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姝垂下眼眸看他。
收陆宣为弟子的那段游戏剧情, 她记得最清楚了,因为很甜,极大地疗愈了她被行空大师伤透的身心。
正是因为非常甜非常治愈, 后来陆宣背叛她的时候, 反常实在太大,她才会气得手都在抖,甚至连太虚境都不想呆了, 直接随便领了个太虚令就去人界了。
陆宣是个娇气包。
他又努力又好看,天资也很不错,平常从不会和纪姝对着干,所以虽然他是个受了委屈就哭唧唧的娇气包,纪姝也从来没觉得他不好。
甚至养他的那段日子,纪姝从来没有遗憾过当初在沙漠放弃了那只小野猫。
只有现在过得不好, 才会遗憾当初没有做出另一个选择。
纪姝教导陆宣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过得挺开心的。
陆宣开始长个子之后,他的衣服总是很快就不能穿了,纪姝自己用布料合成根本来不及, 于是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山去买少年郎能穿的衣服。
其实让陆宣自己给自己做衣服也是有效的解决办法,但是纪姝觉得一个小少年, 不仅要上课、要练剑, 还要自己缝补衣服, 未免也太惨了。
又不是家里没大人。
专业绣娘做的衣服非常合身,穿着也会舒服一点,他们又不走远,只在山脚下转一圈就回去。
陆宣以前是那种很乖巧的小孩, 纪姝给他买衣服, 询问他的意见的时候, 他都只会回答:“师父觉得好看,我就喜欢。”
哦,错了,是“狮虎觉得好看,我就喜欢。”
真的,有次纪姝给他挑了件粉红色的外套,他也乖乖地穿上,眨巴着眼睛问:“狮虎喜欢吗?”
纪姝忍着笑说好看,喜欢。
于是便真买了那件粉红色的外套回去。
后来有一次带着陆宣去采灵草,陆宣还穿了那件粉红色的外套出门。
纪姝一路都在将自己辨别灵草的经验教给他,顺便欣赏自己弟子的好看脸蛋,觉得他能把粉红色都压住,真是好绝一男的。
结果那天出了意外。
采灵草的时候,纪姝看见了一支特别好看的花,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想踮起脚来去闻一闻那支花的香气。
陆宣正在渡过“少年”到“男人”的尴尬期,收养他的时候他还能扑到她怀里撒娇,那趟出去的时候,陆宣已经比她高出许多来了。
因为蹿个子太快,他那段时间瘦得有点奇怪,纪姝怎么喂他都胖不起来。
行为模式也还没跟上身高增长,那么高的人了,受了委屈转身就要往纪姝怀里扑,被纪姝拎出去几次、说教几次,才渐渐规矩了,知道他长大了,男女有别,不可以和师父搂搂抱抱。
看见她盯着那支花,陆宣二话不说就伸手把花摘下来,笑意盈盈地要递给她。
接着就是轰隆轰隆天塌地陷,那支花下是一个法阵,纪姝尽全力闪躲,还是被压在法阵边缘。
陆宣被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手上还死死抓着那支漂亮的花。
这个娇气包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惊吓,眼睛里早蓄满了泪,本来都要哭了,偏头一看师父不在身边,赶紧把眼泪擦掉,手脚并用从废墟里爬出来,回头去找师父。
纪姝没受什么伤,只是略微擦破点皮,见这孩子跌跌撞撞跑回来找她,心里暖成一片。
陆宣哭唧唧地把她救出来,他特别难受,哭着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随便去摘花的。”
纪姝一边被他往外挖,一边还要安慰他,说师父没怪他,这件事谁也预料不到,这是意外,不可避免、无法预料,就算师父受了一点伤,但是没有关系的,不怪他。
陆宣这个娇气包都哭到尾声了,听见她这么说,抽泣着止住泪水,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没过渡成日后的鹿眼,看着她:“师父真的不怪我吗?”
