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哥哥·弘星, 照顾好三个小妹妹,领着她们来到李光地的府上。三个妹妹和李家的老夫人、少夫人、大小姑娘们一起玩耍,弘星坐在李家的外书房, 安静地看他玛法的留言。
“乖孙儿, 有关于后宫人选, 按照你自己的决定来做就好,无需担心其他。玛法昨儿坐在海边回忆玛法的童年,想起来一个事儿。
当年,玛法的阿玛临终的时候说:……汉家皇帝花一分力气做的事情,你要花五分, 花十分……玛法一直以为, 这是一种分割,一种无奈的接受……
玛法很消极——玛法的阿玛, 顺治皇帝, 他要告诉玛法的是, 玛法应该更努力地做一个好皇帝。
世人不都说‘笨鸟先飞’?满洲人世居关外, 没有‘物资丰富’, 没有“人口优势”……游牧文化相对薄弱, 这些都是事实, 我们要承认。
勇敢地承认, 大方地面对, 然后积极地改进。玛法的阿玛……他到临终的那一刻,他也很开心, 没有丝毫犹豫地承认, 他以问鼎中原,承天命做江山,为荣。”
弘星看着看着, 就笑。弘星很高兴,他玛法终究是走了出来,从一个爱新觉罗家的好皇帝,大清的好皇帝,一步一步地变成华夏五千年来的好皇帝。
弘星放好对讲机,接过来李光地捧过来的茶水用一口,眉眼弯弯地笑。
李光地发现皇上心情好,也不由地笑。
放下茶盏,须发全白的李光地笑着笑着,笑不出来:“……皇上,延平郡王郑家人,不适合进宫。”
“……?”
“郑家发家,是靠走私,大建私人港口。郑家的郑芝龙,乃是海盗出身,迎娶当时的日本女子,联合日本诸侯,在海上偷卖货物……到明末,受到招安,受到重用……投降大清……是为贰臣。
其子郑成功,收复小琉球是英雄……”
弘星略思考,从善如流地点头:“郑芝龙是海盗出身,没有名誉,其作为,为世人所耻。郑成功是英雄,身为大明和日本的混血却一心忠诚,大清朝廷自当厚待英雄和忠臣的后代,岂可要其入宫?
看似一个最好的选择,可只要世人反口一句‘郑家卖女求荣’‘朝廷强抢英雄后人入宫’……郑家和朝廷都百口莫辩……”
李光地叹气:“皇上圣明。”
弘星定定地看着这位老臣:“弘星不知道这是不是圣明。”
“李光地,所有我们目前所说的事情,都只是一个标签,海盗、商人、海上走私贸易的首领,投降大清的贰臣……
郑芝龙是一个人,一个很勤奋很聪明的人,在明末禁海的环境下,在东南沿海私家港口林立的情况下……做出自己的种种选择的人。”
“人不是一个标签,不是一个符号。明末、清初的两段历史,玛法从来不说,你们也不说,你们都用各种行动告诉弘星,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过去吧。
可是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他们于乱世中求生,求财的,求义的、求名的……”
“这些日子,弘星一直在思考,我们能否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一个客观的,不是假想中的,不是造谣、抹黑、讨伐、威胁等等阴谋论,也不是随波逐流的混淆视听、制造分裂。
我们只看客观事实,站起来,目光抬起来,脱离自己屁股下那把椅子……”
李光地胡子乱颤,嘴唇颤抖。少年天下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李光地的心口上,李光地老迈的心又是一颤。
“……皇上,说得对。好像我们都没有安全感,我们都以自己的立场和身份说话,都以为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都在痛恨偏见,又随时化身偏见,制造偏见。我们不敢正视事实,只能对着自己人互相批判,可怜巴巴地在文字的夹缝里,在道德的犄角旮旯里顾影自怜……我们是真的沉迷于此……”
“皇上,那段历史中的人,苦,很苦。”
李光地昏暗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那段历史,他没有经历过,他出生的两年后,大清入关,定鼎中原。可他经历清初的一切,他在三藩战乱中挣扎……
如果可以,他想把那段历史埋在记忆里永不记起。
他害怕失去目前的一切美好。
“臣有时候夜里醒来,不敢相信现在的一切是真的,生怕这都是一场梦。
我们,所有心里装着家国天下的汉家人,为了‘正义’,为了‘道德净化’,为了……而战斗,沉迷在想入非非的高尚感情里……臣知道,这很可笑。”
弘星面色严肃:“这不可笑。
弘星理解。
弘星也曾经一度绝望过,用一种批判式的目光看着天下万民,如今弘星想明白了,但弘星不认为自己可笑,这是认知自己的必要过程,也是接受丑陋,承认缺陷的必要过程。”
李光地的内心又是一颤:“皇上还记得,老臣和皇上学习的书本《庄子》吗?”
