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秋收还在继续时, 村里的牛棚里忽然住进来几个人。

许青青看到那些模样狼狈的人时,心里顿时揪了一下,不由替他们担心起来。

好在, 随后她就发现, 村里并没有人为难他们, 最多只是不搭理而已。

其实想想也是, 大家一天到晚忙得很,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去山上砍砍柴、挖挖野菜什么的,谁有功夫去折腾牛棚里的人。

不过即便如此,牛棚里的人依旧很凄惨,因为他们每天要干最累的活,吃的却又差又不填肚子。

许青青本来就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观察两天后,没忍住在第三天晚上偷偷往牛棚里丢了一包馒头。

不大的牛棚里住着三个人, 二男一女,看起来至少都四十岁往上, 不过其中一个身姿却还算矫健, 在布包被丢进来的瞬间跳起来, 看到一个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是馒头!谁给我们送馒头?”牛棚里带眼镜的男人拿起布包, 看到里面的馒头后, 猛地咽了声口水。

“是个小姑娘,大概是好心。”之前跳起来的男人重新坐下来, 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馒头就吃起来。

都已经到这种田地, 没必要怀疑有人要害他, 毕竟真要害的话,也用不着浪费这么好的白面馒头。

“老程,这么好的白面馒头, 直接吃不好吧?”抱着布包的男人语气犹豫。

已经吃完大半个馒头,肚子里顿时舒坦许多的老程又咬上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道:“不直接吃难道还得给你搞点配菜?”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难道现在还要讲究什么不吃嗟来之食吗?老子反正是不甘心折在这牛棚里的,那也太憋屈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是死在战场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说是个小姑娘送的吗?我是怕她万一是从家里偷偷拿的,到时候……”

“放心,我大概知道那小姑娘是哪个,她家里是她自己做主,而且竟然能送,说明不缺这一口吃的。”

“你怎么知道?”

“当我跟你们似的?老子当年可是侦查兵出身……”

眼见一口一个老子的老程说话间已经吃了两个馒头,馒头散发出来的麦香味,让另外两个人终于受不住的也拿起一个馒头吃起来。

“这馒头真好吃!”带眼镜的男人咀嚼着嘴里香甜的馒头,一时甚至舍不得咽下去。

他旁边的女人更加感性,咬着馒头,眼泪甚至都流下来。

带眼镜的男人似乎与她相熟,任她哭了一会后,拍着她胳膊安慰:“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这天晚上,经历外面风风雨雨,又流落到牛棚里后的三个人,终于吃了顿饱饭,不用再饿着肚子睡觉。

许青青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她身边还有胡老太太,远方还有沈康平,所以并不想惹麻烦。

平日里,她并不会靠近牛棚或牛棚里的人,只晚上时会隔三差五去投递一些东西,基本上也是丢下东西就走。

牛棚里的人大概也不想给她添麻烦,只在每次她过来时道一声谢。

秋收结束后,天气开始降温,村里的人终于能得闲忙一忙家里的活。

许青青和翻胡老太太一起将床上的草席换成被子,又把冬天的衣物翻出来洗洗晒晒后,免不了想到牛棚里的人。

晚上,她翻出家里压箱底的旧棉被,偷偷送去了牛棚。

才刚入冬,晚上的温度就已经很低了,风一吹,凉飕飕的。

许青青抱着棉被小跑起来,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看路。

牛棚说白了就是个草棚子,只有两面有泥墙,另两面直接是敞开的,好方便通风。

养牲口味道大,所以通风需求大,但若换成人住在这里,夏天倒还好,这种季节简直能冻死个人,尤其是他们还没被子,睡得盖的全依赖稻草的情况下。

好在三个人也不傻,之前天还暖和时就未雨绸缪编了不少草帘子,现在挂起来给另两面做个草墙,多少也能挡挡风。

有草帘子挡着,许青青没办法像之前一样直接把东西丢进去,只能在门口轻喊了一声。

听到声音,牛棚里最警觉的老程立刻跳起来。

等发现是她过来给他们送棉被,牛棚里的三人还没盖上被子,心里就说不出的暖。

“你叫青青是吧?”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交流,三人中唯一那位女人上前一步,眼神慈爱地看着她。

