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片寂静。
秦归止当然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正在看自己。
他对阿姝的目光十分敏感, 甚至她单单只是注视着他,也能给他带来许多愉悦与赧然。
他只是困惑于自己“到底是谁”,“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一生都在扮演另一个人, 扮演着“秦归止”的冷漠和淡然, 那论迹不论心,他到底还是不是“颜粲”?
纪姝已经把刚才弄乱的文书都整理好了,重新放在桌子上, 低声问:“秦国师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
秦归止顿了一下,实在克服不了内心的耿耿于怀,还是问道:“你当初只收了陆宣一个弟子吗?”
纪姝:“是的。我只打算收一个弟子,所以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他……只可惜我教孩子教的不好,他长成了这个样子。”
秦归止又问:“你以后还会找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吗?”
纪姝:“应该不会了, 我以前很喜欢生机勃勃的孩子,但是他这么一闹,我略微有点阴影,以后都不会再收徒了……为什么这么问?”
秦归止突兀地笑了一下, 不像是假的,也不像是真心:“这样的吗。”
纪姝有点不懂, 她眼里的疑惑实在浓重, 作为一个悬疑文的主角,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放过任何可疑的线索:“秦国师怎么在意起这个?秦国师以前便认识陆宣吗?”
秦归止这才意识到自己追问得有些用力过度,纪姝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他在其他方面一直行事谨慎,但是唯独在她面前没办法轻描淡写。
或许是因为太过在意,所以没办法行事自如, 总想着要胸有成竹、举重若轻, 但是最后却什么都没法多想, 只能尽力而为。
秦归止顿了一下,说:“因为我家里有个哥哥,他生了奇怪的病,一直是少年的样子,心性也停滞在了少年的时候。陆宣的年纪看起来也只是少年,所以我方才有些在意。”
纪姝想起了这事。
东方俨和她说过。
纪姝点点头:“我记得这个,你提过了,说是和哥哥失散了,他应该已经死了。”
秦归止点点头:“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最近总想起他病重的样子,打算准备一些西南风物祭奠他。”
纪姝:“西南有什么是男孩子特别喜欢的吗?”
秦归止:“我也不知道,我方才起的念头。”方才为了回答你生死时速编出来的。
纪姝点点头,她对秦归止的印象其实很好,虽然他背景神秘、来历不明;说是喜欢她,但是一点也没有向她解释清楚的意思;喜欢一个人的表现方式竟然是把她推得远远的。
所以她顺理成章地往下说:“我帮你多留意吧,你每天那么忙。”
秦归止见她再度示好,心里虽然依旧情绪复杂,但是已经转变了应对思路,接下她的好意,说:“你来人界之后,似乎对修行有些疏忽,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他话都没说完,纪姝已经眼睛发亮地答应道:“好!”
纪姝本来就对自己实战中的表现不甚满意,正琢磨着要好好提高,秦归止这么主动送上门来,她怎么会不答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面前这个秦国师的感觉有点像小颜,都是一样的擅长察言观色、一样的贴心。
不过秦国师和小颜挺不像的,两个人的长相不能说是南辕北辙吧,简直就是毫无关系。
倒是陆宣和小颜有点像。
纪姝第一次见颜粲的时候,还怀疑了好一会儿他是不是陆宣在人界的马甲。
说起来,小颜是魔修。游戏设定里,魔修在相貌上会发生一定的异变(一般都是往好看的方向变,比如说眉心长出妖娆的邪魔印、眼睛变成血红色),陆宣和小颜像,是不是意味着这狼心狗肺的小崽子迟早得堕魔啊……
纪姝觉得这事真是完全在意料之中呢。
陆宣比小颜像魔修多了,他那个三观实在不是常人能够凹出来的。
作为亲历者,纪姝实在心有余悸,现在就想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再修行一刻钟。
她的修为其实高出陆宣很多,但是因为实战经验太过缺乏,真正打起来却很容易被陆宣占到上风。
纪姝是这么想的:她要是连低自己两个大阶段的陆宣都打不过,她也别说什么“不想死”了,随便谁都能够弄死她。
陆宣虽然三观非常奇怪,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似乎并没有杀掉纪姝的打算,甚至纪姝打他他也不记仇,因为他喜欢她。
才不是把陆宣当作练实战用的经验宝宝呢。
咳咳。
不过当天她和秦国师并没有时间单练,因为卢家的老将军到了汝州城,秦国师有义务要去同老将军商量商量目前的战况。
纪姝用宁则的脸,跟着秦归止一起进了大营。
将军们都是常在军中的,卢老将军和卫朔都是如此。
只不过之前纪姝并不是卫朔的嫡系亲兵,还不能用卫家的名义来去军中,之前一直被委任去处理文书。
卢老将军对目前情况的分析非常中规中矩,他的行事风格很稳,像一颗压舱石。
倒是卫朔有挺多激进的打法,拿着地图兴致勃勃,来回比划。
他们俩都没有太把这场战争当回事,不是不重视,只是没人认为这场局部的匪乱会使得大夏王朝分崩离析,也没人认为自己在打什么生死存亡之战。
纪姝其实还挺疑惑,为什么太虚盟那边会这么遵从太虚令的暗示,直接笃定大夏将亡,而这个如今不过只占据了地图一隅的同州前郡守李令会是新王朝的王,然后他们就直接开始了《毁灭大夏计划》。
而且从之前得到的推论来看,太虚盟根本就是在不断地把大夏往死亡边缘推,大夏一旦出现了中兴之臣,或者兴起了可能带来好转的变革,太虚盟的修士都在尽全力把事情搞砸。
就算大夏自己颤颤巍巍地爬回来,太虚盟的修士也会不遗余力地又推它一把。
如此尽心尽力,简直是心甘情愿在做太虚令的工具人。
纪姝来自一个相信“人的主观能动性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世界,她实在是有点理解不能。
难道太虚盟就没有想过:能不能试着改变太虚令敲定的历史,把将来的事情发展掌握在自己手上?
