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上无波无澜,弘星睡得香甜小胖脸红扑扑的,大理寺那一头,太子殿下路上听到买豆浆油条的吆喝声,突然想起弘星就喜欢这么一口,干脆打包两份。
太子殿下要请顾太医用早膳,顾太医阴沉着脸看他一眼,倒也没有拒绝,两个人特“和谐”地喝着豆汁儿用着油条唆着羊汤吃着烧饼。
两个人蹲坐在两张小矮凳上,面对面,就在审讯室里那唯一一张掉了半块木板的桌子上。
顾太医估计是觉得反正活不成了,一副你爱咋咋地的样子,用的特自在。
狱卒们默不作声,其他犯人看得稀奇,王启程暗暗瞪眼……可奇怪的是,太子殿下也用的自在,伴随顾太医手上动作响起的镣铐响动,就当丝竹之乐听。
吃完后,两个人还有心情闲聊几句。
“羊杂汤配上烧饼,羊杂汤鲜得掉眉毛,刚出炉的芝麻酱烧饼,咬上一口满地掉渣……孤每次吃着,就感觉,所有花团锦簇的语言都无法形容,就需要最朴素的词语才能描述出。”
“热气腾腾的暖了一天的肚肠,实实在在地抗住一天的饥饿。二十文铜钱,用蜀地人的话说,‘巴适’‘安逸’。”
顾太医因为“蜀地”两个字冷冷一笑,端起茶杯用茶的轻轻一个动作,流畅优雅,声音却也是轻缓磁性的舒适。
“我出生在蜀地,打小儿习惯嘴里麻酥酥的舒服。一顿饭用完,肚子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翻江倒海的闹腾,才是上下通气,通体安泰。”
“然后那?顾太医到了苏州可习惯?”
“习惯。人本就很容易‘习惯’。”顾太医的眉眼间倒真有几分聊天的味道,“搬到苏州后,慢慢地习惯苏州饮食。第一次来到京城的时候,不大适应北方的气候患了风寒……可也习惯了。”
“乍一看京城人的‘局气’格格不入心里拘束,族叔一大早起来打拳我也勉强跟着。族婶起来打扫院子,听到外头有人吆喝豆浆油条,就要出去买。
族叔说,今儿我去买,带着侄子看看。族婶笑着给我们三十文钱,买来好大一份早餐,我们三个人吃了饱饱,舒坦、发热。族叔就说,京城的生活,就是这样舒坦。
后来我自己住,每天自己买早餐,最喜欢坐在热情的摊贩旁边,听着早起的人遛鸟唠嗑显摆。最喜欢南城天桥上的那家面茶,用南方人的话说,京味儿十足……”
太子殿下安静地听着,用了一口清茶,笑:“那家面茶磨得尤为细腻,小米面熬得恰到好处,都是食材本身的淡淡香气……
浓浓的浇上一层芝麻酱,撒上一层芝麻,喝上一口,香在嘴里暖在心里,别提多舒坦。”
顾太医看太子殿下一眼,似乎是好奇,他怎么会知道这般清楚?又好似懒得多问。
太子殿下放下茶杯,很自然地说道:“孤本来对这民间小吃向来不看不尝。孤原本早上喜欢樱桃肉山药、口蘑锅烧鸡、燕窝挂炉鸭子挂炉肉热锅。这和中原人清淡养生的概念不一样。”
“你们汉人说我们茹毛饮血,其实也对。除了我阿玛和弘星喜欢吃素吃的清淡,我们兄弟都喜欢吃肉食。孤的四弟那是肠胃不好不能大鱼大肉养成的坏习惯,可他也喜欢喝酒。”
“那太子殿下何以喜欢这个?”顾太医有一点点好奇,也有一点点无聊吧,否则两个“仇人”在一起聊什么?
太子殿下好似就等着他这个问题一般。
“因为汗阿玛和弘星喜欢啊。自从弘星出生满月能出门,就喜欢出去玩。毓庆宫、皇宫、皇城、四九城……几天不出去就指着外头‘啊呜啊呜’地喊。”
“汗阿玛疼他,一听他喊就抱他出去逛,自己没空就指派我们兄弟抱着。”
太子殿下的眼里浮现出一抹回忆的色彩。
“他到了外头,那真是如鱼得水,玩得开心,见谁都笑。还没长牙的时候就笑得人见人爱,都觉得抱抱他就有一天的喜气儿。他也喜欢外头的气氛,就喜欢那种喧嚣热闹的烟火味儿……”
“他没有牙,看见别人吃就眼馋,眼巴巴的小样儿。等他长了牙能吃东西,一家人都宠着他,只要能给他吃的,都想给他尝一尝。可他一个小孩子肠胃弱,外头的食物怎么能乱吃?”