嗯,他那个时候已经能够正确地把“师父”这两个字读出来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陆宣立刻破涕为笑,把手上抓着的那支花递给她:“师父,花。”
这孩子确实爱哭了些。
后来长成大人了,整个人比纪姝高一个头,身体也慢慢补回来,不会像之前那样瘦得奇怪,拎出去相貌堂堂的,完全是个成年男子的样子。
长大了就哭得少了,可能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娇气的程度一点也没减轻。
练剑超额达到纪姝的要求了,他又太累了,就经常撒娇要师父亲自下厨弄好吃的。
这也是纪姝给教成这样的。她老教他要爱干净爱干净,不爱干净的小朋友都会被丢掉,陆宣记得特别牢,纪姝就算不在身边,他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变得脏兮兮的。
但是也因为这个,陆宣娇气包特别不喜欢出去吃,他觉得外面的东西都特别脏,只有家里的才干净。
尤其是纪姝做的食物,纪姝就算直接拿手捏丸子,他也觉得纪姝做的比外面干净一百倍。
纪姝下厨的时候,陆宣就在旁边打下手,等汤炖好的时间里,这个小娇气包还要听故事。
纪姝没什么故事讲,都是随口编,但是陆宣特别喜欢听。
比如她随口编过一个:有个师父抓了个人参娃娃,只要把人参娃娃炖了就可以长生不老。这个师父害怕被徒弟知道抢走了,于是关上房门偷偷地炖,没想到徒弟意外发现了。
徒弟一看师父背着自己在煮东西,锅里还有人形的东西,吓都吓死了,以为师父在吃人,赶紧进去把锅盖打开,想把被煮的小孩放走。
锅盖一掀开,人参娃娃立刻就跑了,师父回头发现了,也来不及说徒弟,赶紧跑去追人参娃娃。
结果当然是失败了。人参娃娃跑没影了。
师父垂头丧气地回去,看见锅里什么都没了,连煮人参娃娃的水都没了,自己的徒弟哭着在一边写遗书。
师父过去一问,原来徒弟见自己闯祸了,又悔又恨,觉得对不起师父的养育之恩,于是就把一锅水都喝掉了,想要撑死自己,以死谢罪。
可那是煮过人参娃娃的水,喝了不仅不会死,还可以延年益寿。
徒弟一次性喝了那么多,后来活到了很大的岁数,再后来师父老死了,这个徒弟就一个人逍遥自在地活在世上。
秉承着多年以来接受过的“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思想教育,纪姝就算临时编一个好笑的师徒故事,故事里面疯狂挤兑自己的弟子,但是也还是在故事里贯穿了这么一条主线。
陆宣喜欢听这些乱七八糟随口编的小故事,因为纪姝随时编随时忘,基本只有他一个人听过这些故事。
故事讲完,锅里炖着的东西就能端出来吃了。
纪姝站着去给他盛一碗糯米小丸子,勺子碰到碗沿会发出好听的清脆声音,他用一次勺子,那种好听的声音就重复一遍。
炉子里用来炖汤的火炭要燃尽了,光焰青黎,焕发出温吞的蓝色来。
他们是一对师徒,住在一座没有名气的山上。
陆宣吃完了那碗糯米小丸子,将汤勺放在碗里,勺子与碗“叮当”一声碰撞在一起,前尘往事立刻化成灰烬,从纪姝心头散去。
现在陆宣在她面前跪得很标准,腰背挺直,那柄剑身古朴的本命剑呈到她面前来,陆宣希望她相信自己只是一时被人蒙骗,求她原谅他。
纪姝没有伸手去拿。
相反,她还退后一步,摇摇头,说:“我不信你。”
陆宣这狼心狗肺的小崽子既然和齐欺霜跑了,指不定是拿着本命剑在诈她呢。
齐欺霜虽然为人阴损,但确实也是太虚境赫赫有名的妖女,陆宣这样的娇气包恐怕在她手上走不过三招就被拿下了。
不仅被拿下,还鬼迷心窍一般要叛出师门。
怎么看都是被齐欺霜给迷得丧失理智,完全任她摆布了。
现在虽然在她面前跪着,但指不定心还放在齐欺霜那里,被齐欺霜给洗脑一波,觉得自己师父是个大坏蛋,他要杀了师父讨情人的欢心。
啧。
反正绝对不能跟着他的思路走。
他的本命剑她拿了又没用。
