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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雨过后,空气里带着湿润,透着雨水没有下透的灰蒙蒙,还有一道不大清晰的五色彩虹还没有褪尽,剩下一大半儿挂在半空中。
皇上慢悠悠地踱着步,途中有小太监来告诉他,“平郡王福晋去隆福寺烧香”,他也只点点头。
来到无逸斋,皇上一靠近那间小课室,就听到梅文鼎那慷慨激昂的老迈声音,凑到新装的玻璃窗户前一看,哎呦呦,乖孙儿果然不适应,瞧瞧那小身板,嗯,不错,礼仪很好。
皇上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乐呵。
皇上也没进去打扰他们的教学,就安静地站在窗户边听着。
“小殿下你看,这个小三角架,这样旋转,旋转,旋转……转了一圈,就是一个圆,圆里的四个角画一画,就是一个正方形……小殿下举手了?哪里听得不明白?”
就见梅文鼎停下讲解,弯下身,发出循循善诱的声音。然后是乖孙儿迷迷糊糊满是疑问的声音。
“梅先生,弘星都明白了。一元方程、勾股举隅,玛法都教导弘星。”
“……草民不知情,误以为小殿下没有基础。小殿下说说自己对一元方程、勾股举隅的理解,好不好?”
“好——短边为‘勾’,长边为‘股’。立竿测太阳高度,日影为勾,标竿为股。举隅,举一端为例也。语出《论语·述而》: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復也。
唐杜甫《壮游》诗: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
清顾炎武《与友人论易书》:夫子作《大象》,多於《卦》《爻》之辞之外,别起一义以示学者,使之触类而通,此即举隅之説也。”
“大清有人说‘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玛法说梅先生做得最好。先去中西之分,再论华夏算法数学。
《九章算术》勾股章中就有一题:今有户高多于广六尺八寸,两隅相去适一丈,问户高、广各几何?
宋朝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出‘隙积术’和‘会圆术’,华夏开始高阶等差级数的研究……”
小孩儿显摆起来,手动脚也动,眉飞色舞的小样儿,小嗓门越说越有精神。
皇上听着,忍不住又是乐呵。
课室里面的梅文鼎听着,越听越是惊奇!
“用西洋符号表示算法知识,草民明白。代数、几何、珠算、历算……分开研究,草民也明白。小殿下,不大明白。草民斗胆,请小殿下再说一说,对数表,是什么?”
“好。梅先生你看。lg1=0,lg10=1,lg100=10……这样,这样的,一个表格。弘星画给先生看。还有素数表、根数表、三角函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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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宽敞的课室内,梅文鼎老先生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干净清爽,习惯于教书育人的他还有一副亲和力十足的面孔,讲课的时候更是语言风趣,浅显易懂。
弘星坐在他对面的小书桌上,两个人中间一张大书桌上摆放书本儿,算盘,自制的小圆球,小三角形,小梯形、教学的各种小纸板小模型……
还有那来自西洋的纳皮尔算筹、伽利略比例规、计算尺、筹式计算器和帕斯卡计算器……
此时此刻,梅文鼎先生就看看眼前的小胖娃娃,胖嘟嘟、肉乎乎、白白嫩嫩……一双眼睛跟那透明的琉璃、黑宝石一般亮晶晶的,会举手提问,会显摆……
这不是一个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娃娃吗?
算一算,康熙三十八年秋生人,加上做胎儿的时间也才四岁,这就懂了?
梅文鼎自己当年也是神童。可他好一番准备来教导“神童”,还是被震住了。
可是弘星开心啊,小孩儿说完一通学问精神得来——拿着尺子画完对数表,眉开眼笑的小样儿跟小孩子和大人显摆的时候一模一样。
“梅先生,弘星还知道梅先生的故事啊。梅先生打败西洋传教士,威风。”说着话,他还“啪啪”鼓掌。
梅文鼎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小殿下,那都是草民当年年轻气盛的时候做的事儿。草民现在明白了,我们要有脸面,不光是打西洋人的脸一争长短,更是自己实实在在的强大。”
弘星小骄傲:“先生,弘星知道。先生在家里教学,很多人会数学。玛法要编一本《数理精蕴》的书,刊行天下,总括大清的数学算法历学知识,很多人很多人都来一起学。”
“都学会了,都是‘梅文鼎先生’,都棒棒哒。”
梅文鼎先生拿着小殿下画的对数表,听着小殿下这番“雄心壮志”,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华夏人向来只重视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算法历学早就落后,他自己穷其一生,和好友们一起将华夏几何三角方面的知识补上,却是没有想到,小殿下接受的是这样的教育。
梅文鼎一时间心潮起伏,瞧着小殿下那满是求知欲和“野心勃勃”的眼神儿,难免激动。
只是他注意到小殿下仰着的小脑袋,知道自己站着小殿下说话不方便,却也知道小殿下心善自己不好跪着……
不再拘束于君臣礼仪,梅文鼎哈哈笑地搬个绣墩坐在中间的这张桌子上,和蔼可亲地问道:“小殿下,我们来说一道题目,作为例子,好不好?”
