔又转头继续去盯着巴比伦城墙与城门的翻新工程。
这时巴比伦城的北门,也是最重要的一座城门,伊什塔门,已经接近翻新完成。前些日子巴比伦的王亲自来看过,非常满意,亲口赞扬了撒尔的用心。
“王的长子,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国。巴比伦必将兴起!巴比伦王国必将辉煌!”
王对这个珍爱的长子从来不吝惜溢美之词。
撒尔却深知:此前这座城门翻建中遇到的几项技术难题,是犹地亚的工匠解决的。
自从那次他当街被人指责“浪费人力”“暴殄天物”,撒尔就留心在犹地亚人中物色技艺超群的工匠,给他们提供相对优厚的居住条件,允许他们保有自己的信仰,同时将他们的家人从苦役奴隶中解放出来,从事一些较为轻省的工作。
刚开始时,犹地亚工匠还对这位将他们的故土踏平踩遍的巴比伦王子心有余悸。
但久而久之,他们还是感受到了撒尔的尊重。
再者,犹地亚人坚信,“巴比伦之囚”这件事,是上帝对犹地亚人的惩罚。撒尔王子虽然充当了魔鬼一般的“毁灭者”,他却是一定程度上是上帝的“代言人”。
如今撒尔有求到犹地亚工匠们面前,并且摆出一副知错就改的态度,犹地亚工匠都不敢不尽心尽责。
伊什塔门修筑得顺利,撒尔王子十分兴奋。
但他也不能忘记是谁给了他那样的启示。
他曾经数次回到人力市场附近,想看看有没有那个可能,再次见到那张蒙起的面孔和那对明亮的大眼睛——再来一次“偶遇”。
他也未必是多么想要感激对方,但就是很想找个机会向对方表达一回:你说得很有道理,而我,并不是那种听不进意见的人。
但是出了奇了,那个蒙面女人竟再也没有出现过。
撒尔动用了一些人手去找寻,甚至连那天当着他的面接茬的那个瘦小老人都找到了,可就是没有人知道那个蒙面女人的下落。
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
这偌大的城市像海,那女人则像一尾游进海里的游鱼,再也没有出现过。
为此王子有些不快: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很想在那个女人面前证明自己,落空了他就很不舒服。
但就在这时,有消息送进城来:一直住在夏宫的米底王国公主,装扮成了一个巴比伦王国的女人模样,已经经由巴比伦城门,进了巴比伦城。
“王子!您看——”
古尔温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就知道这个女人没那么简单。
阴谋论一个接着一个在古尔温心里生成:这个女人是不是米底王国派来的密探,要打听巴比伦王国的机密?……王子曾经承诺过,将这个女人迎进城就等于承认了婚姻,她这样做是不是想要……突然出现在王子身边,坐实这桩婚事?
撒尔却皱着眉,在原地立了片刻,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手一挥,说:“走!”
米底公主那里有好几个人盯着,王子立即让人带自己去找她。
古尔温得意洋洋地跟着,仿佛自己是一个破解了谜题的大功臣。
一行人就这么匆匆穿过巴比伦蛛网般的大街小巷,来到一家很小很小的店家门前。
王子的人早早在这里等候着,见到撒尔王子赶紧打招呼,说:“人刚离开没多久,已经有弟兄继续跟着了。”
“她……她是怎么进城的?”撒尔一改常态,竟只顾问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米底公主吗?”他的手下是一路从城外跟进城来的,见王子问,赶紧回答,“她换上了一身巴比伦人的装束,用围巾遮着脸。然后……您也知道,她那一口巴比伦人的语言,说得就跟本地出生、本地长大的一般没差别……”
撒尔一听见这一句,马上说:“快,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快带我去。”
古尔温应一声,刚想跟上,却听撒尔一声令下:“古尔温,你留在这里,别跟着。”
王子说完,快步跟着手下去追踪去了。古尔温愣在原地,他还不大明白为什么王子会勒令自己留在原地,不让跟上。
这个命令让古尔温这位副官面子上十分挂不住,毕竟身边还有好几个王子的心腹亲信在。
过了片刻,古尔温抬起头,发现他面前还有这么一间小店。
于是王子的副官大踏步地进店,毫不留情面地重重咳嗽一声,一眼先瞥见了店主桌上摆着的一枚二十面骰子。
“刚刚从这店里出去的女人,到这里是来做什么的?”古尔温不客气地问。他刚刚在王子那边失了脸面,现在就想在店主面前找补回来。
店主见到是王子身边的人,赶紧起身,笑脸相迎。
“刚才那位小姐啊,她是店里的主顾,刚刚是来提钱用的。”
“提钱?”古尔温皱眉,“她不久前才从米底王国远道而来的,此前……咳,应当从未来过巴比伦吧?她哪里有财产,竟还由巴比伦人帮她保管?”
古尔温问得粗暴,店主也不生气,温和地回应:“巴比伦人重视契约,这您也知道。那位小姐所提取的款项,是一笔很久之前就保存在小店的财产。据说是……神明留下的。”
*
撒尔王子的手下很有效率,每一个转弯的路口都有人留着报讯。撒尔不费吹灰之力,迅速穿过巴比伦的小半个城市,眼前已经是即将完工的伊什塔门。
“殿下,她……她就在前面。”
手下见撒尔王子一脸的急切,赶忙指点前面一个穿着巴比伦式样的长袍,头上戴着头巾的女子。女人正站在伊什塔门的工地跟前,有卫兵拦住了她。她正背对着撒尔,向城门高处仰望。
——没错!就是她!