“汗阿玛就说,老大你去尝一尝咸味儿,老二你去尝一尝甜味儿,老三你去试一试烫不烫……
顾太医听着听着,不由地张大嘴巴:“我以为,皇家里没有这样宠孙子的祖父……”
太子殿下哈哈哈笑:“其实孤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笑着笑着摇头,还是笑:“可能是习惯吧。满洲人都说‘抱孙不抱子’,儿子是来打仗做事守家业的,孙子才是宠的。”
顾太医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一下:“然后皇子们用着外头的食物就习惯了,觉得外头的食物也能吃,没有毒,很干净?很好吃?”
太子殿下好似没听出来他的讽刺一般,还是笑:“这也倒是事实。”
“皇家、庙堂、民间……都是吃着五谷杂粮,有着生老病死的凡人罢了。
老百姓都说皇上一顿饭用十个大肉包子,喝水用金扁担挑水,话糙理不糙。
春天吃个荠菜团子榆钱儿窝窝头,夏天吃份荷叶粥,秋天吃一份凉拌藕菊花糕,冬天就吃一份涮锅子。人的肚子就那么大的一点点地方,能吃多少?”
*
顾太医的眼睛微微带有亮光,表情冷冷刺刺的。太子殿下的话音一落,四目相对,安静无声。
常年不见阳光的大牢里,与世隔绝。唯一的几个天窗里透出来几缕阳光,更显得牢房的阴暗潮湿。
小小的审讯室还飘着早餐的饭菜香,此刻更是显得寂寥残破。
顾太医定定地看着太子殿下,好似要看透他的灵魂。
太子殿下定定地看着他,好似看透他的灵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谁先开了口,周围的人都退下去,两个人一问一答。
“康熙五年,永定河水患成灾,皇上拨救济款赈济灾民,中间官僚层层盘剥,到灾民手中的银两不足皇上拨付的十分之一,皇上震怒,严惩贪官。”
“太医院有乐显扬说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发誓要不做官只做医,济世救人。太医院——还有顾老御医,牵连进贪污案,病死狱中。”
“太子殿下的李佳侧福晋说,若她一朝有权利,愿为祖父平凡。”
“具体案情如何,有待查访。李佳氏,不是李佳侧福晋。李佳家,李老太爷和三个儿子斩首,其余人流放宁古塔于披甲人为奴。”
“……”
“顾太医装疯卖傻,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为权为名利,几分为了复仇,都找错了人。念在你没有动手害人的本质上,孤都不与你计较。孤也可以承诺你,给你顾家留一条活路。”
“……”
“噶礼的侄子,董鄂家,大清开国五大将军之一,何和礼将军和东果格格的后人。噶礼的这一支说起来,其实是落寞的。即使有二伯、汗阿玛一力扶持,也无法和三弟、九弟的妻族的那一支相比较。”
“如此,草民如何相信太子殿下?顾家,比不过噶礼家一根腿毛。”
“既然连噶礼家一根腿毛都比不过,死了活着,区别在哪里?顾太医在太医院这么久了,当知道一件事情,流放宁古塔,有很多种形式。”
“比如?”
“比如,宁古塔将军喜欢于当地建设有用的犯人,首先是,能活着的人。”
“……”
“十三弟今儿一大早进宫,告诉孤,孤的奶兄弟海哥儿和外面的人有联系,还是江湖人。顾太医知道什么吗?”
“我只知道,李佳家的老太爷和江南盐商有联系。毕竟,要做任何事情的前提是有银子。李佳氏……真正帮李佳氏做事的人,其实是李老太爷在太医院拉拢的陈太医。”
“顾太医是聪明人。”
“一个和其他人一样汲汲莹莹的人,就是聪明人吗?”
“这世上,总有一波人,总认为自己与众不同,看其他人都是傻瓜。你看透了,就会发现,也只是比其他人狠、毒,一些,罢了。”
“……太子殿下知道什么是‘爱’吗?太子殿下自然不知道。我见到她,就感觉自己那四周满是黑暗的地方有了色彩,阳光就那么‘轰’地涌入我的世界,像山洪爆发一样,将我掩埋。
那一刻我就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我好似看到我的尸骨在阳光里,发出猩红的狰狞的笑。就像,另一个太阳。就是另一个太阳!”