“好。弘星喜欢。”
“设有谷换米,每谷一石四斗,换米八斗四升,今有谷三十二石二斗,问换米几何?1石=2斛,1斛=5斗,1斗=10升。”
弘星微微低头,拿小毛笔写写画画。
“先生,1.4/84=322/X。8.4乘以322除以14换193斗2升,19石3斗2升。先生,弘星写的数字符号,先生来看,方便。”
弘星又找到一个好玩的事情:“先生你看,123456……玛法说新编《数理精蕴》就用数字,不写好难写笔画多的字……”
梅文鼎先生看着听着,忍不住又乐了。
窗外头的皇上,看着听着,也忍不住乐呵。
小孩子嘛,写字少写一笔那就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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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皇上对乖孙儿学习数学的事儿放下心来——乖孙儿太聪明,梅文鼎和乖孙儿应该能聊到一块去,就玩玩吧,开心就好。
另一头,诚郡王、四贝勒、八贝勒、十四阿哥一起来见皇上,都来到无逸斋,一起听了一耳朵弘星侄子和梅文鼎的“c的平方等于a的平方加b的平方的玩乐”,心尖儿一抖。
四位皇子的第一反应:我们已经长大了,不用再学这个了。
皇上看一眼,眼神儿嫌弃。
父子五个慢悠悠地逛在无逸斋旁边的菜园子,皇上:“去罗马和欧洲的船队走了,去印度的商队也走了,你们大哥也走了,去沙俄学习的事情,老十四说说,进展如何?”
十四阿哥当即回答道:“都已经准备完毕,后天可出发。”
皇上点头,转头:“八旗旗学的事儿、八旗整顿的事儿,老三和老四可有信心?”
老三和老四自是责无旁贷:“汗阿玛放心,儿子定尽心尽力,儿子有信心。”
皇上对他们的态度表示满意,脸上却是带出来一丝丝怀念。
“八旗子弟……进了关,不大适应。关内的人也不大适应,当年就定下了这么个规矩,铁庄稼养着八旗子弟,不与民争利。可是人总要活动活动的,活着,动着,不活不动的,不成样子。”
“朕这些年来也有在思考,八旗的出路在哪里?要他们经商,不说他们有没有那个脑袋,就是他们的身份,估计会引发旗和民更大的矛盾,只能读书习武……”
皇上说着说着,其实也愁得慌。
“可一直用国库养着,也不是事儿。而且越养着,越是反而越发地助长他们的懒惰习气。人丁繁衍,万一哪天国库养不起,如果拖欠几个月不发闹起来,更是大事儿……”
皇上念念叨叨的,几个皇子都不敢吱声。
老八犹豫半响说了一句:“要不,九弟要出海做生意,带着他们?和西洋人做生意,不是‘与民争利’?”