纪姝知道自己并未战斗型修士,陆宣这孽徒跟了她这么多年,应该完全免疫了她的精神攻击,眼下自己虽然因为修为较高压了他一头,但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陆宣一直低着头,纪姝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是他捧着的那柄本命剑忽然蜂鸣起来,隐约的寒意萦绕着剑身,明明没有人握住剑柄,但是整支剑还是往外滑了些许,露出带着凌冽杀意的一小截剑身。
纪姝早有戒备,手指之间捏了个术决往外划去,几乎是呼吸之间就将那柄神剑封在了原地,让它完全无法动弹。
但是陆宣却并没有去管那柄被她击飞出去的本命剑,闪身躲开她的攻击,瞬间来到她的身侧。
这里是树林深处,头顶的树枝浓密,互相遮掩。只不过因为快入冬了,那些树枝上的树叶都落得差不多了,才有稀疏的日光漏入林中来。
也正是因为他们脚下铺着厚厚的落叶,陆宣靠近她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纪姝见那柄本命剑如此轻易被自己击飞的瞬间就知道不好,立刻回身,指尖聚起凌冽气刃,想要直接一刀贯穿陆宣的眉心,让他无法再肆无忌惮地靠近自己。
她就算再不擅长攻击,这些天靠灵草强行提升的修为也不是白提的。
纪姝指尖瞬间聚起的尖锐气刃划过空气,沿途激起了一长串尖啸,耀眼的光芒汇集在刀刃上,即将要斩进陆宣那双好看的鹿眼中——
她指尖的亮光熄灭了,连带着她的双臂也以不自然的姿势瞬间靠在了身侧。
纪姝感觉一条柔软又有韧性的绳子已经完全缚住了她的双手,现在正在一圈一圈地缩紧。
“……捆仙索。”陆宣放低声音,轻轻地解释了一句。
纪姝:“……”
捆仙索是一种优缺点十分鲜明的法宝,优点是它可以越级束缚高阶修士;缺点是它的使用前摇极长,往往前摇还没结束,拿着法宝的人就已经被杀了,更别说捆谁了。
这件法宝,如果没记错,是在齐欺霜手上的。
现在却到了他手里。
大约是她的眼神将“我杀了你这个孽徒”这几个字写得太清楚,陆宣眨眨眼睛,委屈地为自己辩解:“师父刚才说不信我。”我不得已的。
纪姝:“……”
纪姝反正现在人已经落在他手上了,最糟不过是被他一刀杀了,也不畏惧,冷笑道:“你明知故问。在我回答之前,你已经做好了暗算我的所有准备。不管我回答什么,你都会把我捆起来。”
随着捆仙索逐渐缩紧,纪姝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没抽走,灵力早就在捆仙索缠上来的那个瞬间就被封了,现在连凡人的力气也不留给她。
陆宣被她一句话戳穿,也不恼。
他这人太过娇气,很畏寒,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儿,嘴唇都苍白了不少,见纪姝控制不住身体,一寸一寸往下滑,往前一步去接住了她。
纪姝奋力挣扎,但是一点用也没有。
她心里水镜般清楚,现在已经不气了,不气自己被背叛、被辜负,只恨自己瞎了眼,怎么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
她很怕被陆宣带到齐欺霜面前去,怕被自己的死敌折辱报复。但是同时她并没有放弃逃开的希望,在脑海中疯狂搜寻关于陆宣的记忆,想找到他的一些性格破绽。
他会不会杀了她。
他会不会一刀剜出她的心。
陆宣已经把手脚无力的纪姝抱在怀里了。
自从纪姝告诉他他长大了,男女有别,不可以和师父抱来抱去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抱住自己的师父。
纪姝闻到他身上干净凌冽的气味。
陆宣把她横抱了起来,因为她一点力气都用不上,所以他很理所当然地把她整个人都笼罩进了自己的黑色披风之中。
那件黑色披风非常厚实,十分保暖,但是他的躯干和双手都非常冰冷。
每到冬天陆宣都是这个样子,他怕冷怕痛,娇气得要命。
一瞬间,小时候那个乖巧的孩子和如今这个把她紧紧束缚住的成年男人重合在一起。
纪姝记得,她是在一个被魔物摧毁的村庄里捡到陆宣的。
