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昉要做什么, 慧伦都会支持。不过这天下风云变幻,于她来说,也只是她与夏昉共处的宅邸在变大。
不知是夏昉的才能打动了西南之主, 还是因为夏昉身体的每况愈下,让这位镇南王可以肆无忌惮地用他,只短短几年, 夏昉便深得重用。慧伦眼见着他们的宅邸越来越奢华,又眼睁睁看着夏昉青丝长成白发。
中原大地战火纷争,西南不可能一直偏安一隅,颠沛流离的从军时光开始了。也是从这时起, 慧伦开始以军医的身份出入军中。她的医术高超,不仅普通的将士会得她的医治,甚至于镇南王以及他的部下们都受过她的救命之恩。
慧伦并不是很愿意和那些人接触, 可夏昉却笑着让她去, 说她的医术不该没埋没。埋没不埋没, 慧伦无所谓,她看着夏昉的白发,总觉得他是在给自己铺路。她于那些大人物有救命之恩, 那就会得他们的庇佑。哪怕将来夏昉……她也能安稳过完她的后半生。
“你这是在安排后事吗?”昏暗的房间里,慧伦想给他梳头,却被他制止。
“现在群雄并起,你方唱罢我登场, 难得这么热闹,我再怎么也要撑到大戏落幕。”夏昉示意她不要多想, “都已经向天争命二十年,再争些年也无妨。”
夏昉说到做到。此后的八年里,无数次战火纷飞、明枪暗箭中, 他始终都吊着那么一口气没有咽下去。因为这,军中曾有句玩笑话,说是将军们最害怕从来都不是战败,而是生怕一觉醒来旁边的唐军师咽了气。
慧伦知道夏昉的能耐,镇南王在西南叛变那年,西南军智夺八城都是夏昉的功劳。这样一个有勇有谋且没有后患的军师,镇南王当然珍之重之。战败只是一座城几座城的一时失利,而若没了夏昉,那可能就是一个皇位的差距。其中利害,大家都很清楚。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西南大军反而少了几分勾心斗角,大家都想趁着夏昉还在的时候多夺几座城,争取把天下大局定下来。将士一心,所向披靡,慧伦再抗拒,也还是逐渐融入其中,和大家一起担忧一起欢喜。这八年,大概是她这一生中过得最激荡昂扬的时光。
八年之后,中原各方势力角逐进入尾声,西南军异军突起,逐渐有问鼎天下之势。只是镇南王底子太薄,没有世家支持,就算现在称帝,也还是会麻烦不断。
也是这个时候,夏昉主动请缨前往陇西。两个月后,陇西夏家家主随着夏昉秘密到达西南军中。又一月后,陇西世家倒向西南军。各大世家利益捆绑,陇西俯首之后,后续各方贵族也先后低头。
在一切都向着好方向发展时,夏昉找到了慧伦,说是找到了一处好地方,适合她清修,问她愿不愿意去。
心中的担忧沉沉浮浮十多年,在这一刻即将尘埃落地,慧伦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她没有回答夏昉的问题,而是和他聊起了其他的事情。
“陇西夏家不是你家吗,他们这些贵族为什么会愿意对镇南王俯首称臣?”
“对于世家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家族利益。世家能延续千年,皇权却始终有被推翻的风险。权衡利弊之下,扶持新帝上位他们得到的更多,自然也就妥协了。”
“那对你呢,他们就没后悔过吗?”因为夏昉身体不行,就将他丢在江南独自生活那么多年。倘若这个后辈他们一直关怀备至的话,今天问鼎天下的或许就不是镇南王了。
“这种时候谈后悔已经没有意义。”夏昉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歪在躺椅上,眼睛眯着,“而且,唐家缺的不仅仅是一个即将死去的我。”
猝不及防直面死亡这件事,慧伦心底一痛,移开了话题。
这日他们俩聊了很多,无论是以后的局势还是往日里的琐事,但凡是慧伦想知道的,夏昉都会回答。期间好几次慧伦差点开口问他,她于他来说是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克制。
庭花开落,京中势力终于俯首。在全军随着镇南王踏入京关时,恰好金沙河上有一婴儿顺水而来。夏昉见了,让护卫将婴儿捞起送到他面前。那婴儿应该是刚出生没多久,夏昉抱着逗弄了一会儿,对身边的镇南王道:“万物兴衰有序,新生已经到来,我时间也到了。这孩子和我有缘,还请陛下替我善待她。”
只一个孩子而已,镇南王自无不应,可当他想把那婴儿抱进怀里时,却见轮椅上的人已经闭眼溘然长逝。
夏昉走得突然又不突然,慧伦枯坐七天七夜,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唐家人似乎窥见了她的心思,暗示过可以让她以夏昉未过门未婚妻的身份成为真正的唐家人。慧伦又怎么不知唐家不过是看中了她身上的政治利益,才会抛出这根橄榄枝,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夏昉生前没有中意她,他死后她拿这虚名有什么用。更何况,夏昉早已经让人将他的尸身掉包,现在唐家祖坟里葬着的不过是假尸,真正的他已经回归山林大地,从此之后所有的争端都与他无关。
夏昉也给慧伦安排了远离京中纷杂的后路,不过慧伦没去。夏昉死了,她想代替他继续看着这个人间。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帝王的多疑。
似乎所有称王称帝的人都逃不过猜忌这一关,那些有着从龙之功的功臣们在享受了几年荣华富贵之后,皇帝的屠刀突然落下。除却屠戮功臣,就连她竟然也接到了入宫为妃的圣旨。