*
太子殿下还有只有一句:“……顾太医是聪明人。”
顾太医的表情愤慨,脸红涨,眼里有泪。
“聪明人活着,是不是比死了更痛苦?”
“可能吧。”太子殿下的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儿,“孤那天感受到无可承受之痛苦,可孤夜里醒来,看到枕着胳膊睡觉的弘星,突然就明白了何为‘甘之如饴’。
孤在那一刻突然后怕,害怕弘星若是没有撑过天花……孤死几次都无法原谅自己。孤在那一刻庆幸,感恩。
弘星活着,孤也活着,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的活着。”
人活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可能越清醒的人越痛苦,越勇敢的人越痛苦。可是真正清醒、勇敢的人,不会去拒绝这份痛苦。
顾太医听懂了,一滴泪终是掉出来,自嘲地笑。
太子殿下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脸上也露出一种自嘲的笑。
“十三年——孤的体会,应该比你深刻。那不是‘太阳’。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自欺欺人,自以为是的自我感动。”
“你以为你遇到同处‘黑暗中’的同类,遇到知己。可孤告诉你,你们不是同类。她的目标就是‘暗黑’的宫廷。而你,终究是没有按照她的意思动手害任何一个人。”
“认识到‘真实’很痛苦吗?可这才是活着的滋味儿。死了,就没有机会痛苦了。孤这辈子难得安慰一回人,只有一句话告诉你,沉浸在‘美梦’里活着,比死了更腐烂。”
“……海哥儿,怨恨太子殿下,怨恨太子殿下夺走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接近李佳氏,故意的。太子殿下不了解人另一面的心理,太医,见过太多。我猜,他是要联系江湖杀手刺杀小殿下。
太子殿下不需要害怕。皇上一定都早有布置。兔子急了咬人,这很正常。”
太子殿下脸上那一瞬间的害怕没有收回去,只盯着他,问他:“世上真有‘假死药’?”
顾太医冷冷一笑:“太子殿下何必多此一问?假死不假死的,一刀砍下去脑袋,很简单。”
“若太子殿下想要这幅药,草民可以提供。太子殿下确定要吗?”
!!!
顾太医眼睛里的笑,好似来自地狱最魅惑的魔鬼,诱惑着太子殿下那可尚且鲜血淋漓的伤口。
太子殿下啊,你只要跨出那一步,小小的一步,你就不用这么痛苦,你就不需要不敢去见她了,你就可以有勇气面对自己那十三年的感情了……
太子殿下,你还在犹豫什么?太子殿下,想想你和她的幸福时光,想想你们的孩子弘皙,想想她的美丽……
太子殿下,你舍得吗?
太子殿下猛地大喝一声:“住口!”
他眼睛通红,好的要吃人。
他只看着顾太医,沉默,好久,好久,轻轻摇头。
“顾太医喜欢南方的腌肉吗?孤那个伤口,撒了盐巴,腌腌,就和腌肉一样,没有区别,没有稀奇。”
顾太医脸上肌肉紧绷,牙齿挤出来一句:“太子殿下是狠人,草民钦佩。”
“你是要钦佩。孤有一个好儿子,孤还有一儿一女,非常可爱,孤还有满宫关心孤的人……对了,顾太医的妻子去世后一直没续娶,不知道有儿女的滋味儿。”
太子殿下炫耀完,还顺带踩顾太医一脚。眼神若能杀人,顾太医能当场杀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瞧着他的模样“高兴”地笑出来:“怎么?说到你的伤疤,生气了?哈哈哈,你昨儿表演一天,你妻子在地下,会不会知道那?说不定啊,她全看在眼里哦。”
顾太医被刺激的呼呼直喘气,极力克制自己。
太子殿下却是好似找到了“好玩”的事儿一般,特“开心”地继续。
“李佳氏因为顾太医一直不肯帮她害人的行为,不相信顾太医。而顾太医因为自觉‘愧对’李佳氏,打算承认那愚蠢的‘爱’。
当然,这个‘真情’的罪名,也比‘有意’轻点儿,或者可以给一家人争取到一条活路。”
“奈何啊,奶嬷嬷故意说出‘顾太医’的名字给大阿哥听到。李佳氏也认为顾太医到了大牢里一定什么都会说出来,直接放弃了顾太医,间接放弃‘假死药’这条路,啧啧!”
