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死亡(下)

咆哮着的巨浪势不可挡, 速度和力量都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据,让人简直无法想象这样一条平平无奇的小河可以容纳这样的巨浪。

纪姝刚反应过来,耳边已经完全被水声覆盖,她条件反射伸手去挡住袭来的浪头, 立刻感觉一股雄壮的力量将她往下压, 那些力量之中还有许多细小的尖锐刺痛感, 像是用针在细密地扎你。

她心道不好, 立刻纵身往后疾退, 差不多感觉远离了危险区, 才终于有机会去喊秦归止。

可是她刚一张口,浪头带起来的水雾已经扑了过来,砸了她满头满脸。

纪姝:“……”

纪姝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刚能张目视物,又立刻看见有更猛烈的浪头从河道中掀起,像是一把大火,风风火火地烧起来,要将所有的飞蛾都笼罩进去毁灭掉。

已经来不及说脏话,也来不及去找秦国师现在的位置, 纪姝理性判断出面前这一波奔涌着寒意的巨浪并不是自己可以正面硬刚的, 立刻纵身往后逃去。

她离开地面之后,才发现这河中掀起的水势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范畴,一条小河中完全就不应该蓄那么多水,这些巨浪根本就是修士攻击方式的一种。

刚才她和秦归止一路走来, 虽然因为下雨,路上并没有遇见多少行人, 但是偶尔碰见的行人都挺正常的, 自顾自在干自己的事情, 并没有人看他们。

但是现在巨浪奔袭,顷刻间已经将这小镇毁去部分,这些街上来往的行人却依旧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对漫天的水雾和浪头熟视无睹。

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活生生的市镇。

这是从秦归止的记忆之中,拓印而来的一座幻境。

纪姝想,这应该是秦国师的故乡吧,不然他也不会如此熟悉这座小镇。就算不是故乡,至少他也在这个小镇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他对这镇子的所有地方都了如指掌,以至于可以在脑内一比一还原。

其实颜粲熟悉这个地方,只是因为他刚开始独自修行的时候,经常没钱吃饭,就在城镇之中到处挖掘可以蹭到东西吃的地方。

而且因为要省钱,他去多远的地方都只能走路去,走路的途中,耳濡目染,就把城市的细节都都记得扎实了。

记得雨水把鞋子浸湿是什么体验,记得必须穿湿鞋子湿衣服走很远是什么体验。

连带着就记住了长着绿色苔藓的墙角,记得铺不平整的青石板,一踩一咕噜,地砖下的水浑浊地往外冒。

记得路人来来去去,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就算尽量避着雨走,小腿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总是会沾上奇奇怪怪的东西,很轻很细的纸屑、破损的叶片,甚至还有蚂蚁的尸体。

如果碰巧身上有和人打架打出来的伤口,被这些雨水一洗,如果没有及时用药剂冲洗,伤口就会发炎溃烂,就算事后再处理,也会留下粉红色的、鸡皮肤一样的凸出疤痕,特别难看。

他后来有钱买好的伤药了,就把这些疤痕用刀毁掉,让皮肤在上好伤药的辅助下再长一次。

很奇怪,这些雨水捧在手里看着很干净,但是其实却那么脏。

纪姝已经退出了巨浪袭击的范围,但是颜粲却依旧还站在那几艘浮船旁边。

方才掀起的风浪已经将它们冲到了岸上,卡在屋栋之间动弹不得。

颜粲用符合“秦归止”身份的灵力撑开了屏障,正一步一步坚定地靠近那几艘浮船。

因为他整个人都置身在波浪之下,水纹投影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动人。外面再大的风浪,留存在水底的部分依旧是潋滟如晴。

他现在只是容貌还保留着“秦归止”的样子,其他部分都完全变回了自己。

颜粲的思维、颜粲的视角。

在这扑天的巨浪之下,幽深的水底,他终于完全摆脱了“秦归止”这个身份的桎梏,回归了本来的自己。

据说优秀的演员扮演一个人,很容易会被自己扮演的那个人影响到。

他扮演“秦归止”的这段时间里,或许是因为和扮演的这个人血脉相连,他有时候深夜醒来时,四下空无一人,他用着“秦归止”的脸,住在“秦归止”的宅邸中,老仆人叫他也是“秦国师”,有时候他会疑惑自己到底是谁。

庄周梦蝶……抑或者蝶梦庄周?

