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属于“墨子”的时代。
人类制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如同透明的蜘蛛网那样,密密麻麻的缠绕着每一个碳基生命。
从出生到死亡,墨子的存在像是空气,你看不见他,也摸不着他,只有偶尔才能在什么重大的事件中,或者冰冷的屏幕里,对那抹金色的诡谲的身影惊鸿一瞥。
可是,你活着的每一刻,甚至每一次呼吸,你都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是影子里的神。
——在所有人都视神为理所当然的时候,只有青涩的少年人,会反抗这样顺理成章的存在。
“……不是吧。”
好友语带惊叹,“你胆子也太大了吧,现在还要提这件事?”
玩家没有说话。
尽管现在已经改变了想法,但若是他们真的谈起这件事的时候,真的讨论对墨子的喜恶的时候,却只有那一次。
刻意寻找的空旷的平地,没有任何机械设备,上方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碧蓝,连一丝的云也没有。他们站在那里,信誓旦旦的说“你讨厌墨子一辈子。”
对面传过来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像是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似的。年少的无畏褪去,所有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都对着墨子产生敬仰、尊重,以及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着的畏惧。
挂断了通讯,仿佛瞬间被人抽走全身的力气,玩家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几乎要像是史莱姆那样软绵绵的摊在椅子里。
无法分辨的、现实与虚幻的割裂感。
终于褪去。
——这里是现实世界。
不是游戏。
恐惧感消散过后,只剩下淡薄的漠然,和微微发冷的后背,她扭过头去注视着不远处的游戏舱。
白色的机械看起来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流畅简洁的线条带来极美的科技感,柔和的灯光下,边缘泛着属于金属色泽的微光。
它安静的伫立在那里。
像是吃饱喝足后、终于餍足的怪物。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那个世界,是虚假的吗?
良久的安静后,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
玩家垂了垂眼帘,半是厌倦,半是厌恶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她的视线空落落的停留在窗外某处,想着某些事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大脑里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无言的捂住了脸。
在视线无法注视到的身后,似乎有金色的光芒,突兀的,暴涨了那一瞬间。
可是等糖业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却什么都没看见。那里什么都没有。
“……”
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糖业其实没有想好。可是她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去做的话,大概永远都没办法安下心来。
如果、哪怕只是如果
如果那个世界,被自己当做是游戏的世界,真的是真实的呢?如果说《第一恋人》的制作者,真的是那种无视法纪的狂徒呢?
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上线。
糖业觉得自己需要冷静。
而她的好友,也觉得她需要冷静一下。不过她们的想法,显然和糖业不同。
“十天,整整十天,你整整十天没有上线了。”
友人语带惊恐,神情夸张。
“自从上次给我打过电话,不要说《第一恋人》,你连其他的游戏都没有上过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终于逃脱游戏世界的控制了吗!”
糖业无语了几秒。
“没有。”她冷漠的回答,没有说实话,“只是心情不好,不想玩游戏而已。”
“你以前心情不好的解决方法是上游戏去散心。”
糖业:“……”
“到底怎么了?”友人的语气骤然柔和下来。她伸出手,亲昵的揽住糖业的肩膀,贴了贴她的脸颊,开玩笑似的说道,“难道被游戏里的角色始乱终弃了?”
糖业难以言喻的看了她一眼。
难道要说,在游戏里面,其实自己才是始乱终弃的那一个吗?
“……诶,不对。”友人突然回过味,思索了一会儿,“你不是都要在游戏里开后宫了吗?还能够被始乱终弃?这游戏也太不讲武德了吧。”
“没有。”
糖业沉默了一下。
其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但怎么都没办法让自己不要去多想。
——万一呢?
如果真的有那个万一呢?
“你觉得……”踌躇了几秒,糖业还是犹豫着开口,“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可能,瞒过墨子,利用平行世界来做游戏?”
友人:“……啥?”
糖业不说话了。
但友人却一下子激动起来,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糖业,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你别告诉我你玩游戏把自己玩出虚拟认知障碍症了?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能认知错误?你做了心理测量没有?要不要挂号?”
