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郡王府里,平郡王纳尔苏躺在榻上,浑身包的严严实实的白纱布,看着跟一捆白布缎子一般,就一对儿眼珠子是黑的。
对着那新出来的玻璃镜子一照,怎么看怎么晦气。
偏偏他连觉得晦气的精力都没有,浑身上下动一下都疼的他“嗷嗷”叫唤,正躺着压到背后的伤,趴着压到胸前的伤,侧躺着,更是压到两边的伤!
纳尔苏那个恨啊。
纳尔苏浑身上下唯一露出来的眼珠子动了动,眼里头全都是明晃晃的恨意。
前几天被暴打一顿浑身是伤的管家,蹒跚着脚步进来,胳膊上打着夹板,脸上那断了的鼻梁塌下去别提多奇怪。奈何他生怕自己的地位被其他妖精取代,一定要带伤上工。
就见他上前一步,犹豫、犹豫、再犹豫,到底是开了口。
“王爷……”
没有回应。
“王爷……刚刚宫里来人了。”
!!!
纳尔苏的眼珠子动了动,宫里来人了?是皇上知道他被太子殿下打了,派人来安抚他?
纳尔苏激动,可他一个激动要起身,却是一下子牵动好几处伤口,痛的他“嗷”地一声叫出来。
“王爷,王爷。”管家条件反射要去搀扶主子,却是牵动他自己身上的伤口。
他自己痛的龇牙咧嘴嘴歪眼邪,加上王爷不停地“嗷嗷”叫,搀扶哪里碰到哪里叫哪里,他心神一乱脚下一个不稳——扑到平郡王的身上。
“嗷~~!”地一声,这直接就不是人类能喊出来的惨叫,外头下人一个个的光听着就心肝儿直颤。
平郡王刚起来一半的身躯,和管家那笨重笨重的身体,两下撞在一起,平郡王就感觉那一下要痛死了,脸上没有人气儿,直翻白眼儿。
管家要吓死了简直。
主仆两个:同为伤患都痛的眼泪花花,额头直冒冷汗。管家生怕王爷打骂他,顾不得浑身疼痛趴在平郡王的榻前,那个哭啊。
“王爷,王爷您千万好好养伤……王爷,太子殿下和步兵爷们都是我们惹不起的主儿,王爷……”
平郡王被痛的三魂出窍,还没回魂儿。
管家继续哭。
“王爷,刚刚宫里头来人,说,要王爷去城北皇庄种地,养鸡……还说,这是小殿下说的,要王爷……”
平郡王气得呼呼直喘气,眼里那是要喷火。
管家哭得更惨。
“王爷,小殿下说,他清明节后去孝陵扫墓,然后就去皇庄检查,王爷,这距离清明节结束只有十天,王爷……”
王爷?王爷这个时候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死了算了。
忍住钻心的痛楚抬腿狠狠地踹一脚,管家人飞起“砰”的一声落在门口的地面上,平郡王自己再也受不住,身体一歪,“砰”的一声倒在榻上。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白眼翻翻,彻底晕了过去。
平郡王府里头乱成一团,管家面对晕过去的王爷,哭得最大声儿更无助:“王爷,福晋还在宫里,王爷……”
*
福晋进宫就一直没回来,满府的人都担心。可平郡王晕了,平郡王的乱象,相关人家看在眼里,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又是幸灾乐祸……反正什么反应都有。
毓庆宫里头,太子妃从慈安宫回来,听一个小太监来汇报说平郡王府的事情,她也忍不住乐呵。
去种地?养小鸡?也好。皇上和朝廷都不好直接处理平郡王,以及平郡王后面的势力,儿子出手打压打压,恰好合适。
“盯着平郡王府里的动作,防止他们在赫舍里家人面前嚼舌头。”
“奴才明白。”
“嗯。记得吩咐下去,你们只盯人打探消息,没有命令不做任何事。”
“主子放心。”
小太监退下去,太子妃自个儿思虑思虑,情不自禁地嘴角上翘。