其他几个兄弟都心动,皇上看老八一眼,没搭理他。
老八:“……”摸摸鼻子不敢再说话。
皇上接着道:“上三旗包衣,也是一群非常特殊的群体。读书习武,上战场进庙堂,还和皇家绑在一块儿,每个人一出生就有内务府钱粮供应,也是国库养着。
说起来,他们是皇家人最亲近的一群人。汉家人说他们是皇家的忠实奴才,也对,也不对。”
“按照八旗制度,各旗包衣隶属他们的旗主,上三旗包衣直属皇家……朕这些日子就琢磨,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这一切?老八你说。”
老八:“……”咽咽唾沫,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上三旗,原来是上两旗。太~祖皇帝时期,是两白旗。太宗皇帝时期,是两黄旗。先皇时期,两白旗和两黄旗争斗,旗内旗丁变化,最终形成两黄旗和正白旗的上三旗。”
“上三旗包衣,隶属上三旗,也是内务府包衣,和其他各旗包衣一样,有满汉蒙朝鲜各族人组成……负责皇家宗室人的护卫、随侍、庄头、宫人丫鬟等等多种差使……”
老八说着说着,只庆幸他母妃娘家的人还算“安分守己”。
“八旗包衣,对比八旗旗丁有‘内八旗’之称,遇有战事参战……儿子认为,大清入关后旗丁们都学了中原文化,中原的规矩制度……和八旗旗主制度冲突……上三旗包衣的地位,也变得……尴尬。”
“包衣只是‘booi’,类似西洋领主封地的百姓,都是正经户籍之民,旗丁无权杀害,也无权私自买卖、交换、或赠送包衣。可儿子听说,包衣们都……不喜欢这个称呼。”
皇上安静地听着,听到最后还笑了出来。
“你额涅,是一个好人,就认为包衣们都和她一样。人~心不足啊。”
!!!
老八脑袋一低不敢吱声。
老四和老十四:“……”
老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脑袋一缩充隐形人。
皇上也没去管他们,直接领着他们来到乾清宫。加上太子、十三阿哥,父子七个一起商议怎么清查内务府包衣的事儿。
虽然皇家一般认命皇家宗室的人做内务府总管,可也有例外。比如之前皇上特别安排太子奶嬷嬷的丈夫做总管。
更何况,内务府负责皇家的衣、食、住、行等各种事务,另有七司三院主管皇室财务、库贮、警卫扈从、山泽采捕、礼仪、皇庄租税、工程、刑罚、畜牧、马匹……
再有三织造处、御茶膳房、升平署、御药房、养心殿造办处、武英殿修书处、咸安宫官学等三十多个附属机构。
皇上品一口茶慢悠悠的语气:“要清查内务府包衣,难。要查出来关键人物,还不能引发混乱。老二你先说说。”
太子:“回汗阿玛,儿子认为,当先重点理出来线索。任何一种制度都不是完美,时间久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年来,有宗室败落,有包衣越升越高,其中的问题日益突出。”
“按规矩,包衣的附属臣仆身份只是针对他的旗主,除旗主以外包衣的其他社会关系却与其他平民一样。不应该有其他社会歧视,甚至有些包衣出任高官拥有很高社会地位……
儿子的理解,这一方面是中原君臣制度的冲击,八旗包衣首先属于皇家,再属于旗主,包衣都有一种要求‘平等’的愿望,期待和旗丁一样的地位。
另一方面,八旗旗丁或时运不济,或十分落魄。按规矩,包衣即使做了高官,见到旗主仍以仆人自居,向落魄的旗主行礼,替旗主操办家中各种事物……激化矛盾。”
皇上听着点头,看向老三。
老三躲无可躲,一咬牙:“汗阿玛,儿子认同太子二哥的看法。儿子还有一点补充。这些年来,汗阿玛对某些包衣家荣宠。四弟和十四弟的母家乌雅家,儿子理解,是因为乌雅家的威武将军。”
“可汗阿玛给阿灵阿指婚乌雅家的女子,还给平郡王指婚曹家的女子……儿子不明白,汗阿玛为何不直接给乌雅家和曹家抬旗。”
!!!