……就知道会这样。
糖业觉得有点头痛。她当然知道要去做心理测量,可是那并不是事情关键,也不能解决她身上的问题,只会浪费时间而已。
不过,其实她也不是一点思绪都没有。
所有的游戏舱里,都安装有“认知处理器”,这是官方说用来让虚拟世界更加真实的装置。但如果糖业的设想是真的,那么这个装置的用处也许恰恰相反,它的存在也许并不是用来“拟真”,而是用来“造假”。
让玩家以为,这只是游戏的世界而已。
“认知处理器”的安装位置是独立的,就算拆下来也不会影响游戏舱的正常运作。
他只会去除玩家眼里的滤镜。
“……我想把“认知处理器”拆掉。”站在书房的那台游戏舱前,糖业这么说道,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你玩游戏玩疯了??!”
“这件事不处理掉,我大概真的会发疯。”糖业冷静的说道,“我只是想确认这到底是真的游戏还是真实的世界。”
“……你在想什么呢?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能躲开墨子做出那么危险的事情?就算是想象都不可能的吧。”
“万一呢?如果真的是——那个万一呢?”糖业停顿了一下,才勉强的说道,“他们这是犯罪。”
“……好,就算这是真的。就算真的有人能做到。”友人跟着沉默了几秒,“你说的好像那么简单——拆掉“认知处理器”,登陆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可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的,现实时间最多半个小时,我就会出来。”糖业没有打算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简短的说道,“如果超过半小时,你就直接报警。”
拆除“认知处理器”的方法,在游戏舱附带的修理说明书上面有。不过那只是为了更加方便修理其他问题而附带的,几乎没有人会想到特地把这个装置给拆除下来。
糖业之前给游戏舱修理过一些小毛病,拆起“认知处理器”已经轻车熟路。
被拆下来的装置看起来只是小小的方块,丝毫不显眼。
把它放到一边,把拆卸的外壳重新装回去,糖业看向了挡在游戏舱前面的友人。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糖业平静的点了点头,她把拆机器用的工具一件一件放回工具箱里面,“我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真实也好,是认知障碍也好。
她想要真相。
拆除了独立的小装置,游戏舱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糖业躺进去,闭上眼,登陆时那种微微的失重感如约而至。
她在绚烂的星海中睁开眼睛,目光扫过周围,并没有再向上次一样看见金色身影。
玩家在清晨的阳光中睁开眼睛。
她坐了起来。
属于玩家的存档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下床推开窗户,往外看去。
“……啊。”
玩家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的叹息一声。
窗外是饱和度极高的色彩,几乎能被称作是色块。建筑、车辆、风景和人物,失去线条勾勒的边缘,由纯粹的颜色大片大片的涂抹泼洒,混合在一起。
可他们还在走动。
他们还在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运转着。
“叩叩。”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接着是熟悉的、属于安室透的声音。男人的声线清爽又开朗,听起来明媚不带半点阴霾。
“大小姐,您起来了吗?”
他询问道。
其实安室透知道自己照例问了句废话,毕竟里面那位大小姐的作息从来准时的令人头皮发麻。
卧室门从里面打开,出现在安室透眼前的,却并不是和以往一样,已经衣着整齐利落的女性。
身着白色睡裙的女性,鸦羽似的长发垂下,肤色透出恹恹的苍白,她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安室透,眼神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古怪情绪。
仿佛是在注视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怪物,却又因为“格格不入”而感到安心。
“……大小姐?”
仅仅一个晚上,自己只是没有跟着对方送藤丸立香回家而已,难道又发生了什么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吗?
安室透内心咯噔一下。
跟在对方身边也会出事,离开对方身边也会出事。如果真的计较起来的话,似乎还是一直跟在糖业身边比较能让自己安心。
至少如果出了什么事,心里会比较清楚。
虽然也只是相对而言。
毕竟到现在为止,安室透也还是不太清楚,女性脑海里觉醒的那份曾经的记忆,到底是属于历史上的那个厉害角色。
他只能隐约猜测,会是个非常有名的人物。
而更加细致的分析和调查,风间已经和异能特务科那边在做了,安室透提供了自己所知道的情报后,也只能等待那边有进展,把具体的消息传回来。
“为什么非要调查清楚对方前世是什么人呢?”在科学的世界观破碎之后,风间倒是迅速接受了事实,并且很快的进入了角色,使用的词汇上也超快的进行了更改。
关于这一点,安室透并没有给予回答。其实对于他个人来说的话,只不过是好奇而已。
而调查部门的答案,则稍微冷漠一些。
“从目前对方的状况来看,曾经的记忆在很大的比例上覆盖了现在的记忆。如果能找出对方的身份,那么对她的人生经历进行分析之后,便在很大程度上能掌握目标的性格特征与弱点。”
噫。
得到答案的风间,表情看起来十分精彩。
尽管对方说的信誓旦旦,可是当安室透站到糖业面前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生出疑虑。
就算调查出她的身份,知道她曾经的经历,对她的人生做出分析。可是,这个人她真的会有弱点吗?