女人和戴眼镜的男人是兄妹,姓赵,老程每次都老赵、小赵的喊他们。

“嗯。”许青青点点头,顺便扫了眼牛棚里。

牛棚里最多的东西就是稻草,剩下的就是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缺了口的瓷碗,破掉得半个坛子,还有充当筷子的树枝……

“好孩子,真是谢谢你了,我如今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送给你。”小赵说完,把一个微凉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许青青低头看过去,发现是一枚金戒指。

金子对她来说确实有用,甚至这一枚戒指就能抵她之前送过来的所有东西还不止。

但既然她能把这枚戒指留到现在,就说明这东西对她很重要,许青青也没到缺一枚金戒指的时候,于是将掌心的戒指捏起来重新还给她:“你自己留着吧。”

“只要人在,希望总是有的。”

许青青只是作为一个知道这段历史的未来人,遇到后就忍不住想帮帮他们,实际上也不知道能和他们说什么,她留下一句宽慰的话后掀开草帘子离开。

牛棚里的人没有挽留她,毕竟如果真为她好,就更应该与她保持距离。

不过,在这个初冬的晚上,他们依旧感受到了温暖,身体上的与心理上的。

冬天到来后,离过年也就不远了,今年收成不错,村里的猪养得也好,村里人想到今年肯定能过个好年,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

去年的杀猪菜许青青没吃到,今年刚准备杀猪,就有很多人过来找她,小花她们,狗蛋那些孩子,还有刘雪她们两个女知青。

许青青左边胳膊被刘雪挽着,右边胳膊被小花挽着,旁边跟着夏红梅她们,后面跟着狗蛋他们,一群人有说有笑往杀猪的地方走。

今天是杀猪的好日子,大家基本上都不用干活,只有牛棚里那三个人还有活干。

不过,三个正在干活的人余光看到被簇拥在人群里的小姑娘时,眼里都带出点笑来,也不在乎只有他们还在累死累活的干活。

“青青你见过杀猪吗?会不会好吓人啊?”刘雪紧搂着她的胳膊,显然又好奇又有点怕。

“见过吧。”许青青语气不是很确定,毕竟说没见过,她确实见过一次,说见过吧,那次沈康平也在,在她“啊”第一声时,就抬手捂住她的眼睛耳朵,所以她其实只见到人举起刀的画面。

小花大概是觉得朋友被人抢走了,对刘雪有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杀猪都没见过,我都见过好多次了,杀猪时……”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吓人,她描述得有些血腥。

刘雪听完她的话,有些动摇:“青青,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吧,我怕看完我都不想吃猪肉了。”

许青青对这种血腥场面其实也没啥兴趣,直接点头同意。

随后,还想去看的就去了,不想看的就离远点找个地方蹲下来闲聊。

很快,村里响起猪凄厉的叫声,就是许青青她们离得有些距离都听到了。

“这声音,真是听得我瘆得慌,还好没去看。”刘雪庆幸地拍着自己胸口道。

猪全身都是好东西,除了肉以外,血可以做猪血、灌猪血肠,猪下水、内脏也都可以吃。

杀完猪后,就到了全村最期待的时候,做杀猪菜。

以前吃大锅饭时的大铁锅被从仓库里翻出来,然后由村里掌厨的人开始做菜。

“哇!好大的锅。”做杀猪菜时刘雪没再躲着,而是拉着许青青一起过来看。

之前几年年景不好时,杀猪菜是不用想的,去年许青青正好又错过,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人做杀猪菜,别说,这个热闹的氛围还挺有意思。

香味很快从大铁锅里飘出来,混着猪肉的鲜味、酸菜的酸味还有土豆的香味。

就在村里孩子们的口水哗啦啦流了一地时,掌厨的人终于一挥手道:“都去拿碗吧,快好了。”

听到这话,除了提前已经拿上碗准备着的人,其他人都往家里跑。

许青青他们这一群孩子是最积极不过的,所以手里早就都拿好碗筷。

等到香味越来越浓时,杀猪菜终于做好了。

“青青快过来。”

对于先叫许青青上去,大家都没意见,许青青客气两句后这才上前去。

“谢谢刘叔,麻烦多给我点瘦肉。”

“你这孩子客气啥,瘦肉有什么吃头。”