撒尔甚至不用她回过头来,就已经能下断语。
他心头确定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心中的那个“她”,既是被他拒于千里之外的未婚妻,也是曾经在巴比伦城中为奴隶工匠们仗义执言的蒙面女人。
这两个形象竟然合二为一。
撒尔一时竟不知心头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究竟是该怀疑还是该愤怒?……还是像自己原先假想的那样,快步上前,向她去证明些什么。
撒尔站在原地,握着拳,脚下却犹豫,不知该如何上前。
谁知这时,古尔温气喘吁吁地赶来,大声对撒尔王子说:“王子殿下,殿下……那位米底公主,她,她是个……”
古尔温想说:是个富到没边的富婆。
“殿下……您要是不想,不想……”
古尔温想说:您要是不想努力了,完全可以靠老婆啊!凭借王子的人望,和公主的财富,两者加在一起,巴比伦王国的王位,那是一定能坐得稳稳当当的。
当个软饭王子?——其实也不错啊!
古尔温其实还想说:您要是实在不想吃这份软饭,那能不能放公主一条生路?毕竟这世上想吃这口软饭的人能从巴比伦一直排队排到腓尼基——比如他古尔温,就非常渴望能吃上这一口魅力无边的“软饭”……
但是撒尔愤怒的眼神终于令古尔温闭嘴了。
副手的大嗓门惊动了前面的人,用头巾遮掩着面孔的女人这时终于回过头来,好奇地望着背后的人。
“撒尔王子殿下,古尔温。”
女人友好地向他们打招呼,并且将遮挡在面孔上的头巾取了下来,露出属于“米底公主”的面孔。
撒尔已经到口边的话又被堵住了,他大踏着步子上前,面对那女人,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到这城里来干嘛?”
伊南举起手中的一个钱袋,里面“叮叮当当”的响着,显然是钱币。
她笑着说:“我来拿点生活费。夏宫那里,钱不够用了。”
撒尔劈手就将那个钱袋夺了过来,往古尔温手里一扔,说:“我不是说了……有什么需要,向我开口……古尔温,往公主的钱袋里再加二百个金币,命人快马送到夏宫去。”
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养她才对。可是这个女人……老天啊,他根本就不应该指望这女人肯听他的话的。
站在王子身后的古尔温接住了那个钱袋。
他的双手猛地一沉,整个人几乎直接坐倒在地上——
这钱袋……至少装了五百个金币。
古尔温咋舌不已,非常想提醒撒尔:王子,您的未婚妻,比您富有一百倍,一千倍……
钱袋的价值直接震住了古尔温,导致他压根儿就忘了一件事实:这个钱袋,刚才公主是轻轻巧巧地提在手里的。
至于撒尔,他心情激动之际,也完全没有留意那钱袋的重量,和他的副手一起,忽视了伊南的“举重若轻”。
“你还有什么要求?”撒尔怒冲冲地问。
他在生自己的气:他依旧没有关怀她的生活,他还让人暗中跟踪于她……最关键的是,他这么傻,竟然没有早早地将她和上次那个蒙面女人联系起来。
她是那么明智,那么犀利,那么……强势。
城门口的公主,霸占了夏宫的主人,巴比伦城里的女人——全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
他是巴比伦的王子,一生自视甚高。他刚刚能上马的时候就已经在随王父四处征战,待长大了更是独挡一面,统率万千大军,见证过无数敌人在他面前臣服。
他却头一次感到这种压力:一个女人,与他势均力敌的女人,甚至还隐隐约约地能盖过他。
于是他只能粗暴地摆出这样怒气冲冲的态度,以此来掩饰他的心虚。
谁知那女人明亮的眼光只在他脸上转了转,就仿佛看穿了他的伪装,她的眉眼里都带着笑,她开了口,她甚至还伸出手指指背后的城门——
“我想看看这座城门。”
她软语请求,声音像清泉流过山涧。
他心头所有的火,瞬间全都因为这一声而熄灭了。
她的第一次开口请求,请求他带她看看这座让他引以为傲的城门。
撒尔心头迅速地涌上一种预感:如果他这次错过机会,他拒绝了她,他不让她看见这座举世无双的城门……
那么他终其一生,都会因为此事而懊悔。
换而言之,他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让她亲眼看见——这似乎是他终身宏愿。
这股强烈的冲动挤压着他,让他倍感到了压力。破天荒,撒尔王子竟然向面前的女人伸出了手,并且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女人却还偏要确定一下,故作吃惊地伸手掩口,小声激他:“这是真的吗?可以由您带我近距离地欣赏一下这座城门?”
撒尔咬牙,若是以往,他会干净利落地掉头就走,将胆敢在他面前玩这种小把戏的人全都晾在身后。
可是现在他不可以——他生怕拒绝了她转眼自己就会后悔,于是,他不得不,继续伸手,将手伸到她面前。
“那么,”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感谢你!”
——手指温凉,握起来很舒服。
远处,古尔温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金币,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两人的变化。
前一阵子还气势汹汹地发誓,绝对不肯让米底公主迈进巴比伦城一步的撒尔,现在低头伸手,甘愿以王子之尊充当向导,带人前往参观巴比伦刚刚重建的伊什塔门。
原来软饭的魅力这么大啊!——古尔温想着,忍不住把怀里的钱袋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