索额图的性命差不多可以保住,太子殿下的心里舒坦一些,太子殿下手底下的人也都放下心来,无需担惊受怕……很好。
太子妃知道皇上对弘星的疼爱,也相信弘星的能力。可她总是觉得,弘星太小了,还没长大,能有一个能顶起来的阿玛更好。
太子妃休息片刻,吩咐小宫女收拾两间屋子给两位嬷嬷住,有亲自吩咐人照顾两位嬷嬷起居,找来钱氏格格。
钱氏格格,一位身形高大面容丰满的蒙古女子,虽然是在关内长大,但她的身上还有明显的蒙古人相貌特征。
她也是最初最早伺候太子殿下的一批侍妾,比太子大两岁,平时对保养和争宠都不大上心,位分也一直没升,但因为一心念佛心境平和,看着就是亲切的邻家姨姨。
她见到太子妃,恭恭敬敬地行礼:“给太子妃殿下请安。”
“快起来。”太子妃亲亲切切地拉住她的手,坐到炕上,宫人送上来茶点又退下,两个人和和气气地说话儿。
“今儿找你来,是要告诉你,我刚刚去求皇太后,皇太后送来两个嬷嬷。”
钱氏格格一愣,眨眨眼睛,明白过来,就是感激的一笑。
“太后娘娘慈悲。妾也正担心这个事儿。生怕有人趁着娘娘和小殿下离开毓庆宫后,心怀不轨要对二阿哥下手。”
“娘娘放心。我一定好好敬着两位嬷嬷,照顾好二阿哥。”
太子妃向来就喜欢她的“明白”,用一口温热的奶汤,温柔地笑:“你叫他,不用‘二阿哥’。他是你儿子,那就是你儿子。将来……给你养老,孝顺你。”
钱氏格格闻言,左边眉毛一挑,到底是没忍住笑出来。
“我是万万没有想过,还能白得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其他姐妹们都怕事儿不敢要。可我总想着,弘皙是被教导歪的,本性没那么坏,更没那个胆子。”
“他将来要是不乖,不孝顺,我轮起来鞭子就抽。”
太子妃哈哈哈笑:“你这脾气……这鞭子,真这么好练习吗?”
“不好练。但练好了,抽起来的时候,非常舒服。我小的时候在家里和兄弟们打架,他们每一个都怕……”
钱氏格格巴巴地说着她没入宫时候的事儿,逗得太子妃哈哈哈笑。弘星估摸着是对鞭子有兴趣了,太子妃琢磨着,哪天给弘星准备一个小鞭子玩一玩?
“那练习鞭子,年龄上有什么要求?弘星这个岁数,是不是太小了?”太子妃发出提问。
“不小。不小。小殿下要学吗?”钱氏格格兴致勃勃,“小殿下聪明,两岁就开蒙读书,他也没有一点儿不喜欢,这就是习惯养成了。学习武功也一样,五六岁开始压腿站桩,但三四岁就要培养爱好……”
钱氏格格一说起来自己的爱好呱呱不停,太子妃大约明白,练武也是要提前培养兴趣的。
就听钱氏格格说道:“这天下功夫,在我看来,就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拳,一种是鞭劲。这是根据力气打出去的方法儿区分。甭管什么招式基本都这样……”
就见太子妃越听越觉得合适,儿子太乖了,她总担心儿子吃亏,学习武功,练练胆气和狠劲儿,正好。
*
这头,太子妃和钱氏格格相谈甚欢,主院隔壁不远的一个院子里,林侧福晋和三阿哥弘晋也在谈论钱氏格格。
渝大夫来给三阿哥调理身体,开来一份药膳方子。林侧福晋眼看儿子用完一碗药膳,送一个蜜饯给他甜甜嘴儿,眼看他没有和以前一样抗拒,眉眼带笑。
挥退宫人,林侧福晋等儿子咽下蜜饯,笑着说道:“用着可舒坦?”
三阿哥弘晋躺到躺椅上,眉眼间有着疲惫,却是笑着点头:“舒坦。”
林侧福晋更开心:“那就照着方子吃。银钱的事情不用担心,额涅手里还有些银子。”
三阿哥弘晋闻言,眸光一闪:“额涅,嫡额涅真说,要额涅暂时管家?”