没想到她一弱质女流都能被猜忌到这种地步,慧伦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她为夏昉扶持的是这样一个小人而不值。
这个时候依旧有人暗中找到她,说是按照主人的吩咐送她远走高飞。主人是谁,慧伦知道。没想到他竟然安排到了这么一步。不过她依旧是从前的主意。
看着京城上空翻滚的乌云,慧伦踩着地上昔日袍泽的鲜血,一步步踏入了深宫。
皇帝对她很忌惮,只在大庭广众之下召见过一回,便再不肯来瞧她。慧伦对此无所谓,她医术摆在这里,皇帝年纪大了,总会有求她的时候。
如此半年过去,或许是她的安分降低了皇帝的戒心,身体每况愈下的皇帝果真让她出手医治。虽然一路被人监视,皇帝的寝宫也被人重重看管,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暗中做点什么。
当初师父不仅教她医术救人,还曾教她毒术保命。不过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基本不可能,所以她选择了最光明正大的手段——行针——谁都知道她的针灸手法独一无二,她笃定他们一定会让她用针灸的办法。
事实上,她赌对了。当她拿着金针朝着皇帝的头颅下手时,周围看顾她的人无一察觉到事情不对。看金针寸寸没入穴位,慧伦心道,成了。
针灸过后的皇帝气色变得红润,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病痛瞬间离他而去。他大声地称赞着慧伦的医术,间接地告诉他的臣子们,他不是老了,只是得了一场小风寒而已。
慧伦对于所有的赞誉都微笑着应下,她也觉得今天是她针灸发挥的最好的一次。在她将齿缝间的毒丸咬碎时,她见到皇帝红润的脸色一点点涨紫,接着有血迹从他的七窍中流出。
“陛下?”所有人慌了,慧伦也被迅速拿下。面对这阵势,她风轻云淡将嘴角溢出的血迹擦去,笑道:“他快死了。”
“你为何要这么做?”旁边有人厉声呵道。
“为什么?”慧伦冷笑一声,“翰林院编撰的新史里,夏昉就只有一句‘慕名归投’。十二功臣中,连当初给夏昉牵马的小将都在名册上,却没夏昉的半句功劳。十年奔走,就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一个死人。”说到此处,慧伦只觉天意弄人,“倘若他不是多病早夭,今天又哪轮得到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坐上这个位置;倘若……”她声音一顿,嘴里溢出的毒血将她的遗憾全部淹没。
倘若她不是丑陋无盐,那他们的结果是不是又有不同?
随着慧伦的死去,梦境也就此结束。
沈弯和黄粱仙从唐柠柠的梦境中退出,一时相顾无言。
不提其他,就慧伦对夏昉而言,完全担得起一句“情深义重”。她们二人作为旁观者,对她的情与义都免不了生出几分敬意。
“上一世慧伦自卑于自己的容貌,心里的感情不敢说出口;这一世她无论家世背景还是才情容貌,都堪与蔺直匹配。”黄粱仙道,“真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沈弯对此不做评价,“她的执念收好了吗?”唐柠柠之所以被梦境困扰,都是因为上一世的执念。她这次请黄粱仙一起入梦,就是为了让黄粱仙帮忙将执念抽离出来。毕竟上一世终究只是过去。
“嗯,在这呢。”黄粱仙手里化出一小拇指大小的瓶子,“不过还需要你的符文固定一下,不然它会破瓶而出。”
“好,辛苦了。”沈弯将瓶子接过,开始用灵气画符。
对于这执念的归处,黄粱仙有些好奇,“你打算毁了它吗?”
“我只是帮忙解梦而已,这执念怎么处理还是得看唐柠柠自己的。”沈弯道。
“我也觉得让她自己处理比较好,旁人沾手,总免不了沾些因果。”黄粱仙这算是提醒。这到底是唐柠柠和蔺直之间的私事,沈弯就现在这状态,卷进去不见得是好事。
沈弯一言不发将瓶子用符纹稳固好后,叫醒了睡着的唐柠柠。
唐柠柠醒来见到她们两个,再想到自己刚刚莫名其妙睡着了,心里大概猜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她揉了把脸,醒了醒精神,才道:“你们刚入我梦境了?”
“嗯。”
“那有什么发现没有?”
“至少知道你这段实际一直做梦的原由。”沈弯将手里的小瓶子递给唐柠柠,“简而言之,就是你上一世求不得,所以这一世受上一世的执念所影响,才会一直做梦。现在我们已经将那缕执念收入这瓶子里,将瓶子摔破执念会重新回到你体内,将瓶子烧掉则不再和前世有半点瓜葛。你是想接续受影响还是想彻底抹平过去,都随你。”
沈弯这话说得玄乎,唐柠柠听着有一丝不真实感。可梦境真实存在着,那瓶身上的符文看上去也像是那么回事。她没有彻底相信,但也没有全信。
“辛苦你了。”她客气地感谢道,“那我以后不会再为梦境困扰是吗?”每一次从梦中醒来后的那种空虚与悲伤,她实在不想再夜夜经历。
“可以这么说。”
得了这回答,唐柠柠再次感谢了一番。沈弯又同她客气了几句后,提出了告辞。
离开里水后,沈弯打了个电话给大哥,让他帮忙查个人,“我记得我们家好像和亿直播平台有过接触?我想联系一下他们签约的一个宠物博主。嗯,等下我把直播号给你。”
打完电话,沈弯看着远方的夜空长吐了一口气。
高先生委托她找的人,终于有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