!!!
顾太医身上的颤抖停止,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浑身冷的冰山一般,言语一出如刀子:“李佳氏还找到海哥儿,和大盐商联系,要刺杀小殿下。
海哥儿恨太子殿下,不敢和他的家人说他的恨,就说他爱李佳氏,给太子殿下带上第‘四’顶绿帽子!”
太子殿下:“!!!”
怒极的太子殿下一拳头打向顾太医的眼睛,紧跟着不等他爬起来,一把掐住顾太医的脖子,那凶狠的架势,真要一把掐死他。
“孤会一刀刀剁了她,找最会杀猪的刽子手,一刀一刀拆了她,然后把她的肉一块块地分给你们,你们不是喜欢吗?顾太医你是喜欢煎炒,还是油炸?对了,顾太医讲究养生,要清蒸~~”
顾太医艰难地呼吸,艰难地吐出来一个“二”字。直接刺激的太子疯狂大笑。
“哈哈哈,二阿哥?二阿哥?你们都以为孤没有几个儿子,二阿哥很有机会?哈哈哈,孤不会再生吗?孤没有兄弟侄子吗?孤告诉你们,就是没有弘星,也轮不到二阿哥。”
!!!
顾太医这次是真的吓到了。太子殿下笑够了,瞧着他眼里的惊惧,非常非常开心,贴在他的耳朵边,面孔癫狂,仿若来自地狱一般的喃喃自语。
“……汗阿玛是君,孤是半君。可人人都知道‘国无二君’。汗阿玛和母亲夫妻情深,汗阿玛和其他女子也夫妻情深,孤的母亲生产去世,她们活着。孤是嫡子,可孤的兄弟都有继承权,都有本事……
是不是听着这些很害怕?你怕什么?你不是听那李佳氏天天说孤很孤单?她照顾孤很伟大?孤告诉你们,孤是太子殿下!孤若没有弘星,孤宁可放弃皇太子之位。
顾太医啊,你可别吓死了。你们这些人,自以为全天下人都对不起你们,自以为做太医见过人间黑暗?其实你就是一个懦夫。一个一心求死的懦夫。
啧啧,孤突然觉得,你的医术挺有用,医德也行,长得也行~~宁古塔将军一定喜欢——”
*
太子殿下“潇洒”的背影消失在大牢的大门口,顾太医在审讯室里疯狂大笑。
“顾太医,那里可是孤的老家,你可要好好做一个大夫,和你那一家人一起好好的——活着。”
哈哈哈,顾太医笑得止不住,双手抱头,浑身不停的颤抖。悔吗?恨吗?一道门槛,牢内一个世界,牢外一个世界。一个念头,关内一个世界,关外一个世界。
可是顾太医不管是悔还是恨,他还是要感激发疯的太子殿下,给予他一家人一条活路。
*
皇上刚刚下朝刚从乾清门出来,一眼看到太子那死人脸的模样,嫌弃。
“汗阿玛一辈子没有你们那爱爱恨恨的,活得挺好。瞎折腾。”
太子殿下不服气:“汗阿玛问儿子,有何怨?儿子细思,儿子没有任何怨——可儿子没有对不起海哥儿!”
皇上更嫌弃:“你去掰开海哥儿的脑袋看一看?”
太子殿下:“……”
皇上一点儿也没有同情,只有一枚冷眼:“弘星在乾清宫,收起来你那张讨债脸。”
太子殿下:“……”
皇上这才看顺眼一点点。
父子两个一边走一边说话,太子和皇上说完顾太医的事儿,皇上想起“康熙五年……”难免满是感慨。
“当年那桩贪污案,顾老御医牵扯其中,过去这么多年要查很难。那个时候,国家乱,官员乱,法治乱……朕自己都忍着熬着……要不人都说‘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
太子心生愧疚:“汗阿玛,都过去了。”
“哪里过去?”皇上摇头,“乱世留下的伤疤,在汗阿玛的心里,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总要过了弘星这一代人,才能完全泯灭。”
太子刚要张口,有听得皇上一句:“你们兄弟,是汗阿玛保护你们保护的太好了。”
“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古往今来,守成之君都默默无闻,‘文景之治、永徽之治’无人理会,人人都津津乐道汉武帝唐太宗的故事……可汗阿玛的切身体会,治理江山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