“那还有假?”林侧福晋认为她暂时管家的事儿,是一种荣誉。
“额涅……”弘晋嘴角轻抿,不甘心。林侧福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微微笑,“额涅也不甘心。你嫡额涅也咽不下那口气。可你二哥,他到底是你二哥。他很不好,可他到底是没有做什么事情。”
“而且,这么个时候,毓庆宫一下子少了两位侧福晋,一位销声匿迹,一位出家做了尼姑,外人正是议论纷纷的时候,不能再落下什么‘手足相残’的口舌。不光什么也不能做,还要保住你二哥。”
弘晋眼里的戾气一闪而过:“保住二哥……儿子明白。可为何要给他一个母亲?”
原来是为了这个?林侧福晋笑呵呵的:“钱氏格格,出身正黄旗包衣,姓钱,但却是实打实的蒙古人家出身。你看着这宫里的蒙古妃嫔,看着光鲜,可内里儿,大家啊,都知道。”
“要么没有孩子,要么有孩子却注定的没有大前程——这些事儿牵扯到上几代人,你长大了就明白。”
弘晋确实不大明白。不过他额涅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放下一半的心。
林佳侧福晋拿一个毯子给他盖上,打开窗户给太阳招进来,只说:“其他的你都不用担心。你二哥,额涅瞧着他的性情像他外祖父,他自己什么也不敢做。他现在还小那,也没其他的招数。”
“他在钱氏格格的名下,自以为钱氏格格只是一个侍妾格格,有他的苦头吃。那钱氏格格再怎么位分低,也是代表蒙古,谁都要尊敬几分。你见到了,也要尊敬着,明白不?”
林佳侧福晋絮絮叨叨的,弘晋要睡不睡的,觉得他额涅说得也对。又觉得他也留在宫里他身体好了,可以盯着二哥……
弘晋想要开口说话,告诉额涅他不担心了,可太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暖暖的,他眼睛一闭,就这么睡了过去。
林侧福晋看着他睡着后放松的模样,抬手擦擦眼角的泪水,拿着一个小枕头给他垫垫脖子,忍不住又笑。
*
午时到来,无逸斋中,弘星在他玛法、几位老师堂哥的陪伴下,慢慢地又开心起来。忘记他阿玛和他十叔出门引发的“伤心”,玩得忘乎所以。
回来毓庆宫用了茶点,在亲亲额涅的陪伴下午休,小肚子一鼓一鼓的,一觉好眠。
乾清宫里,皇上得知乖孙儿乖乖午休,笑了一句“还是小孩子”,一抬手,示意四贝勒坐下。
“莫着急。你太子二哥出门,汗阿玛派来很多人保护,还有钮钴禄家,阿灵阿也派出去了不少人保护他们。安全方面,不用担心。”
“儿子也猜到,钮钴禄家要保护十弟。”四贝勒在心里感叹一声,到底是不放心,“汗阿玛,那钮钴禄家……”
皇上看他一眼,到底是告诉他一些事儿。
“你们兄弟都不知道这些老事儿。满蒙王公中,有些人不服气不甘心要折腾,可是五大将军的后人,瓜尔佳和钮钴禄这两家,他们不管有什么事儿,总是忠心于爱新觉罗家。”
“……满蒙一家,满汉一家,都要团结。满洲几大家内部不管怎么闹,也要团结。之前的……现在的……打打杀杀——终归是一家人。”
四贝勒眉心一跳。
之前的,是多尔衮、鳌拜、遏必隆……现在的,是谁?
