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寻踪

殷陈看着榻上那一滩无甚好皮肉的陈琼,这天儿热,他身上有汗臭味,加上伤口发炎,屋中充斥着一股死老鼠气味儿。

殷陈将银针递到火上燎烧,而后将针尖扎入陈琼后颈,“过程中可能会有些疼,昭平君且忍一忍。”

话音未落,陈琼杀猪般的嚎叫便响彻屋内。

隆虑公主本还镇静,此时听到儿子惨叫,瞬间拧眉。

殷陈面不改色,继续取针燎火。

“为何昭平君如何难受?”

殷陈捻补了一根粗银针,略一思索,道:“大约是昭平君不喜我的手法?”

隆虑公主也嗅到陈琼身上的臭味,她屏住呼吸,“琼儿乖,且忍忍罢。”

她想拍拍陈琼的手,可他那双手上都是溃烂的伤口,隆虑公主犹豫了半晌,抬手点了点陈琼的发顶。

陈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从屋里侍女咒骂到老天不公。

“昭平君最好保存住体力,接下来三日不能饮食,莫把体力用在咒骂旁人身上。”殷陈将银针丢入酒液中,乜他一眼。

陈琼恨恨看她一眼,终是闭了嘴。

隆虑公主用手帕捂着鼻子,“三日不能饮食?”

“不仅不能饮食,也不能沐浴,再痒也不可抓挠,否则这疤消不掉。”

隆虑公主心疼看向陈琼的脊背,“姑子,就没有不吃苦的方法吗?你看我儿他这身子,还要几日不沐浴,这身上定是得臭了。”

陈琼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又要保存体力,只能喘着粗气暗自生气。

隆虑公主虽对陈琼溺爱,但她也是有些审美的,陈琼生得不算好看,若是再破了相,恐怕与夷安公主的婚事得告吹。

“有呀,不过我来得急,那药膏没带来,我看这里也没这个条件,还是扎针更好些。”

“阿母!快给我抹药膏,我再不想扎针了!”陈琼闻言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叫道。

隆虑公主思虑着她这话是真是假,但陈琼的叫嚷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只得道:“要什么药材,我定会寻来。”

殷陈提起在缣帛上写了几味药材,递给隆虑公主。

忍冬藤、血竭、红花、蒲公英、地丁、马齿苋、当归、延龄草、麦冬、黄芪、川穹、山甲、五味子、乌灵参各五十钱。

隆虑公主看着药方正要问询,榻上陈琼又哭喊起来,“阿母,我身上好痒!”

隆虑公主只得将药方交给仆从,“这些药材分别在不同的药馆购买。”

便屏住呼吸回寝室安抚陈琼去了。

——

长安。

霍去病半日都没有看到殷陈,他捏了捏自箱中翻出来的笛子,看向青芦,道:“殷姑子不在吗?”

青芦垂首回道:“回禀君侯,听门房说姑子一早便出去了。”

“她说了去何处吗?”天色阴沉沉的,一如她初到长安那一日。

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猛烈地坠了一下。

青芦闻言回道:“没有。但殷姑子出门只拿了一把簦,手上执了个竹筒。”

竹筒?

霍去病凝眸想了一下,将笛子敲在手心。

义妩的生辰是七月初九,她应是送信去定襄了。

送信不可能会耗费这么长时间。

思索着站起身,雨势已经小了许多,青芦立刻给他送上簦。

他摇头,吩咐道:“着人牵栖霞来。”

青芦放下簦,走出屋子吩咐仆从,又翻出件厚些的黑色外披给他披上。

霍去病垂眸看了一眼细心的青芦,“你跟着我多久了?”

“回君侯,已有六年了。”青芦将披子的褶皱抚平,低头给他系上革带。

“你现年已有十五了,若想离去,我会让陈宅将你的身契送来。”

青芦闻言手上动作稍稍停顿,“君侯这么急着赶婢子走吗?”

这个从九岁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少女,总是老练沉静的,仿佛事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他还是第一次听青芦略带委屈的埋怨,“依照汉律,女子十五岁未嫁便要五算。你若不想,再留两年也无妨,税钱从宅中支出来。”

将腰间革带束好,青芦退后两步,敛衽行礼,“多谢君侯。”

拿了剑,跨上栖霞,往东市商贾聚集度去。

到了地方,他向商贾打听:“请问,今日有没有这么高的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姑子来托人送信去定襄?”他比了比自己肩膀。

那商贾回忆了一下,“今儿一早是个姑子来送信来的,送完信便离开了。不过那定襄商人已经出发了,现在估摸着都到新丰了。”

她会往何处去?没有过所,出不了长安。

细雨丝打在面上,有些凉意。

他翻身上马,心中忽然慌乱起来。

他记起她昨夜垂眸吹萧的模样,那时的她嘴角微微上扬,记起廊下她烧红的脸颊,记起她在未央看到那只雀儿时眼中的惊喜,记起她在渭河岸横桥边的细碎呜咽,记起廷尉狱她贴近自己时眼中的光,记起初遇时,自信提着头颅与他做交换的模样。

打马出了市集,往城外去。

墙根下的乞丐还记得他,看到他立刻爬起来奔到边上跟着,“小郎君这样急匆匆的,可要找什么?”