弘星眉眼弯弯地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老师们当时都很悲观,却又很乐观。弘星都记得。张潮老师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人类个体存在的偶然性与感性因素的存在,存在的真实性很容易迷失在现象世界中,人的自我意识也会迷失其中,难辩真伪……
但我们是强者,我们要客观地面对,勇敢地面对,像一个强者那样地去思考,去面对。”
强者?李光地明白皇上的意思,笑容里带上一抹苦意:“皇上……华夏几千年来的文化,就是弱者文化。‘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几千年来华夏人痛苦的时间比安居乐业的时间多。
即使是老庄……也无能为力。
老臣,和很多汉家有识之士,思考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找不到方向。”
弘星摇头:“李光地,你们只是熟读四书五经,儒释道三家,你们有没有精通中西文化?
六十年前,西洋思想家笛卡尔在《形而上学的沉思》中阐述,人通过意识感知世界,世界万物都是间接被感知的,因此外部世界有可能是真实的,也有可能是虚假的。
直到现在,凡是我当作最真实、最可靠而接受过来的东西,我都是从感官或通过感官得来的。不过,我有时觉得这些感官是骗人的;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对于一经骗过我们的东西就决不完全加以信任。”
弘星简单翻译一段文字节选,抿一口子茶,看着这位老臣,老师,笑容灿烂闪亮。
“你看,这片土地,曾经有那么多的辉煌。
在同时期的地球上其他地方还是梦寐无知的时候,有百家争鸣,有唐诗宋词,有元曲明小说,这片土地,走在世人的前面——西洋一直到六十年前才有关于生与死的怀疑论的产生。
你不相信,这片土地上,会有新的文化出现吗?弘星相信。
我们都应该相信。”
李光地的眼泪落下来。
那段历史,太过于苦难和沉重,可以说,华夏几千年来纷乱争斗的历史中,没有胜利者。
他们不想要新一代大清人去经历那些,去继承那些……
他们亲眼目睹大清国的变化,世界的变化,他们想去改变,他们都想用仅剩的生命去探索,想给后人一个光明的未来,一个和平的未来……
可是,他们很绝望。
可是,少年人总是那么勇敢无畏,主动要承担一切。
他知道,作为一个大清皇帝,那来自于血缘的赋予,不光是荣耀,还有非荣耀的一切。
那可能是丑陋的,可能是撕裂的,可能是落后的,可能是绝望的……可能是付出一生,也看不到希望的失败。
而他是一个天生的强者。
他勇敢地接纳,勇敢地去承担,他相信,他们可以给这片土地找到一个希望,点燃一颗火种。
李光地不能和少年皇帝提及他们这些老人的痛苦,也无法诉说自己的恐惧不安,更不想用他那裹脚布一样的经验去束缚他,少年人心怀梦想和希望的样子多么美好,他相信他们的皇帝。
弘星也没有再问,两个人摆棋盘的时候,弘星关心陈廷敬的身体情况。
“李光地,你的好友,身体无恙否?”
“回皇上,臣的好友,昨儿用了一碗饭,身体尚好。”
“那就好。和朕下一盘棋。”
“臣……遵旨。”
君臣两个默默地下棋。李光地犹豫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来那句“臣的孙女儿天真烂漫,不适合进宫……”弘星也没有问他的意思。
明年大清和准格尔一战,年羹尧是将才,年家将起势。
张英的儿子张延玉,有相才,前途无二。张家的风光刚刚开始。
李光地、陈廷敬、包括姚启圣、周培公……的儿孙们,将来不犯大错儿,在少年天子的护持下,恩荫几个官做一个地方士族,是最好的出路。
其他的汉家老臣,包括河西四将……都是。
少年皇帝野心勃勃,他既不想大清做下一个“大唐”,以大唐李家的方式开创盛世;他也不想继承先人的保守维持某种平衡和稳定,平平稳稳地走稳自己的帝王生涯……
他以自己的方式,大刀阔斧地、翻天覆地地,改变大清人的一切,于点点滴滴的生活中,改变所有人的想法。
李光地,唯有支持,勇敢地。
太阳西落,弘星带着三个妹妹离开李光地的家,挨个送妹妹回家,自个儿打道回宫。
看看时间来得及,弘星去慈安宫请安,和他乌库玛麽说话儿。无上太皇太后刚刚做完佛课,问起来重孙儿有关于下次选秀女的事儿,弘星只说:“弘星不要皇后,妃嫔们,弘星还不知道。”
无上太皇太后也没有怎么惊讶,老人家只是担心:“乌库玛麽就猜到弘星不要皇后,乌库玛麽担心弘星啊。”
乌库玛麽年龄老了,你玛法年龄也老了,你阿玛额涅、叔伯们、堂兄弟们……谁也不能陪着弘星一辈子。乌库玛麽啊,就希望有个人可以陪着弘星,不是那么孤单。”
弘星轻轻摇头:“乌库玛麽,弘星很好。有人陪着,有很多人陪着,弘星就很开心。”
他乌库玛麽听了这话更担心了,老人家心疼地看着长大的重孙儿。
小弘星是天生的帝王。可能帝王都是注定的孤单。若弘星早早地学会、坦然接受,去享受孤单,其实很好?