“儿子明白。那些人,都以为李佳氏死了,都松了一口气。儿子建议,还是从账目上面追查。”
“可。”
说到账目,皇上忍不住又笑。
“这账目查一查,就是八百万两银子……谁能想到?”皇上觉得,他这个“暴富”的方法,实在是……高兴,又有点儿高兴不起来。
“满宫里,皇太后和朕都减省着,你太子二哥的宫里也没有往日的奢靡。就是弘星身上花点儿,也只是那些平日里只能堆仓库的石头珠宝……
可我们节约简朴,下面的人家,过得那是真好。一个王府的包衣庄头,在下面修建的园子,就和朕的承德庄园一样好……”
皇上说着说着又生气,“老百姓天天骂贪官,官员们天天说日子不好过,一个月的俸禄不够一个月的人情来往……这都是哪里来的歪风邪气?借着这次查账的名头,狠狠地杀一杀。”
“儿子明白。”查账,追债,四贝勒最喜欢。皇上看一眼他那上翘的嘴角,嘴角抽抽。
“汤斌这样的清官,可能也欠下国库银子。行事的时候注意方法,委婉一些。”
四贝勒一愣,从脑袋里调出来汤斌的信息,麻利地答应下来:“儿子谨记。谢汗阿玛教诲。”
“嗯,下去吧。也要注意着好好休息,不能做起事情来不顾及身体。”
“……谢汗阿玛关心,儿子这就回去午休。”
*
四贝勒退下去,一身轻松,满心温暖。
皇上看着老四的背影,轻轻按按眉心,琢磨琢磨几个儿子的性格,忍不住又觉得乐呵。
都是不成器的。皇上“矜持且谦虚”地嫌弃,慢悠悠地踱步,朝慈安宫而来。
满蒙王公,包衣,汉人世家文人士族富商豪门……都在皇上的脑袋里装着。而曹家,很显然,是他记忆非常深刻的一家。
他三岁出天花,噶礼的母亲和曹寅的母亲,两个保姆嬷嬷一起陪着他出宫,在福庄里头亲力亲为地照顾他,他寂寞,他孤单,每天只有苏茉儿姑姑骑马出宫去看他……
他长大,做皇帝,和天底下所有有志气的儿郎一般成家,立业……他始终记得那些年的恩情。
他提拔她们的子孙,她们的亲人,只要能力可以就重用,给予全部的信任……很多人说他偏心,说他这样做会引发世家大族的伴读热,皇子们的伴读热,他都知道,可他还是执意而为。
噶礼现在是山西巡抚,他还打算提拔他做两江总督。曹家,用世人的话说,织造是最有油水的差事,他还打算要曹寅接下扬州盐政的职务……
皇上一路走一路琢磨着,就觉得,有那么一些伤心。
皇上来到慈安宫,见到刚刚醒来的平郡王福晋,一脸平静地坐下来,突然想说说话儿。
“朕记得,曹家,当年是跟着大清进关的关外包衣汉人,本是多尔衮一脉,多尔衮去世,归于上三旗包衣,也就是内务府包衣。
你的爷爷曹玺在宫里办差,人活泛,人品也好。朕后来派他去做江宁织造,他在南京那个混乱的地方,忠实勤奋、办事利索,朕大喜。对他更加宠信,赏蟒袍,赠一品尚书衔,亲手写“敬慎”的匾额赐给他……”
“……康熙二十三年,曹玺积劳成疾去世。朕南巡至江宁,亲自到织造署慰问曹玺的家属,派内大臣去祭奠他。
朕听说,曹寅在南京遭到南京大世家的排挤,担心孙嬷嬷也被人看不起,亲口对天下人说,这是吾家老人,亲自写下一个‘萱’挂在曹家大堂……”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萱草,是华夏人心中的母亲花,萱堂,是母亲居住的地方。
皇上说着,声音哽咽。平郡王福晋撑不住,嚎啕大哭。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皇上,祖母她什么都不知道。皇上,祖母她什么也不知道……”平郡王福晋哭得不能自已,可皇上因为她的眼泪更伤心。
皇上当曹寅是兄弟,是好友,是肱骨,是心腹……可是他最信任的人给他狠狠的一刀。
“朕知道,你们要保住家族荣耀,你们要保住这风光的差事……朕都理解,朕也是一个祖父,朕也是一个父亲,哪个老人不为了自己的子孙打算?可是朕不相信,大丫头,朕怎么也不能相信。”
平郡王福晋哭倒在地上,一声声啜泣:“皇上,都是我的错。我父亲,对皇上忠心耿耿,他什么也不知道。”
皇上一声冷笑:“你认为,凭你的本事,能做下什么事情?”
“是我,和李佳氏交好,是我,识人不清。皇上,都是我的错。”
皇上还是冷笑。
“你,李佳氏,朕不否认,这天底下总有一些女子,就喜欢跌宕起伏的拼搏人生,不管多么困难的局面,她们的生命力总是那么强大。谋划、策略,身体素质……样样不输男儿。可是,大丫头,你自问,你是吗?”
“我……不是。”
“你不是,那李佳氏是吗?”
“……不是。”
“有多少人和朕说,你和李佳氏关系好的太过,对太子妃不够尊重。有多少人和朕说,曹寅坐轿出门总是低头看书,从不抬头,说他表面上是是为了避免官民向他行礼,实际上自卑自己的包衣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