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上午,弘晋给太子殿下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有关于他和他大哥的故事。
“我额涅经常说,我运气好,因为我投胎的时候,太子妃嫁了进来,管理毓庆宫公正严格,我才有机会出生……”
“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出去玩,甚至没有足够的精力读书……额涅就经常说,她说她只有我一个儿子,她一定会好好疼爱我,她将来就指望我给她养老。”
“将来,我出宫开府,接她出去做老太太……”
弘晋的脸上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笑,看在太子的眼里,无比刺目。
“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每次四弟和三妹他们来看我的时候,那是一种真正活着的滋味儿。每天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喝了汤汁子熬不住那份无力的痛苦不堪。”
“三妹长大要进学,四弟也要开蒙学习,额涅说我不能打扰三妹和四弟学习,不能和他们多亲近……
可是毓庆宫没有他们,连空气都寂寞。
我的生活也越发寂寞。
每次熬不住那份恨意的时候,就想出去走一走,哪怕只是在后园子里走一走,至少那里没有药味儿。
走的次数多了,就经常遇到大哥,同样熬不住汤汁子的苦涩出去散步的大哥。
大哥每次看到我就冷笑。我对大哥每次也是冷笑。
他看不惯我和他一样的病弱无力,我因为他的母亲也恨他。
他骂我有一个好母亲而不知道感恩。我骂他狼心狗肺和他母亲一样蛇鼠一窝。
…………骂着骂着,我们两个就一起哭。
两个病秧子,打架都没有力气。
遇到换季的时候天气变化病情加重,哭也没有了力气哭。
每次从死神那里熬出来一条命,得知自己又可以多活一年半年的时候,我都克制不住的恨。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恨,我不能怨,我不能做任何事,我的人生任务就是活着。
大哥说,我有这样一个好的额涅,是老天爷给我的最大恩赐,我要感激,要珍惜。
弘晋的脸上又露出那种莫可名状的笑。一字一句的,太子就感觉他的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被捅了一刀又一刀,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双手抱住脸,浑身颤抖。
“甭管我额涅是因为不受宠,而无法有另外一个更健康的儿子,还是因为我额涅真善良真爱我,还是因为我额涅手段不如仇人只能隐忍……我都要感激。”
“感激额涅,感激她没有嫌弃我,感激她没有要求我天天和她上演母慈子孝,母爱如天奈何儿子身体不好命苦如黄连……”
“感激她没有拿着我的病情去请阿玛来看她,演出一幕幕那话本里民间家庭的子女孝顺家庭和乐……”
*
弘晋恍若诉说其他人故事一般地诉说着,诉说这那些只为欺瞒他阿玛的那些虚假的谎言,将将八岁孩子的目光,好似暮年之人看透了一切,空洞无神。
屋子里静悄悄的,弘晋风箱一般费力的喘息,太子的颤抖,都是那么的清晰。
弘晋说累了,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他的情绪波动,更无法支撑他一次说这么多话。
他看着他的阿玛痛苦的模样,几千几万次幻想过的他阿玛得知真相后的模样,此时此刻,却没有一点儿痛快或者轻松。
宫人送上来一碗安神汤,他接过来,一仰脖子喝完。等宫人退下后,他阿玛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他坚持自己动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封信,交到他阿玛的手里。
四目相对的时候,太子明显从这个儿子的眼里看到一份冷漠,可是太子无话可说。
那是大阿哥的绝笔信。
厚厚的。
重重的。
太子没有勇气打开这封信,他等弘晋睡着了,出来弘晋的住处,来到前殿,洗漱沐浴。
有侍卫来禀告,之前那个太医招认了,他也无动于衷。
外头有一个董鄂家噶礼的侄子鄂勒和达,太医院有一个苏州医者世家出身的顾太医……如果是之前的太子得知他最宠的侧福晋的这些事儿,绝对会一刀剁了她。
可是此时此刻,他没有一点儿“绿头巾一顶一顶”的愤怒不堪。
洗漱完毕、刮去满脸的胡茬,换一身木红色的太子常服,除了那满眼消不去的红血丝,他又是一个风度翩翩、气度斐然的太子殿下。
他带着人,来到毓庆宫的后殿,也没招呼太子妃,直接进去李佳侧福晋的住处。
*
这里,自从两天前李佳家进了大牢就有侍卫严格把手,严禁出入。
李佳侧福晋正在练习她的小楷字定心,她周围的宫女嬷嬷太监都在暗暗抹眼泪。
奶嬷嬷等李佳侧福晋写下《金刚经》的最后一个字,实在忍不住,浑浊的泪水流下沟壑面布的面颊。
“主子,你要哭,就哭出来了吧。”
其他的宫人一边擦眼泪一边劝慰,这个说“主子,你哭出来,哭出来好受一点,莫要憋在心里头。”
那个说“太子爷一定会知道我们主子最无辜,一定会查明真相,主子,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
李佳侧福晋只摇头,微微露出一个苦笑,动作优美地放下毛笔,净手,眼里噙着一滴泪水,仿若琉璃,却没有掉落。
“我娘家里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我自己怎么都无所谓,我只担心我的弘皙,担心太子爷。”
美人儿这般脆弱却又坚强的模样最是打动人心。李佳侧福晋的一句话出来,照顾她的宫人们更是伤心。
“主子,太子爷是被小人蒙蔽,太子爷一定会知道主子的好,主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是啊,主子。太子爷若没有主子在身边,该有多孤单?主子你就是想想二阿哥,想想太子爷,你也要坚强起来。”