做命运的主人,和做命运的工具人,这可完全是两个概念。
当纪姝把这个问题向秦归止提出来的时候,这个本来在书桌前专心看地图的人很轻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如果你能够预测未来,那你会主动去把这个明确的未来搅乱吗?”
纪姝:“……”
秦归止:“就像你回到了过去,你唯一的优势就是记得未来的一切,这个时候就算你有能力,你最好的选择依旧是保持明确的未来大势不变。不然你的优势就没了。”
纪姝也不是没想过“重生”这种事情,她都想好了,一旦重生,立刻冲出去买房子,能买几套买几套;然后再去杭州找一个姓马的年轻人,告诉他自己很欣赏他的梦想,想要加入他的创业团队。
这么做的前提是,这些“明确的未来”不会被搅乱,依旧像她预测中那样,平铺直叙地发展下去。
纪姝:“这倒是我……局限了。”
她习惯性地用她来的那个世界的世界观来思考问题,但是现在她所处的这个游戏世界,却完全不同。
修士们已经知道了“明确的未来”。
最符合他们利益的,自然是要保持这个“明确的未来”不变。
就算要受到一些损失,只要这些损失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他们都会继续维护这个明确的未来。
“做命运的工具人”看起来很蠢,但其实却是真正符合他们利益的做法。
等纪姝明显从方才沉重的思考中挣脱出来之后,秦归止转移话题,说:“我那个重病的兄长,他喜欢吃甜糕,祭奠他的时候,多准备些甜糕吧。”
纪姝连忙记住了。
秦归止见她记得很认真,心里却有几分见不得人的喜悦,想着至少……至少她知道了更多“真实的他”。
秦归止其实并不主修剑术,他作为“颜粲”的时候,杀人从来不用剑,只不过扮演“秦归止”必须要用到剑,所以才对剑术多了解了几分。
纪姝急着入门实战,想尽快从精神系转职成暴击系,自然上来就要选最简单、最亲民的武器。
剑。
他知道阿姝对自己的修为很上心,于是当天通宵给她整理了许多剑术秘诀,自己从零到有速成的小诀窍也都写给她了。
纪姝也是通宵练了一晚上剑术,她怕吵到秦归止休息惹人厌烦,悄悄蹲在院子里比比划划,自己照着剑谱反复练习。
她见秦归止房间里的灯一直不熄,还有点好奇,猜想了好几秒他到底在干什么。
第二天纪姝就发现秦归止通宵,是在给她写剑术秘诀。
说没被感动是假的。
她上次感受到这种细致入微的体贴,还是从小颜那里。
但是她到底和小颜接触得不多,她有自己的正事,小颜有他的正事(报仇),玩游戏的时候根本就不认识他,穿越之后满打满算也只见了三次。
而且小颜到底是个魔修,纪姝虽然觉得他很乖很甜,但是到底是怕死,怎么也存了一分戒备,怕他哪天反手杀自己,自己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小颜也很好,但是他要是不是魔修、没有血海深仇就好了。
纪姝看颜粲,有点像看一个非常优秀的男生。
她当然欣赏他、喜欢他,但是还记得他父母死于非命,他心心念念都是为父母报仇。
喜欢归喜欢,主动靠近,嫁给他给他生孩子还是不敢的。
万一哪天抱着孩子,忽然就听说自己家丈夫为了报仇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那怎么搞。
所以她也一直在悄悄把控和小颜的距离,存着谨慎和戒备。
有秦国师的帮助,纪姝觉得自己战斗力进步飞快。
而且她发现秦国师真人和她在游戏里的印象很不一样,他并不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剖开那层冷漠的皮,秦国师其实很体贴。
纪姝想起自己之前的推测。
她之前想,秦国师在人间的履历都是假的,所以她玩游戏的时候看不出破绽。
换句话说,“秦归止”其实只是个人设,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扮演他。
而背后这个人,才是真正喜欢她、爱护她的人。
之前他扮演着“秦归止”这个身份,是限于这个身份冷漠的性格,就算喜欢她,为了不崩人设,也得对她冷言冷语。
终于有一刻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欢了,才这么突兀地告诉她,没错,我就是喜欢你。
而这个人,就像是一个安全的小颜。
温柔体贴,是个小甜心。
能和太虚盟合作的修士,肯定不是魔修、不是妖修。
“今日卢老将军就要领兵出阵了。”秦归止轻声说:“对阵的便是同州李令,不出意外,他就是天下未来的君王。”
纪姝将思绪收回,觉得从脸颊拂过的风带着血腥味和战场的躁动,远远地望出去。
他们站在汝州城墙上,秦国师只是来监军的,不是来上阵打仗的,所以他并未上马出战。
纪姝低声说:“说起来,太虚盟为什么不试试看把未来那一段时间的关键人物,替换成自己的人呢?这样似乎更保险。”
秦归止说:“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太虚令。”
纪姝继续往外望。
秦归止说:“最新的情报显示,李令身边出现了几位很厉害的少年将军。”
纪姝:“都是修士。”
秦归止:“显然是的。”
然后纪姝的目光忽然停了下来,直直地望向同州铁骑中的某个方向。
等、等一下,她刚才是不是看见了齐欺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