这个年代可不像现代,对于他们来说,肥肉才是好东西,刘叔说完,就十分好心的给她盛了不少全肥肉。

许青青能说什么,只能谢谢他的好意。

天冷,在外面吃荤食容易肚子疼,除非那些特别嘴馋的忍不住先尝两口,大家都是端着碗一路说说笑笑的回家去吃。

“我煮点面配着吃?”胡老太太看到她端着杀猪菜回来后,询问。

许青青觉得可以,点头后和她一起去厨房煮了点面。

别看是大锅菜,但味道却很不错,浇在面上当浇头,意外的好吃。

“这酸菜好吃。”许青青夹着一筷子酸菜送进嘴里后道。

杀猪菜里的酸菜吃起来来十分爽脆,酸度恰到好处,胡老太太听到她的话,赞同地点头:“是不错,等有空我去找人请教请教,咱们家也腌一点。”

“好。”

不光酸菜,猪肉的味道也很不错,许青青觉得确实比现代的猪肉要香,甚至连肥肉她也可以吃一点。

还有土豆,吸满肉香的土豆块吃起来软糯可口,同样很美味。

这一顿杀猪菜,吃得许青青和胡老太太都很满意。

吃完杀猪菜后,还有猪肉分,今天实在是另人高兴的一天,村里的笑声就没停过。

晚上,许青青把家里剩下的杀猪菜热热,连着一包馒头一起送到牛棚里。

她送完东西就心情愉快的离开了,牛棚里的三个人在她走后,立刻狼吞虎咽吃起来。

白天时闻着杀猪菜的味道他们就馋坏了,只是这样的好东西,肯定没他们的份,这会能吃上,他们心里对许青青越发感激。

他们吃得正香时,许青青已经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她想到离过年也没多久了,有些纠结今年过年要不要去找沈康平。

从穿过来后,她还是头一次和他分别那么久,许青青心里是真的有些想他了。

北省的另一个角落,沈康平又何尝不想她,但他在了解外面的混乱后,最终还是抵抗住让她过来陪自己过年的想法,写信让她在家里过年。

许青青犹豫两天后,本来都准备收拾东西去找他了,没想到却正好收到他的来信。

信上,除了关心与思念的话语外,就是沈康平让她在家里过年,并表示他年后可能有假,可以回来看她。

许青青看完信,见他说明年能回来,这才打消去找他的想法。

不用去部队后,许青青想想觉得也好,毕竟胡老太太是第一次在村里过年,有她陪着显然会更好一些,同时也方便她继续帮衬牛棚里的人。

许青青把给沈康平准备的年货提前给他寄过去后,就开始和胡老太太一起准备过年的事情。

北省东南军区。

沈康平在过年之前收到了许青青寄来的包裹。

虽然对他每个月都能收到大包裹,部队里的人都快习以为常,但这次特别大的包裹,还是让他们再次羡慕起来。

“沈排长,你看我怎么样?给你当妹夫够不够格?”

有觉得捞不着这么好的妹妹,捞过来当媳妇也不错的单身青年凑到沈康平面前。

对此,沈康平一个冷眼过后就是毫不留情的两脚。

“哈哈哈哈,活该!人老沈的妹妹十五都没满,你真是欠揍!”

周围等着沈康平拆包裹后“分赃”的人都纷纷笑起来。

被踹倒在地,好一会才龇牙咧嘴站起来的人不怕死地道:“小怕什么,我可以等……”

沈康平闻言,抬脚又要踹他,吓得他赶紧跑开。

“呸!再等几年咱妹妹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你都是老帮菜了,想啥美事呢。”和沈康平关系不错的二排长帮忙唾弃道。

“是我妹。”沈康平睨他一眼,不大高兴的提醒。

“小气劲,大家关系那么好你妹不就是……”在沈康平锋利的眼神下,二排长声音越来越弱,最终改口道,“行行行,是你妹,你妹行了吧!”

“二排长,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像是在骂人?”

“嘿!你小子皮痒了,竟然敢挑我的刺,我打不过他还打不过你?”

“二排长我帮你收拾这小子!”

沈康平懒得再理这些闹起来的人,打开许青青寄来的信认真看起来。

信里,许青青分享了很多最近发生的事情,其中就有杀猪菜。

沈康平看着信,有些遗憾不能在她开心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看完信,放任心底的思念翻腾一会后,他才小心地将信收起来。

等他收好信开始拆包裹时,周围打打闹闹的人瞬间都围过来。

在场的都是和沈康平关系不错的人,自然不用见外,沈康平一边拆包裹他们一边拿着看起来。

“嚯!这么多腊肠!”