无上太皇太后想通了,只生怕重孙儿连妃嫔们也不要。
“乌库玛麽放心了,就等着抱抱弘星的小娃娃,白白胖胖的。”
弘星的小娃娃?弘星小骄傲地笑:“一定是白白胖胖的闪亮,和弘星一样。”
无上太皇太后就乐啊,弘星还是一个小孩子那,提起小娃娃,一点儿也不知道害羞。
弘星自觉圆满地哄好他乌库玛麽,开开心心地去慈宁宫给他额涅请安。
太上皇后得知儿子的决定,第一个念头也是心疼。
若是有一个皇后,和天下人显示帝后恩爱,一家和乐,这当然符合传统皇帝的优点,就好比唐太宗和长孙皇后一样——但也不是必须。儿子不想去做,那就不做吧。
太上皇后不确定地问道:“皇贵妃也不册封?”
弘星:“……不册封。皇贵妃乃是副后,贵妃也有协助或者总理六宫事务的权利,若有妃嫔,就统一封妃,一起协理六宫事务。”
太上皇后更是心疼儿子:“若哪一天,弘星喜欢上一个女孩儿,一定不要对自己要求苛刻,知道吗?当一个好皇帝,不是就一定不能喜欢女孩儿。”
弘星和额涅保证:“弘星记得,额涅放心。”
亲亲额涅一点儿也不放心,瞧着儿子那轻快的步伐,跟解决一桩政务一样的小表情,亲亲额涅深刻感受到,她儿子还是一个小娃娃心性,一点儿也没长大。
*
弘星还真的不大明白“情窦初开”的意思。
世人都说,夫妻乃是结两姓之好,通家之约。做夫妻的两个人,共同生活一辈子,荣辱与共、一起为这个家而努力,尽自己的责任为家付出,不论贫贱疾病……
彼此关爱,互相倾诉,理解、支持、呵护……想扶相助走完一生。
大清开国,从太~祖皇帝的后金开始,就一直有“情痴”的名声,也就是不怎么符合汉家夫妻道义的那个意思。
顺治皇帝和第一个皇后……合离或者废后,和第二个皇后有名无实。
无上皇继位后,尽管他不乐意自己的大婚是交易,可他做到了,他为了做出皇家表率,为了心中对美满家庭的追求……他有三个皇后,对每一个皇后他都是极力做好一个好丈夫。
无上皇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做的很好。太上皇……学着儒家文化长大,有一个妻子,即使他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侧福晋,他也极力做好一个好丈夫。
因为他们认可,婚约在他们的心里,是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子的最高誓言。他们给予誓言,那就要尊重,要做到。
可是弘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弘星睡觉之前和他阿玛叔伯们聊天,呱呱呱一通,最后说明自己的看法。
“丈,一丈之远,视线之内。传说母系时代的男女结为夫妻后,男的怕女的被其他男人抢走,就天天跟在女的后面一丈之远,不能近了不能远了,不能在视线之外……
还有一个传说,父系社会女子选择夫婿,主要看这个男子是否够高,一般以身高一丈为标准。一丈约等于七尺,七尺男儿,够高,够强壮,才能照顾好家庭,做一个好夫婿,好父亲……”
弘星现在,无法想象他和天下所有的正统男子一样,举案齐眉、情投意合……的模样。
“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女子十五及笄,许而成为妻。不管男尊女卑还是女尊南卑,夫妻都是男女最为重要的关系,没有之一。玛法,阿玛,大伯,三叔……弘星不知道,弘星需要思考。”
小少年·弘星说话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群里的玛法、阿玛、叔伯们被这个大雷砸到头顶,深呼吸、深呼吸。
弘星看着脾气最好,可也脾气最不好。路边的乞丐,地里的老农,朝堂的大臣……对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到现在刚刚有一点儿“男女有别”的意识。
能怎么办?