就好像现在,女性看起来毫无防备的站在他身前,眼神收敛了古怪的情绪,看起来又是和平常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的冷淡。
安室透不由得微微弯腰,让自己稍微靠近糖业一些。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那双黑色眼睛,里面清晰的倒映出对方明艳的面容,他真心实意的询问道:“大小姐,您感觉还好吗?”
那自然是
不太好的。
如果说隔着窗户,远远看到的路人角色是模糊的色块拼接成的行动的颜料。
那么站在糖业面前的,可供攻略的角色,看起来则要精致的多。他的眉眼被仔细的勾勒过,在滤镜的作用下看着没有那么明显、但是能看出来的属于混血儿的特征,现在像是被画家的画笔作为角色的特征从而特地的强调了。
就像是漫画里的角色,好看但是虚假,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拟真性。
这种感觉很奇怪,尽管并没有之前的割裂感那样产生令人想要呕吐的反胃,但仍然有种形容不出来的、细思极恐后又毛骨悚然的诡异感觉。
虽然说大家嘴上都说着纸片人要是动起来就好了,可是当2D的“纸片人”真的在你面前动起来的时候,做为3D世界的存在,你大概只会连连后退吧。
……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糖业的表情很复杂,至少她觉得自己的表情很复杂。而从安室透的角度看,女性只是有些不高兴的抿了抿嘴唇。
“没什么。”
她简短的回答道。
没有换上外出服饰的打算,糖业还不准备去看这个完全纸片化的游戏世界。她打算在公寓里随便的待上一会儿,就存档下线,然后把“认知处理器”重新装上去。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只是游戏而已。
所有的、觉得游戏里面的攻略角色拥有真实的感情的感觉,都只是玩太久了以后,认知障碍而产生的错觉罢了。
她在餐桌前坐下来,安室透看了看她,思考了几秒,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条柔软的大围巾,为糖业披在肩上。
“虽然夏天还没有结束,但还是需要注意一点。”男人清澈的嗓音温柔的落在耳边,“如果着凉了就不太好了。”
女性被围巾包裹住,下巴尖陷进去一点点,没什么表情,乖乖的坐在那里。
只有在安室透帮她整理领口堆积的围巾时,指尖没注意碰到了下颔的皮肤,才微微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平静且冷淡的收回视线。
安室透:“……”
虽然
的确有被可爱到,但更多的,还是说不太出来的吓人。
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无意识的摩挲了几下,在触碰到女性的肌肤时,感受到的温度是冰凉的,冷的完全不像是活人能拥有的温度。
安室透上下打量了糖业片刻,又整理了一下围巾缠绕的位置,才转身回去厨房拿已经做好的早餐。
热气腾腾的裙带菜味增汤先落到糖业面前,接着是泛着微微焦色的炙烤秋刀鱼,精致的酱菜,和香喷喷的米饭。
“今天是日式早餐,贝尔摩德负责照顾您的时候,一定每天都是面包牛奶吧。”安室透微笑着说道,“偶尔也要换换口味。”
糖业思考了一会儿。
说全都是面包牛奶,倒真有点小瞧贝尔摩德送来的五星级早餐了。不过仔细想想,光从分类上说的话,全部都是面包和牛奶,也没有问题。
不过这些东西,对于英灵开始都没什么作用就是了。
目光扫过摆在餐桌上的、和安室透一样、在失去了“认知处理器”拟真滤镜作用之后,无限倾向于纸片化的早餐,糖业又看向安室透。
被注视着的男人,先看了一眼自己准备的事物,接着才回视她,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
糖业安静的摇了摇头。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米饭。感觉好像是从画上,又扯下来了一小片画面。
咀嚼的时候,舌尖传达的又确实是米饭的质地和味道。然而将食物咽下去,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实感,和咽下一口空气那样子,只能够感受到空无。
——就和在这个游戏里尝到的每种食物一样。
很奇怪。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只是游戏而已。
玩家沉默的吃完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游戏里的早餐,视野里浮现出的魔力值,微不可查的填充了一丝,和没吃东西之前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安室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