“太棒了,妹妹又送辣酱过来了。”

“还有腊肉,咱妹子该不会把家里的肉都送过来了吧?”

“这花生真香。”

“还有……”

沈康平看着包裹里的吃的用的,心都软成一摊水了,尤其是那条她亲手织的围巾,更是爱不释手。

许青青原本是想给他做一套衣服鞋子,后来想着他在部队里基本上都是穿军装,加上不知道他现在的身形,最终还是只给他织了条围巾。

“这围巾真漂亮。”

“妹妹亲手织的吗?手可真巧。”

沈康平听到他们夸奖的话,眼底溢出几分笑来,从包裹里拿出些吃食分给他们。

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聊着聊着又说到他妹妹头上。

“怎么样,今年你妹妹要来部队一起过年吗?”

显然,大家都有点好奇,想见一见被他夸成花的妹妹。

没办法,部队里谁不知道,沈大排长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但你要是和他聊妹妹,那他就有话说了,甚至大半夜都不困了,能拉着你聊上三天三夜都不止。

室内还是比较暖和的,沈康平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围巾戴在脖子上。

听到问话,他摇头道:“她一个人,不放心让她过来,还是等我放假时回去看她。”

安县虽然在北省边缘,但好歹还在北省范围内,坐火车过来都要不了一天,不过大家想到他妹才十来岁,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

腊八过后,很快就到了新年。

部队里过年自然是热闹的,不过沈康平回忆着去年,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而杨树村里,这一年的新年许青青过得十分充实。

和知青们一起带着孩子们玩,满村里播撒欢声笑语;和胡老太太一起准备年夜饭,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味;和村里各家交换不同的美食,顺便送上祝福……

直到晚上守完夜后,她还不得闲,还得再去一趟牛棚,给他们送去迟来的年夜饭。

“新年快乐!”许青青进门后,笑着送上祝福。

牛棚里,几人在入冬前就烧了很多木炭,放在她送来的陶罐中,给牛棚里带来不少温暖。

“新年快乐!”三人看到她,露出新年后的第一抹笑容,随后小赵把一个木盒递过去给她。

许青青接过来后,低头打量起来。

这是一个带抽屉的木盒,原木色,上面雕刻了精致的花纹。

“这是我们一起给你做的新年礼物,粗糙了点,你别嫌弃。”小赵道。

许青青怎么会嫌弃,笑着道:“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们。”

和他们闲聊两句后,为了不耽误他们吃饭,许青青抱着木盒和他们道别。

目送她离开后,三人才看向篮子里丰盛的饭菜。

“咱们运气是真不错。”

“谁说不是呢。”

将饭菜拿出来后,三人对视一眼,心里忽然充满希望。

过完年后,许青青一直在盼望着沈康平回来,然而直到从春装换成夏装,她却依旧没等到人,直到在夏季的尾巴,才收到他的信。

信中,沈康平解释他本来是准备回来的,但临时有任务所以假期取消了,和许青青说完抱歉后,表示尽量争取在今年过年时回来。

许青青有点失望,但也知道不能怪他,只能继续期盼着过年。

然而,一直到年底,却再次收到他回不来的信。

胡老太太看出她的失望,摸着她的脑袋安慰道:“当兵都是这样的,是为了咱们老百姓,所以才连家都难回……不是在北省内吗?干脆今年过年你去部队里看他好了。”

“可是那不就留您一个人在家里了。”许青青抿着唇道。

胡老太太道:“这有什么,我又不是头一回自己过年,之前没认识你们时,年年过年不都是我一个人过。”

许青青犹豫一会后道:“要不您和我一起去部队里过年?”

“我老了,跑不动了,就不给你拖后腿了。”大概是之前在镇上的混乱有些吓到她,胡老太太已经爱上村里的平静,有些排斥往外跑。

许青青大概猜到一点,没再劝她。

他们已经快两年没见了,许青青实在有些想念他,加上如果今年过年不去部队的话,他们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最终许青青还是决定,去部队找他。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就在她都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去找大队长开介绍信时,胡老太太却突然感冒了。

年纪大的人,不病则已,一病好得慢不说,其他小毛病全出来了。

许青青自然不放心丢下病中的胡老太太离开,最终还是决定等她病好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