才十三岁。
玛法、阿玛、叔伯们都在想是不是该等等。弘星给他玛法的留言一个“大拇指”点赞,洗漱沐浴高高兴兴地躺到床上,高高兴兴地说“晚安”。
亲亲玛法、亲亲阿玛、叔伯们:“!!!”
天上的月牙儿弯弯,稀疏的星星眨眼,弘星默默念叨明儿又是一个阴雨天,闭上眼睛很快睡着。
如果可以,弘星真的连妃嫔们也不想要,在弘星的直觉里,那是一个新的世界,有关于家庭,比治理国家还困难的事情。
第二天立冬,阴雨连绵,树上的黄叶子飘飘摇摇地,随着小风小雨留恋树枝。
弘星一大早起来,按照计划,斋戒沐浴,领着文武大臣宗室王公,一起祭拜太庙,祭拜新建的贤良祠……
“崇忠念旧”,纪念大清开国以来所有的名臣硕辅,鼓励大清人保家卫国,忠贞贤良。
大清人都闹闹腾腾的,美食美酒载歌载舞,阴雨天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立冬后,天气开始变冷。朝野上下听着康熙五十二年要结束的脚步声,一个个的心跳加速。
新皇登基,真的维持原来的政策,什么也不改变?
弘星一点儿也不着急。
十月初一金銮殿大朝会,弘星和文武大臣展示手里的物事,文武大臣们瞧着一摞一摞的表格,一份一份螺丝弹簧之类的样品,懵。
“这是今年各地方的粮食收成表。这是今年大清最新的科研成果。各位大清国的文武大臣,回去后都好好思考,每个人送上来一份章程。”
!!!
“慢慢想,好好想。不着急。”
!!!
各位文武大臣心肝儿乱颤,额头冒冷汗。有人害怕,也有很多野心家、投机者,都自以为自己找到大好机会——可他们都猜不透少年天子的心思。
十年来,大清国发生如此改天换地的大变化,皇帝也变成他们的小殿下,可想而知,官场上也要有变化——老旧的官僚系统,还能维持多久?
新的官僚系统,是什么模样?
其实弘星也不知道。
大清人都在安静地等候新皇登基的“三把火”。十月三十,冬至放假的前几天,弘星在国子监视察,面对乌泱泱的上万学子做临时讲学,咳咳,大白话。
弘星看着下方乌泱泱的上万人,感受到他们的殷切期待,眉眼弯弯。其实背负责任的感觉也挺好,为人君者,都希望长命百岁,不对,都希望长寿万万岁,不光是为了享受吧……
弘星忍不住又笑:“……为人臣者,都希望青史留名,永享太庙。做老百姓,都希望安享太平。
武者保家卫国。文者治理天下,海晏河清、安居乐业。商人跑商。匠人做工。农人种地……每个人都完成自己的责任,国家,地方,家庭……是有人组成,任何事务,有人来完成。
除去各种身份的标签,我们都是人。朕和你们一样,打小儿学习四书五经,学习孝道伦理,学习律法……要做一个更好的人。
农人思考更好地种地,匠人思考更好的技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朕时常思考,大清国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大清国对孩子们的教育,到底该教导什么?你们是读书人,你们是大清的未来——都来说一说?”
