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光摇曳,静谧无声。太子那死气沉沉的声音响在夜色里,格外瘆得慌。再听着他说的一句一句,说实话,饶是胆子大狠心的人都吓得心“砰砰”跳。
皇上、四贝勒都不做声,一起看着好似是平铺直叙一般说完“整个”事情的太子。
太子此刻的模样,看着平静,倒不如说是心死如灰,一双眼睛木呆呆的,完全没有一点儿平时的骄傲或者尊贵模样,他就没有活气儿。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慢吞吞地开口,语气倒是真平静:“你是说,槐花儿调换两个手帕的事情,李佳侧福晋发现了,又给调换一次……这个朕不奇怪。
她是大阿哥的母亲,又是第一个嫁进毓庆宫的侧福晋。”
“你认为,也是李佳侧福晋发现小李佳侧福晋的报复心,借着这份报复心,没有阻拦,或者说她没有保护,甚至可以说她有意无意地引导、帮助小李佳侧福晋完成对大阿哥的谋害。”
太子默默不做声,无声地回答一个“是”。
皇上右手三根手指有节奏地敲在椅子扶手上,沉思不语。
四贝勒急脾气,直接问出来:“汗阿玛、二哥、胤禛不明白。那水痘,胤禛小的时候也得过。”
“急性皮肤病,虽然有一定的传染性,但和天花根本不能比。生水痘的人痛苦,但治疗起来非常简单,只要控制住不去抓挠十来天自己就好了。基本生水痘的人去世的,一百个里面只有一两个。”
“那小李佳侧福晋,为何要用水痘害人?我听说当时大阿哥是水痘并发症去世,太医说是发热引起的肺部炎症。也有人说大阿哥本身体质弱才没熬过去,可胤禛总是不明白。”
三个孩子的性命,小李佳侧福晋好不容易有机会报复回去,就用水痘害人?四贝勒想不明白,皇上冷笑,太子殿下的声音出口,就感觉他在用刀子挖自己的心,一刀一刀的鲜血淋淋。
“小李佳侧福晋的谋划,或者说她听其他‘好心人’告诉她的计划,先用水痘害了大阿哥,再引起我对太子妃的怀疑去查太子妃,激化太子妃和李佳侧福晋的矛盾,要太子妃出手。
她要借着我和太子妃的手一股脑地追查到底,彻底废了李佳侧福晋,大阿哥、弘皙,所有的人。”
皇上一声叹气。
四贝勒眼睛掉地上。
长长的一声叹气,皇上面对自己的老二,不知道能安慰什么。
“李佳侧福晋的母亲刺激大阿哥,大阿哥要再次对弘星出手,用那条天花手帕。而在大阿哥行动之前,李佳侧福晋动用她的‘嫁妆’……”
“替换了那两条手帕,或者说那条‘天花手帕’。恰好大阿哥不知道槐花儿替换了手帕,一直以为手帕是他要的害人的东西,拿着就直接用。”
“……汗阿玛当初查了所有人,就是没有想到,是大阿哥自己直接接触天花手帕,亲手接触弘星造成的弘星得天花。”
!!!
四贝勒大喊出来“汗阿玛!”,转头看向太子,又喊一声“二哥”,怎么也不敢相信。
皇上抬手揉揉脸,太子木然呆滞。四贝勒觉得,大阿哥这是疯了?真疯了?
一个母亲要借用一个,在她眼里不中用,不感恩的儿子,通过舍弃他去获得更多的利益,这个四贝勒也想到了,可是,大阿哥,是怎么心甘情愿地以身犯险,就为了要害弘星?
“汗阿玛、二哥,大阿哥并没有得天花。”四贝勒提出最大的疑问。
皇上又想叹气:“总有人接触天花后不得天花的。而且,你可还记得大阿哥水痘确诊送出宫治疗的时间?”
!!!