他瞅了一眼乞丐,瞥见墙根边的那簦,“那簦你在何处得的?”

乞丐挠挠头,转头看向那簦,“在柳市边的市墙边,你说,下着雨竟还有人将簦丢了的,真是怪了。”

霍去病抛出几枚半两钱,“把那簦拿过来。”

乞丐喜出望外,接过铜钱欢天喜地跑过去将簦拿过来递给他。

簦柄上有几个针眼小孔。

将簦还给乞丐,打马回东市。

乞丐看着少年的背影,将钱币往天上抛去,抬手快速接住那几枚先后下落的钱币。

柳市市墙外,墙上印着几个明显的脚印。

几乎就是一瞬间,他知道那就是殷陈的脚印。

她的右脚在受了伤之后着力点总在左脚,因而左脚鞋底总是摩擦得更光滑些。

到长安半月,她的仇家除了设计她入狱的那个人,就只有那夜在席月楼后台被她掷针的昭平君陈琼。

设计她入狱的人不可能会露面。

便只有陈琼了。

那夜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快速闪到了幕帘后。

他听到了陈琼嘴里吐出的“野种”二字。

从小到大,有无数人暗地里骂过他是个野种,他曾忿忿不平过,也曾同那些人大打出手过,可年岁渐大,他也学会了掩饰情绪。

生在长安,总该学会这一点。

可殷陈,她在听到陈琼话后,眼中迸激着恨意,她毫不犹豫地将那根毫针丢了出去。

那一瞬,他承认,他有些羡慕这样的殷陈。

但也仅有一瞬,他随即想到了昭平君身后的陈家,他不得不顾及盘根错节的人情,不得不盘算着这之间的利益冲突,不得不考量身侧站着亲人。

所以,他的委屈就算不得什么。

这些盘桓在心中的考量,是会将一个原本恣意的人活得处处掣肘,步步为营。

可殷陈,她又为何为自己不平?

他看着墙边的痕迹,视线扫过墙边的泥汤,其中闪过一丝银光。

抽出腰间的剑,将那块泥拨开,果然是殷陈留下的针。

打马回到厨城门,问那城门校尉,“今日一早,有没有隆虑侯的家眷出城去?”

城门校尉查看了出入记录,“回禀君侯,隆虑公主在蚤食时出城。”

他立刻调转马头前往平阳侯府。

曹襄正在帘下悠然听雨,见他冒雨而来,“怎的了?”

“隆虑侯在长安周边各县的房产你可知有哪些?”

曹襄看他面有忧色,唤侍女做一碗姜汤送来,引他往书室去。

张贺和曹襄公孙敬声等几个少年自小组一个组织,收集长安各个权贵的小道消息。

之后,这个组织便声名在外,有些人想要讨好权贵,便会向这个组织买些消息。

他们做这些本就是一时兴起,后来各自都长大了,忙于自己的事,这个组织便也就将近散伙了。

曹襄将那沓缣帛自上了多层锁的匣子内拿出,翻出堂邑侯的那一卷。

手指顺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往下划。

堂邑侯家产雄厚,孝文窦皇后仙逝后将家产全数赠予了窦太主刘嫖,因此长安城外的房产也多得几双手都数不完。

窦太主面首董偃提议将城外的长门园献给今上作为离宫使用,他们也曾去过长门园,满目琳琅,不比未央差。

陈家资产可见一斑。

曹襄翻到后一张,将缣帛递过去,“你要查隆虑侯房产作甚?”

霍去病接过缣帛,在心中默记下,将缣帛还回去,“寻个人。”

侍女叩门,“君侯,姜汤送到了。”

曹襄将缣帛收好上了锁,二人出了书室。

侍女端着食案在门外候着,食案中那碗卖相难看的姜汤散发着同样难闻的气味。

霍去病装作看不到,径直大跨步昂首挺胸想离开。

曹襄立刻扯住他的衣袖,端起那碗姜汤塞到他手里,“不喝完不许走。”

他盯着那碗姜汤,眉头微沉,视死如归般递到唇边,鼻腔被浓烈气味灌入,仰头一口闷完,将碗递给曹襄,吐出一句评价,“难喝。”

曹襄将案中几颗饴糖丢过去,“你今日乖乖喝药的奖励。”

他抬手一一接住,转身离去。

曹襄笑得像个欣慰的老父亲,他竟真的乖乖将姜汤喝完了,看来要寻的这个人对他很是重要。

果然长大了。

他随后想起那日霍去病来找他寻义妁的消息时说过的话来,他写了封信,着人送往漆县。

霍去病打马出了厨城门。

墙根下的乞丐执着那柄簦,看向少年飞扬的身姿,“不算笨嘛,这么早就找到了线索,有好戏看咯!”

作者有话要说:走完这个榜和新晋之后可能会轮空了,惨兮兮,之后可能隔天更啦,为爱发电永不停歇,得整理一下稀烂的思绪了(/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