学子们纷纷抢答。
“孝道。”
“医理、命理、地理、法理。”
“修己成人,修己安人,修己善群。”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兴教化、知行统一、见贤思齐。”
“…………”
都是士人,或者说是华夏士大夫文化的道德要求里的“贤良”。弘星听着,微笑。
“朕六岁生辰收到一份礼物,听到一个故事。
干将和莫邪两夫妻是着名的铸剑大师,千锤百炼的锻造制作出无数把锋利的宝剑,可他们并不满足。
他们纯粹、专注且热忱,他们对自己的手艺精益求精,他们的追求是铸造出更好的宝剑。终于有一天,他们领悟了,心有灵犀、默默不语,按照以往的方式开始打造宝剑,当宝剑即将出炉时,纵身一跃,一起跳进铸剑池……
他们用自己的鲜血锻造一对绝世名剑。”
沉默中,没有人说话。
这里是国子监,大清士族的最高学府,天然地看不起,鄙视匠人。
弘星嘴角上挑,眉眼带笑。
“都对。‘仁义礼智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对每一个人的基本要求,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身份地位。
朕记得,立冬那天,贤良祠里头一个个忠臣良将,汉白玉盘龙柱下方的碑文上,潮白河的二十五万亩良田,以及他们的主人;大石碑上那些无法留下名字的英雄们……
很多很多的,所有的大清人……”
所有的大清人,都是大清人,都有自己的功绩,自己的文化,不是那些形而上的道德才是文化。
“文化是每个人、家庭、民族、国家、社会的最根本。华夏道德文化你们都说得很好。朕的理解,干将和莫邪做的很好。
文化不光是儒释道,情爱,吃喝玩乐、伤春悲秋。”
弘星的声音带着一种严厉,万人安静。
“‘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朕相信,你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比朕深刻,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写下厚厚一本书的批注……”
读书人安静恭敬地听着皇上的回答,人呆呆的。
他们回答的不对吗?士农工商的阶级自古如此。文化是士人的事情,农人、匠人、商人……也有文化?在士大夫的眼里,这些人,也是吃喝拉撒的人,论起文化,可能连八大胡同里的高级□□娼男都不如。
可他们的皇上,对他们不满了吗?
因为他们抱怨匠人起来势头?
因为他们抱怨自己没有了特权?
因为他们愤怒于,甚至害怕于农人和商人,甚至奴仆们、三教九流们眼里的光芒?
万人沉默,带着委屈,带着不忿,带着倔强。
弘星看着他们,抿口茶茶润润嗓子,继续。
“……‘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朕学历史,记得宋朝时期,历史的一个拐弯中,这片土地上的政治体发生变化,文化也出现大变化。
张载以及其弟子的关学,二程的洛学、周敦颐的濓学、王安石的新学、朱熹的闽学,共同构成宋代儒学的主流……”
“很遗憾,”弘星的小眉头微皱,某方面来说,和周世宗柴荣的早逝一样,这片土地的命运,真的是一个遗憾。
“我们对于那段历史知之甚详。和宋朝的重文轻武一样。张载早逝,宋朝文化舍弃‘尊顺天意,立天、立地、立人……’的关学,扶持理学,从前朝独尊程朱理学,阳明心学……
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和其制度一样,走了一个捷径,走到一个没有出口的小胡同。无数的历史告诉我们,每一样事物,都没有捷径。每一个捷径的背后,都标有代价。
这很沉重。”
弘星的话音一落,弘星自己沉默,万人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
弘星的这番讲学很快传播开来,全大清都知道。
大清人愣愣的,或者伤心的还没回神的时候,五天后弘星视察皇家匠艺学院,又发表一番讲学。
“距离我们最近的,顾炎武先生的重考证朴学,黄宗羲先生的立法学,开启民智学……所有的诉求只有一个,行动起来!”
“活生生的人,读书识字会思考的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朕告诉你们,什么也不要说,只行动起来!”
皇家匠艺学院的上万学子们,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少年皇帝。
弘星看着这一张张年轻聪颖的面孔,不奢望每个人都明白,其实每个人能把自己本该做的事情做好,就已然很好,很好。
他的面孔肃穆,声音也不再平静,澄澈清透的眼睛注视着下方的读书人,坚定的目光里,带着某种希翼,某种期待,某种诉求……冲击在场万人的心灵。
“大清国的匠人们,挣脱捆住你们的绳索,行动起来!”
“动起来你们的脑袋,动起来你们的眼睛鼻子耳朵,你们的手,你们的脚……去思考,去开创属于你们的文化,去追求你们的未来,这是属于你们的时代!”
“文化复兴!大国——重工!”就这么一句话。人称为大清文化的开启,华夏文化的新生。
这一天,历史上称为华夏文化的重新起航之日。
各个地方的大清人,男女老少,一起背诵这段话,最后一起大力地喊出来“起来动你们的脑袋,你们的眼睛鼻子耳朵,你们的手,你们的脚……去思考,去开创属于你们的文化,去追求你们的未来,这是属于你们的时代!”
这是属于你们的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棒的时代,这是我们的时代!
我们,士农工商、兵痞子文流子上三流下九流……组成一个我们。
“这片土地是一块伟大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文化,有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世代繁衍,遵循天理大道和时代变迁,辉煌璀璨!