四贝勒心脏一缩,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太子殿下眼珠子动一动,要哭不哭要笑不笑,惨若厉鬼。
皇上一抹脸。
“汗阿玛也无法相信,一开始也没想到。汗阿玛查了毓庆宫的所有女子,包括毓庆宫的所有孩子、宫人……可是这所有接触弘星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身上的物事可疑。”
“太子妃将弘星看成命根子,看得紧紧的,弘星身边的宫人也都是精明的,弘星本来就对大阿哥不喜欢,更不会有亲亲抱抱的接触。要无缘无故地接近弘星,很难。”
“大阿哥用水痘手帕的时候,是故意摔倒在弘星的身上,弘星跟着摔倒,虽然有贴身太监护着垫底,可手沾上地上的泥土,大阿哥直接拿着手帕给弘星擦手,这是一个正常的‘意外’,正常反应。”
“可是那个时候大阿哥和弘星都没有得水痘。虽然大阿哥不知道手帕被槐花儿替换了,但他那个时候,应该还是惜命的。
正常人的方法是,将水痘手帕剪碎另拼接,他自己手接触的一部分,弘星的手接触的一部分。”
“如果他那个时候就不顾惜自己的命,自己直接拿着‘水痘手帕’给弘星擦手……”
皇上按按眉心,皇上都不敢去想,大阿哥这是疯魔到什么程度?
“天花、水痘,得过一次就不会得第二次。不管如何,大阿哥的第一次‘摔倒’动作,宫里能操作出来的人很多。可是那次之后,太子妃防着任何人的警惕心翻倍,恨不得任何人都和弘星隔开一丈远……”
四贝勒的眼前浮现出那样的画面。
太子妃嫂嫂平日里就护弘星护得紧,任何外来的衣物鞋袜吃食都进不了弘星的身,自打被大阿哥连带摔倒一次后,带着弘星给太医检查,没检查出来病症可也后怕,更是不容任何不放心的人近身……
大阿哥拿着手帕要接近弘星,无法接近,摔倒也摔不到弘星的身上——不说太子妃的举动,弘星侄子性情敏感且干脆,不喜欢那就绝对不要接触。
可是来自其他人的不断刺激,使得大阿哥更发狂。大阿哥要想其他办法,他在自己的手上沾染天花,他在他阿玛的外书房摸过一个物事,太子本身也得过天花自然免疫,可是弘星不是。
比如一张他大哥刚做过的椅子扶手……
弘星、或者说任何人,都不可能去在意到这个程度,都想不到身边有怎么疯的人。
四贝勒浑身直打冷战,脑海里浮现出大阿哥那张鬼魅一样的脸,就感觉一股寒气从心口出来,魔鬼一般无声无息的害人性命。
四贝勒对大阿哥,对使得大阿哥这般疯狂的,背后的人,想象一下都是不寒而栗,骇然不已。
只是,可能是人的自我保护本能,实在不敢相信这般恐怖的事实发生自己的身边,还是自己的血缘亲人。
“汗阿玛,二哥,”四贝勒咽咽唾沫,干巴巴地说道:“弘星得天花确诊之后,汗阿玛反复地查,二哥、二嫂,都查。却都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有可疑的地方。每个人和弘星之间都是正常的接触。”
“可这并不能就说明是大阿哥以身犯险……汗阿玛,二哥,胤禛认为,还是直接抓人,严刑审问。”
这样的恶鬼简直不是人,四贝勒一定要打杀。可是太子不吱声,恍恍惚惚的丢了魂一般。皇上也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皇上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气:“水痘好治疗,对比天花绝症,只是小病,估计这也是一份‘慈母心’吧。
弘星出天花后的第四天,大阿哥确诊出水痘,时间上卡的非常好。出了水痘,其他人就下意识地排除大阿哥的嫌疑,再到大阿哥因为水痘并发症去世,对他只有同情和心疼……”
唯一算漏的是,尽管弘星的天花来势汹汹,比一般人猛烈,但他扛了过来。”
皇上的眼里露出杀机。
“老二你去查,大阿哥出宫治疗的地方,住的地方,大阿哥身边最信任的人。”
“包括当年给大阿哥治疗的太医,学徒,所有人。”
“凡是做过的事情,再算无遗策也有痕迹留下。朕总感觉,如果这一切都是按照我们推断的这般,都是大阿哥自己做的,那么大阿哥一定会留下证据,或者是什么物事。”
!!!
四贝勒心神一震。
“汗阿玛,你是说,大阿哥最后水痘并发症去世,并不简单?”
“汗阿玛现在回想,只觉得,这一切都太‘正常’。”
!!!