一伙儿兄弟都偷瞄,狠瞪老三,都觉得老三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皇上微微愣怔,却也没有生气。
皇上语气平常:“老四,你来说说。”
老四:“……”
老四心里默念三哥害死人不偿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回汗阿玛,儿子认为,皇家宗室的人,有一点需要注意。”
“以前有皇帝说‘何不食肉糜’,都当笑话听。可是皇家宗室的人一代一代地越发脱离民间,脱离实事,受下面人蒙蔽儿不自知,自身也没有服众的能力,没有威望……”
皇上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对他们的回答都挺满意,也没说自己的意见,只接着问:“老八,你说说。”
老八:“……”
老八在心里默念三哥害死人不偿命,硬挤也挤不出来一个笑儿:“儿子认为,哥哥们说的都对,都是时间久了的必然,人之常情——可不管如何,出了格,犯了刑法,就要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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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十三直接耍赖说他“不知道”,老十四生气三哥挂带母家乌雅家,也说不出来什么,皇上都是好脾气地笑笑。
皇上和几位皇子一起商议,如何彻查内务府的事情,或者说,有没有根本解决办法,如果没有,该怎么办。不管谁有什么样的小心思,到底是一致同意最后的决定。
毓庆宫里,太子妃从慈安宫回来,缓一缓情绪,吩咐贴身大宫女道:“出宫一趟,去平郡王府找到平郡王福晋……本宫打算在南下之前和她询问一些事儿,请她明儿来一趟。”
大宫女小小的惊讶,可也知道南下途中必然要住到那曹家,太子妃询问很应该,利索地答应一声,领了令牌出宫。
太子妃的奶嬷嬷亲自端上来一杯奶汤,太子妃用了几口稍做歇息。奶嬷嬷汇报道:“今儿上午,渝大夫来给三阿哥诊脉,说可以尽力试一试。”
“这样很好。”太子妃对于三阿哥和他母亲林侧福晋的知恩,小小的开心。
奶嬷嬷也笑。三阿哥弘晋的身体不好,对小殿下没有妨碍,若真可以和小殿下相处友好,她们都乐得做一个好人。
太子妃何尝不这样想。
“弘星若有一个兄弟帮扶着,我也开心。且先看着。”一低头用一口奶汤,太子妃的眼前又浮现出槐花儿的身影,再次感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有时候精力不够,嬷嬷你看着他们,莫要习得其他人那踩低捧高没心没肝的举止。毓庆宫……大变化,太子殿下要出门,我和弘星也要南下,切记不能惹事。”
奶嬷嬷心神一凛:“娘娘放心。老奴都明白着。临时管事的人……”
太子妃抬手按按眉心,细细地思考片刻,到底是下了决心:“就有林侧福晋……和钱氏格格一起。唐庶福晋、程庶福晋、刘庶福晋协助。”
奶嬷嬷乍一听一愣,随即又明白过来,可到底是不甘心。
“老奴知道娘娘的担心。那钱氏格格……”
太子妃微微笑:“钱氏格格是一个聪明人。有嬷嬷在一边注意看着,还有其他的侧福晋庶福晋盯着,她……什么也不会做。”
奶嬷嬷定了定心,可到底是不放心,只说“娘娘放心,老奴一定紧盯着。”
“有嬷嬷在,我自是放心。”太子妃笑笑,休息一会儿,林侧福晋来谢恩,钱氏格格也来谢恩,接着忙乎。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大约申时六刻,皇上放皇子们离开,太子去无逸斋接儿子下学,太子妃忙乎晚上一家人的晚食……
倦鸟归巢,炊烟袅袅。西落的太阳在天边好似一个鸡蛋黄儿,感觉到饿的弘星一头扑到阿玛的怀里,开开心心地和梅文鼎挥手。
“梅先生,再见。”
梅文鼎:“……小殿下,再见。”
太子殿下小小惊讶地看梅文鼎一眼,笑眯眯的,和和气气地和梅文鼎打个招呼,抱着儿子离开。
“今天开心吗?”太子殿下抱着儿子,闻着儿子身上的奶味儿,感觉怎么也抱不够。
“开心。”弘星和阿玛分享今天的趣事儿,特别开心,“阿玛,梅先生懂得好多好多,弘星和梅先生一起学习,解方程的定理,还有实际应用,好多,好多。”
“这么多,阿玛的弘星都会,棒棒哒。”
“弘星棒棒哒。阿玛,梅先生说,在比萨斜塔上扔铁球做‘自由落体实验”,推翻亚里士多德的错误论断,不是伽利略。阿玛,弘星和梅先生学风筝飞起来的规律,月亮转圈的规律……”
亲亲阿玛:“……”只笑,不语。
学风筝飞起来的规律,月亮转圈的规律是什么?梅文鼎知道?太子殿下稍稍明白梅文鼎刚刚的那个表情,笑容开怀:“阿玛都不知道做实验的不是伽利略,那是谁?”
弘星开心的小眉毛一根根飞扬,一种说小秘密的欢喜溢于言表。
“阿玛,是一百年前,一位无名的科学家,他在一所教堂塔楼上用两个铅球做自由落体实验,通过响声证明二者是同时落地。梅先生说,他没有理论知识,也没有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