如今在这幽深的水底,他满身白衣都被水纹覆盖,颜粲已经下定决心,要将“秦归止”这个身份赋予死亡。

或许是因为在幻境之中骤然回归了少年生活,让他想要在自己所得不多的人生中留下最想要的那个人。

或许是因为觉得和心上人携手共伞走在雨幕之中太快活,让他想要将这样的甘甜永远地留下来。

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些天受够了,再看着阿姝和“秦归止”交好,他马上就要疯了。疯了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能选“一直扮演秦归止”,他已经尝试过了,选这条路真的会疯的。

他要疯了。

他看起来还好好的,但是他整个人都快完了。那些雨水看起来干净透彻,其实会让人全身溃烂的。

他每天看着阿姝的时候,好像是高傲冷淡的模样,其实内心全想的是抱住她、吻住她,娶阿姝,让阿姝留宿在他这里。

他就要留下阿姝来,阿姝既然喜欢秦归止,也绝对可以喜欢他的。他们是亲兄弟,差别不会大到哪里去。

颜粲喜欢一切甜糕,他太喜欢吃甜食了,幼年时就喜欢,少年时长起来了,想吃又没得吃,就更喜欢了。

等“秦归止”登上《两函经》,一切尘埃落定都成定局,他就立刻告诉阿姝一切的真相。

她喜欢的“秦归止”也是他。

“秦归止”这个身份不能再存续下去了,再存续下去,阿姝就要真正爱上他了。

巨浪之下,灵力和水压相抗击,发出轻灵的啸声。

拼死毁掉这个阵眼,“秦归止”的尸体都不会留下一点来,会被剧烈的爆炸一并毁掉。

这个阵眼毁灭,阿姝就能安好地离开这个归一门的大阵。

死人了,有证据了,太虚盟会把这些阻碍太虚盟计划、针对阿姝的人全部收拾掉。

阿姝似乎不太喜欢杀人,她甚至有点回避血腥场合,所以这些事情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最好。她要做噩梦的。

为了维持“秦归止”的人设,颜粲得自缚手脚,不能用太多修为、不能轻而易举团灭这些闹事的修士、不能随手便拆掉这个大阵。

所以他现在在水底下,只能用缓慢的速度前行。

颜粲只觉得无数记忆碎片从身边掠过。

他想起自己曾经去过的佛寺,想起那里单调的木鱼声、低而虔诚的诵经声,颜粲觉得很奇妙,因为自己曾经当过一个和尚。

他有点无法想象自己敲木鱼诵经的样子,不过听说行空大师喜欢惩恶扬善、杀遍天下恶人,那个倒是能代入。

终于靠近那几艘浮舟的时候,颜粲积蓄灵力,打算一击就让整个大阵崩溃。

周围静得出奇,那几位归一门的修士还没有出来阻拦他,可能是没想到他会直接上来就同归于尽,而是认为他只是靠近阵眼观察观察。

所以那些归一门的长老就打算让他的灵力被水压消磨得差不多了,再出来擒获他。

颜粲忽然想起自己许多年前和自己弟弟秦归止共处的那个夜晚。

那是他们第一次坐下来聊天。秦归止刚刚回家,他早就长成大人,是个男人的模样,因为大漠晚上风大又冷,披了件月白色的鹤氅裘,清瘦,站在月亮底下像是只端庄的仙鹤。

秦归止虽然出生时间比他晚,但是在世上活着的日子却远远超过颜粲。

他不太爱说话,外人看着冷漠得过分了,但是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却总是挺温和的。

那个晚上,一直被困在病床上的颜粲问他,外面的世界有什么趣事吗?

秦归止起身去将窗户关上,他觉得风实在太大了,然后说:“趣事没有,但是听说一个有趣的人。”

“什么有趣的人?”

秦归止拢了拢厚重的氅衣,冷漠的神情淡去,眼瞳略往左上角看,一副回忆的模样:“听说太虚境出了个绝世美人,叫纪姝。”

“绝世美人,是比天下所有姑娘都美的意思吗?”

秦归止说:“应该是,我也没见过她,只听说行事大胆,十分有趣。”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据说她书画琴棋都精通,随口一吟就是绝句,舞也很好,在月明池上起舞的时候,被害的死者也愿意同凶手和解,停下来看她跳舞。”

他只说了这些,之后的话题便岔开去了。

秦归止听说她很久了,但是到死都没见过她一面。

他这个一向冷漠的弟弟,应该是很好奇这个美丽的姑娘,所以才能说出那么多描述性的词句来。

真正的秦归止已经死去很久了。

颜粲想到,若是自己的弟弟秦归止真的和阿姝认识,他们会不会喜欢对方呢?

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是不会。

人提前知道自己死讯的时候,总希望能给自己身后所有事都留下一个好结局。

比如说和心上人好好告别,安心赴死。

但是颜粲一句话都没和纪姝说,他就让“秦归止”这个身份这么孤零零、突兀地去死了。

他觉得能让阿姝少一点不开心的时间,就尽量少一点吧。

于是他直直地、突兀地蓄力,一击平斩向那些搁浅的浮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