李佳侧福晋还是轻轻摇头,仿若她已经太累了,太子爷不相信她,她的心碎了,死了。
宫人们瞧着他们主子这般受伤的模样,莫名的对太子殿下也产生一丝丝不满,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太子妃母子,更是痛恨不已。
“主子,你一定要坚强。你不能让小人得逞。”
“是啊,主子,你一定要撑住。二阿哥年龄还小,没有亲额涅可怎么办?主子你想想大阿哥,想想二阿哥。”
美人儿哭得无声无息,哀莫大于心死。一屋子的人都在心疼愤恨咒骂的时候,侍卫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来,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个动作利索地摁住这里的宫人。
尖叫声此起彼伏,刹那间往日花团锦簇的宫殿乱成一团,一个个的宫人哭喊着,求饶的,护着他们主子的,哭喊的……
两个强壮的嬷嬷摁住李佳侧福晋要摘去她的头饰服冠,李佳侧福晋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狠狠地扇了两个嬷嬷几巴掌:“别碰我家主子。太子爷,太子爷,我家主子冤枉,冤枉!”
李佳侧福晋的身体摇摇欲坠,脸色惨白,淡粉色的旗袍好似承受不住芊芊弱质的分量,头上那梳的华丽端庄的两把头一丝不乱地倔强,她却只眼里噙泪,看着太子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只那一眼,带着无限情意,无尽的未尽之意,无尽的哀求柔弱和无奈无助……
太子殿下站在门槛边,逆着光,半边光明半边黑暗好似不是身处阳间。
今天,此刻的太子殿下,迎着李佳侧福晋那双美丽伤心的眼睛,那双他最爱的眼睛,奇异的,没有一丝心疼,也没有一丝怜爱。
他看着她,甚至连一丝恶心,痛恨都没有。仿佛,对面的人那就是一个,和这地上跪了满地的宫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李佳侧福晋发现他的神色变化,眼神变化,止不住地一阵阵心慌,从未有过的害怕。
太子殿下就那样站在,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乱象,弘皙从外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声声喊着“阿玛,额涅冤枉,阿玛,额涅冤枉……”他也没有一丝避讳顾虑弘皙的意思。
李佳侧福晋的双手颤抖,眼角的一滴泪水滑落,晶莹剔透。她透过层层的侍卫们宫人们,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个男人,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年轻儿郎,艰难地吐出来一句:“太子爷……”
如果是往日,太子殿下听到这么深情、这么哀伤的呼喊,一定是心疼的碎掉。李佳侧福晋发现太子殿下还是无动于衷,凄厉地喊一声:“太子爷,太子爷,您也不相信妾吗?太子爷!”
弘皙拉着太子的胳膊大喊:“阿玛,阿玛,你最相信额涅,阿玛!”
可是太子始终没有一点表情变化。
李佳侧福晋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心只窜到头顶,看一眼儿子,看一眼太子殿下,一股力气上来挣脱嬷嬷的钳制,一把抱住儿子弘皙痛哭不止。
“弘皙,弘皙,额涅可怜的弘皙,你要照顾好自己……弘皙……”
“额涅,额涅,你会没事的。额涅!”
“弘皙,你要记得,额涅爱你。弘皙……”
“额涅,弘皙爱额涅,额涅……”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场面感人至极。弘皙哭得毫无形象,仿若失去保护的幼崽;李佳侧福晋哭得我见犹怜,好似承受了无限冤屈的母亲。
*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李佳侧福晋也是动作优雅的,哭得很美的,淡粉色旗袍上的褶皱也是贤淑明媚的。
场面混乱。
李佳侧福晋一声声喊着“弘皙!弘皙!”死死地抱着弘皙不松手。
侍卫们顾虑太子殿下平日对这位侧福晋的宠爱,下手的时候不由地松了松,负责带走李佳侧福晋的嬷嬷们也犹豫……
太子冷眼看着,只想大笑几回,大笑那个傻瓜一样的自己。
服侍李佳侧福晋的宫人们趁机极力挣脱侍卫的钳制,要去保护他们的主子。
“主子莫怕,红梅儿来保护主子。”
“主子你是冤枉的,主子你一定会回来的。”
“太子爷,事情都是我做的,和主子无关。”
“太子爷……”
“主子……”
一声声,一句句,善良受冤屈的主子,忠心义胆的宫人,母子情深的画面……侍卫们看向太子殿下,发现太子殿下甚至笑了出来。
笑容转瞬即逝,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瘆得慌。
太子殿下恢复他的面无表情。他面对这一切,看着,听着这些,“感人”的一幕一幕,视若无睹,连个冷笑也没有。
眼见弘皙在他额涅怀里哭泣,因为他额涅的眼泪更是止不住,跪在他的面前一声声求饶。
听着弘皙一声声:“阿玛,阿玛,冤枉的,阿玛,那些事情都和额涅无关……阿玛——”
眼见李佳侧福晋跪在他的脚下,泪水涟涟,梨花带雨,一声声“太子爷”断人肝肠。
听着那平日里庄重慈爱的奶嬷嬷一声声哭诉:“我家主子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老婆子做的,太子爷要抓抓老婆子……”
太子的眼前浮现出,往日里这里发生的一幕一幕,十三年来的一幕一幕,那些他梦寐以求的,那些类同民间普通人家一般的父严母慈,恩爱和乐……
他只觉得一腔无法发泄的怒火燃烧他的胸腔。
“都愣着,要孤亲自动手?”