*
四贝勒不由地去想……
如果是他,他也会留下证据吧。
一出生就是长子,皇长孙,却因为身体弱不受父母重视,下面一个健康受重视的亲弟弟受宠,还有一个名分上更高的同父异母嫡出弟弟出生,他要恨的,不光是嫡出弟弟,还有亲弟弟。
恨来恨去,却是自己先没了命。临死之际,依照他的聪明弄明白这一切,对他的亲生母亲,又岂能没有恨?
四贝勒不想去承认,这对于“以孝为天”的道德标准来说是大逆不道。但他条件反射一般,就是这么想的。
四贝勒那一霎那的表情没有来得及掩饰,皇上看在眼里,更是叹气。皇上和太子殿下那是一个八岁没有母亲,一个一出生没有母亲,和他们的母亲自然都没有矛盾。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们一开始,都没想到这些。
皇上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太子双手抱头,只能看到身体细微的颤抖。
门口响起规律的“三二一”敲门声,皇上慢悠悠地起身,打开暖阁的门。刚出来偏殿就听到乖孙儿那活力十足的小嗓门。
“玛法,玛法,弘星看星星。玛法——”弘星迈着小短腿就朝玛法跑,一头扑到他玛法怀里。
皇上就敢感觉乖孙儿跟一个光圈儿一般,裹着满天星星朝他飞来,顿时欢快哈哈哈大笑,抱着小孩子就是一个举高高。
“哎呀,我们弘星看星星了。玛法来猜一猜,是不是我们弘星还没看够,知道玛法这里有望远镜?”
弘星和玛法撒娇:“玛法,弘星还要看。玛法,弘星答应三姐姐造望远镜,天天看。”
“哦,玛法来看看,现在是戌时七刻,还有一刻钟就是熄灯时间……”
弘星不乐意,胳膊抱着玛法的脖子紧紧的:“玛法——弘星和玛法一起睡。”
亲亲玛法登时喷笑出来:“你和玛法一起睡,今儿也不能再看星星了。”
弘星立马送上“糖衣小炮弹”:“玛法,弘星最喜欢玛法。”
“哎呦呦。玛法就看着我们弘星的大眼睛闪亮亮,不停地说‘玛法弘星要看星星’……好好好,玛法答应了,明天晚上再看。现在去睡觉。”
皇上顶不住乖孙儿亲亲蹭蹭的耍赖撒娇,直接抱着他去后头寝殿洗漱,临走之前给十二阿哥一个眼神儿。
十二阿哥摸摸鼻子,进去偏殿,就看到太子殿下和四贝勒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出去。
十二阿哥模糊知道是什么事情,默默回去东三所自己洗漱。
*
夜深人静。弘星和他玛法一起,睡得香甜。太子一心只想去查大阿哥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哪怕只言片语也好,又是一夜奔波未眠。
还有一个挂心的人四贝勒,洗漱沐浴后已经子夜时分,却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披着外衣,来找四福晋说话。
“福晋,你说,爷之前,对弘晖是不是太过严厉?对弘昀,是不是太松了?”
四福晋睡得正好被摇醒,听自家爷就这么一个问题,困极了的她也实在思考不起来,随口说了一句:“爷重视弘晖,自然对弘晖严厉。”
四贝勒心一跳。
“那弘晖,是不是会认为爷不疼他就疼弘昀?弘晖也是一个小孩子,天天读书学习学礼仪,可弘昀不光不要学习,还有格外优待……”
四福晋:“以前闹过,刚进学那一会儿,爷天天查他背书一张冷脸……”
四贝勒:“……那现在不闹了?”
“现在他都九岁了,长大了。”
四贝勒:“……”
“九岁也是孩子不是?那福晋你说,弘昀,是不是会怨爷,不够重视他?”