当时她看见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站在废墟之中,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被撕碎的、人体的残肢。
他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唇色发白,眼睛……
他的眼睛隐藏在杂乱、过长的头发之中,纪姝怎么回忆都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陆宣抱着她走了一段路,他好像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纪姝感觉披风外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有绿植从她头顶蹭过。
远处传来叮叮咚咚的水声。
这个山洞里还有水源。
陆宣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会把她淹死吧。
正担心着,纪姝忽然感觉陆宣空出一只手,把他的黑色披风解开了,衣物摩擦发出了特有的声音,他大约是随手把那件披风扔在附近了。
然后有一双修长、冰冷的手捏住了纪姝的下巴,她仰起头,看见了陆宣的眼睛。
那双眼睛幽深难测,像是一口深潭,深不见底,但是寂静的水面上却浮着一簇爆裂的火焰。
纪姝想起来了。
陆宣当初就是用这样的眼神去看着那些被撕碎的残破尸体的。
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眼神呢?
凶手会有。
那一瞬间,纪姝脑中的记忆飞速往前进,她顺着时间的轴线往前飞奔,试图跑到最初的起点,去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
她是在一片废墟中捡到陆宣的。
陆宣是个瘦弱的小孩,他说自己父母双亡,他从小一个人在村子里长大,全靠村民们接济才能活下来。
他只说了这些,但是他身上却有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旧疤。
他说是小时候顽皮摔出来的。
但是,一个那么怕冷怕痛、嫌弃这里脏那里脏的娇气包,怎么会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调皮导致的旧疤痕呢?
纪姝艰难地从唇齿之间挤出声音:“你……是你引来魔物,把那个村子的人都杀了的……”
陆宣停了停,他依旧一脸无辜,摇头否认:“师父你不要乱想,怎么可能是我,我那时候才多大啊,你不要太害怕。”
纪姝又惊又怒,口不择言,猜测道:“他们是不是虐待你、或者杀掉你父母的是不是他们?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
陆宣还是没有承认,他轻轻摇头:“不是我,师父,你不要乱想。我不是一个喜欢乱杀人的人。”
他当时直说了,她就不会要他了,师父喜欢乖乖的小孩。
他眼中的赤红火焰越烧越旺。
好像渴望有人命被投进去,这样就会烧得更热闹。
到底是齐欺霜利用他、操纵他;还是陆宣在利用、操纵齐欺霜?
纪姝这时才真正有些战栗,想着她好歹待他不薄,他就算喜欢杀(自己的监护)人,也至少给她留个全尸吧。
然后纪姝感觉自己被放了下来。
她躺在一块巨大的、平整的青石上,叮叮咚咚的水声就在不远处,青石应该就悬在深潭上。
她身下垫着陆宣那件黑色的厚实披风,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凉意。
然后陆宣俯下身来,捏着她的下巴,吻住了她。
这次他真的没说谎。
对他不好的人,他会想办法杀掉;对他好的人,他只会想办法得到、占有。
纪姝:“……”
纪姝整个人关机重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