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杀机,话音一落,侍卫们自是再无顾忌。
侍卫们不到一点儿犹豫的动作下去,这些人这才有了一丝丝害怕。
平日里惯于和其他侧福晋“争强好胜保护主子”的宫女吓得晕了过去。
平日里惯于“说笑逗趣讲述主子各种善良举动”的小太监,吓得尿水直流。
平日里惯于替他们家主子“打抱不平”的“泼辣小宫女”,不停地磕头额头鲜血直流,木头人一般地念着“主子是冤枉的,主子是冤枉的。”
太子连个眼神停留都没有。
事实上,他都不知道,他站在这里,他之前在这里度过的那些岁月,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四个粗壮的老嬷嬷强行摁住李佳氏,扒下来她身上的侧福晋礼制首饰和披挂等等,李佳氏奋力挣扎,不堪受辱地呼喊:“太子爷,妾爱太子爷,妾最爱太子爷,太子爷……救我!”
弘皙的两个奶嬷嬷跑来制止弘皙,试图带他回去,弘皙眼见他额涅受到这番对待,岂能离开?抱着他阿玛的大腿直哭:“阿玛,阿玛,放过额涅,阿玛,她是弘皙的额涅,额涅最爱阿玛。阿玛……”
太子好似听到了,好似没听到。
弘星在天花病魔下恐惧喝药的时候的坚强,大阿哥在临死之际留下那半块葫芦玉佩的绝望,弘晋在病床上面对外面的鸟语花香的羡慕……
还有他那无缘出生,出生后都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都没有名字的三个孩子……
还有那些牵连无数人性命,破碎无数个家庭的一桩一桩,一件一件罪恶……
这就是他追求的真心真爱,这就是他自以为的真心真爱……
哈,哈哈,太子面色惨淡,内心无限凄凉。
李佳侧福晋冲到他前面哭着喊“太子爷救我,我只爱太子爷……”,他看着那张披头散发却依旧娇美的脸,条件反射地一脚踹出去,多看一眼都嫌脏。
弘皙冲过去护着他额涅,一把推开嬷嬷们大喊“谁也不许动额涅”,状若疯狂地对着他大喊:“阿玛额涅是冤枉的额涅是冤枉的……”,他终于露出今儿到此的第一个表情。
“你要保护你额涅?你要做什么?如果你今天说你不想做阿玛的儿子,阿玛成全你。你要去宗人府陪着你额涅,阿玛也成全你。”
弘皙呆愣。
李佳侧福晋恍若突然回神一般,厉声大喊:“太子爷,弘皙是一个孩子,你对妾有怨冲妾来,不要牵连弘皙。弘皙,弘皙,你回去,你回去。嬷嬷,嬷嬷,我求求你照顾好弘皙,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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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皙呆呆地被他的奶嬷嬷带回去他的住处。
李佳侧福晋和她的宫人都被带走,毓庆宫里头人心惶惶。除了一切荣誉的李佳侧福晋变成李佳氏,那声“太子爷,妾爱你啊”的凄厉喊声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伺候李佳氏的宫人们被带到大理寺审讯,李佳氏被除去所有皇室册封,带到宗人府圈禁。
至此,弘星得天花的前前后后所有事情,看似是落幕,实则,只是一个开始。
理藩院里,皇上面对八贝勒整理出来的这些,大清和周边国家外间关系,历朝历代的,非常满意。等到弘星午休起来,他还领着弘星,和这几位即将出发去印度的“商人”一边用点心一边说话。
大理寺大牢,太子殿下不眠不休的,亲自审讯每一个人,越是审问,一颗心越是冷硬,越是平静。
宗人府里,李佳氏到了这里,自是不甘心。她要出去,她要回去,她要做毓庆宫的女主人,大清国的女主人。
慈安宫里,皇太后面对坐立不安的太子妃,只有一句话:“莫怕,陪我念三遍《大方广佛华严经》。”
毓庆宫里,二阿哥弘皙听着奶嬷嬷的安慰,人呆呆傻傻的,满脑袋全是其他人怎么暗害他额涅,他要怎么救他额涅出来。
三阿哥弘晋一觉醒来,听着他额涅慢慢讲述外面的“故事”,突然笑了出来。笑容灿烂,眼神里带着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