四福晋实在撑不住困意,打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道:“会吧。恍惚听弘昀的亲娘抱怨过。”
四贝勒:“……”
“……爷是做阿玛的,对孩子哪个不疼爱?爷就是觉得,弘晖是长子,是嫡子,将来担负重任,要严厉管教。弘昀……身体不好,还没有重担子要担,就宽松几分……”
四贝勒期期艾艾的,难得和四福晋说说“心里话儿”。说完后低头一看……四福晋就这么趴在枕头上,睡得呼哈的。
四贝勒默然片刻,只能默默地给福晋扶正身子,盖好被子,默默地出来主院。
月影婆娑,星光闪耀,夜色深重。他抬手看向夜空,莫名的,又想起汗阿玛那一句“朕自以为给你们兄弟安排好一起,给予你们每一个最好的一切,却是你们谁都抱怨,谁都不满……”
可不是谁都不满吗?他对弘昀宽松,弘晖认为他就宠爱弘昀;他对弘晖严格,弘昀认为他就重视弘晖,弘晖的亲娘和弘昀的亲娘也都有意见……
四贝勒一抹脸,感觉,做人父亲,也是一门大功课,难难难。
还好他没有二哥的糊涂。四贝勒一阵后怕又庆幸。
瞧瞧毓庆宫里头的几个女子争斗的?四贝勒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躺回去床上的时候,忍不住又琢磨,上一波朝廷争斗中,那陈延敬、高士奇、索额图、明珠……之间,好像是差不多的手段?
区别就是一个朝堂?一个后宫?谁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四贝勒越琢磨越害怕,就感觉他对天下女子的认知产生重大颠覆。
“我一直以为,我府里的宋氏失心疯,无缘无故地恨福晋,还要谋害弘晖,那只是个例。”四贝勒一边想,一边笑自己天真。
“女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这很正常。”
“男子学了圣贤书可以道貌岸然斯文败类负心薄幸……女子读了女四书也一样会有不贤惠不大度不善良……”
正常,这才是正常。四贝勒默默告诉自己,甚至想着,他汗阿玛听太子二哥说完的那一刻,是不是有想起曾经的当年,和太子二哥这个岁数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
是不是,在得知女子之间的争斗的那一刻,就感觉头顶上的天空塌了一半儿?
赫舍里皇后、钮钴禄皇后、佟佳皇后……还有其他的,那么多的女子……是不是也有和良妃娘娘一样,只希望嫁在民间,一夫一妻一猫一狗几个孩子,即使贫穷,即使平凡……
四贝勒晃晃脑袋,不去想,不再想。
*
第二天,天刚破晓,四九城里头鸡鸣声阵阵,早起进城的排队,早起卖早点的打拳的,各自忙乎。
西郊的另外一个福庄里的一个房间,靠窗一边的土墙里的一条缝隙,一只手颤抖着,掏出来半块葫芦玉佩。
太子殿下哆嗦着手,热泪滚滚。直接对福庄里的人开始审问,于辰时四刻,顾不得自己双眼全是红血丝,衣衫凌乱,马鞭抽打马屁股风一般地回来皇宫。
此时的宫里,皇上正在乾清门进行小朝会,一身宝蓝色的长袍马褂常服穿在身上,还是能看出来——没有一点儿精神。
昨儿夜里饱睡一觉,反而把积攒的疲惫都给睡出来了,皇上那真是强打精神听着大臣呱呱呱……
而此刻的乾清宫里,“早”起的弘星,迷迷糊糊地洗漱穿衣用早膳,听到那小鸭子鎏金挂钟开始“铛铛”敲九下,可他玛法还没回来,着急。
一身同样宝蓝色的马褂袍服精神抖擞,小胖手一把抓住梁九功的大手,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撒娇:“梁总管,弘星要看望远镜。”
梁九功挤出来满脸菊花,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小殿下,皇上上朝之前有嘱咐,小殿下要看望远镜就看。”
小殿下要看望远镜就看?弘星高兴地欢呼:“玛法最好。谢谢梁总管。”
“不谢。不谢。老奴给小殿下去吩咐人抬来。”
“好。”
梁九功麻利地吩咐两个小太监,从乾清宫的小库房里抬出来一个大箱子,在西偏殿里小心翼翼地打开。
弘星迫不及待地趴到上面去看,这里摸摸,那里戳戳,一会儿卸掉一个螺丝,一会儿卸掉一个盖子……好不欢喜的模样儿。
梁九功等等人看得眼皮子直跳,可他们哪能能看得住?光顾着伺候他们的小殿下吃喝玩乐,全副身心都放在小殿下拆卸的时候不要伤到手方面了……
就见小小的胖娃娃坐在地毯上,眼瞅望远镜跟瞅一个宝藏一般,一个个小螺丝,一个个支架,一个个盖子……随着他小手的动作都摊在地毯上躺尸,弘星拆的那个叫不亦乐乎,宫人们看的那个叫“骄傲”。
等到皇上下朝,极力克制自己打哈欠流眼泪的冲动,撑住礼仪回来乾清宫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