这片土地上的人,历经万年,吃饱穿暖,有书读,要骄傲,要自豪,要大声告诉自己,四书五经,只是我们所有人的开蒙书。你们,我们,所有人,作为大清国的读书人,动起来!
动起来,放开手里的书本,开创自己的时代!”
少年天下野心勃勃的心思昭然若揭,大清人热血贲张,激情澎湃。弘星的玛法、阿玛、叔伯们、哥哥弟弟们,也都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儿“热血”。
所有人都在等着新登基的少年天子发出自己的声音,谁也没想到,他的第一嗓子是这般严厉,仿若火钳一样烙进大清人的灵魂,砸醒他们浑浑噩噩的脑袋。
月朗星稀,睡不着的老十四在群里大声读着皇上侄子的发言。
“……几千年了,还捧着老祖宗的那几本书逐字逐句地研究,羞不羞啊?
几千年了,繁衍多少代人了,时代变化多大了,还守着那几本书当宝贝,羞不羞啊?
不是说那几本书不好,不是说我们的文化不好,是我们应该选用更适合其发展的方式来传承,是应该记得,不光是传承,还要发扬光大,开创自己的时代文化。
六十年前的西洋人才有了类似《道德经》的文化,可是我们抱着《道德经》几千年,没有一丝进展,羞不羞啊?”
小弘星的排比比喻句用的非常接地气儿,不说其他人,就是无上皇都感觉,自己有点儿小羞羞。
“勤劳的农人,安静的匠人,诚信的商人,守土的将士,治国的官员……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三姑六婆、五行八作……都是大清人。
大清人,不光平定内乱,不光安定外患,不光向贫穷和饥饿宣战……大清人还要打破无知和愚昧的牢笼,向科学,向知识挑战。
我们自信,我们骄傲,我们在先人们的文化上有自己的创新,在文化长河上一定有自己的浓重墨彩的一笔……
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文化复兴——大国——重工!”
老十四在“工”上拖出长长的尾音,一干兄弟们听得眼睛发直。
老大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直说:“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老二轻轻念叨“作坊文化、匠人文化、农人文化、商人文化、军人文化……”
老三语气轻轻的,人恍恍惚惚的:“匠人文化是墨家文化?我就知道,皇上侄子必然是‘一鸣惊人’。”
老四脸板的跟一个木头,声音也像是木头:“作坊文化是什么?我猜,皇上侄子的下一步计划,必然有铜钱货币改革。”
老五搓搓脸,人也还没回神:“……我们有什么文化?”
老七语气不确定:“皇家文化?”
老八一拍大腿:“着,就是皇家文化。”
老九不乐意:“不对不对。皇上侄子鼓励我们做‘人’。做‘人’,明白不?比如我就喜欢经商和技艺研究,我就是匠人,就喜欢商人文化和匠人文化。”
老十重重点头:“九哥说的有道理。那我就是纨绔文化,吃喝文化。”
老十二迷迷瞪瞪的:“哥哥们说的都对。我要做个‘人’。”
老十三特兴奋:“我也做个‘人’吧。我喜欢匠人文化和军人文化。”
老十四自我怀疑中:“我怎么喜欢作坊文化?作坊文化具体是什么?谁来说说?”
无上皇听着一个个糟心儿子的话,一脸嫌弃,另有思考:“钱庄文化、医者文化、差役文化、仵作文化……三百六十行,都做个‘人’?”
可能吗?
弘星窥屏半天,看到他玛法的问题,在玩游戏的间隙回复一句:“玛法,所有人都努力做个‘人’,和士人一样,大写的“人”。”
亲亲玛法一瞪眼:“八点五十分了还不睡觉?”
弘星:“!!!”“弘星马上睡觉。”
早起五更天,忙乎一整天,就玩游戏这么两刻钟不到,奈何就是他玛法不说弘星的生物钟来了也是困了。弘星揉揉眼睛,乖乖地结束海上冒险小游戏,留下一个“晚安”,闭上眼睛就睡着。
值夜的宫人慈爱地笑着上前放好床幔,弘星呼吸轻浅,面容舒展。亲亲玛法对乖孙儿的乖巧非常满意,他老人家看看时间,也去洗漱休息准备睡觉。
大清在乖孙儿的手里,还会有哪些变化那?无上皇突然感觉,他真想多看几眼未来的大清。
他要好好保养自己,他还要教导乖孙儿的小娃娃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