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珠来到慈宁宫, 然而慌乱的奴才让他明白,这一次,慈宁宫怕是也有些不大好。
“怎么回事?”他问。
见是乾清宫的人, 小太监松了口气, 紧接着又揪起眉心,愁道:“老祖宗晚间用膳不大合胃口,这上吐下泻的止不住。”
这人老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呢。
魏珠候在门外, 能够闻到那酸臭的味道, 他抿了抿嘴,就算如此,也得传一个御医去翊坤宫。
“回苏麻喇的话, 崇妃娘娘起高热,万岁爷叮嘱了,说是分一个御医过去。”
然而康熙没来, 这魏珠的话, 就有些不大好用。
苏麻喇冷着一张脸,咄咄逼人道:“若是老祖宗出星点差错, 你担当的起?”
魏珠担当不起。
他一个小奴才,不管碰上老祖宗还是崇妃, 都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
“不是我不通融,老祖宗这里危机重重, 着实走不开, 你去寻太医吧。”苏麻喇低声道。
魏珠双唇蠕动, 半晌才盯着苏麻喇的眼神,回了一句,说是万岁爷的叮嘱。
苏麻喇充耳不闻。
两人僵持下来, 魏珠心里着急,这宠妃烧成那样,若是他办不成差事,到时候吃了挂落,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若崇妃最后治好了倒也还好,若是不好,他这条命,也别要了。
而一旁的梁九功,直接打马去太医院请了几位御医过来,到的时候,也半个时辰过去了。
看着几人一身的雨水,康熙叫人升起炭盆,先换洗过,这才叫御医赶紧来诊治。
刚开始的时候,老御医还想着,这崇妃就是不一般,能够让万岁爷破例,大半夜的就这般开了宫门。
然而当他手触及脉搏的时候,不禁一怔。
高热啊。
实属他见过的最厉害了。
说句不好听的,这样的热度,若是降不下来,以后不傻也残,怪不得万岁爷紧张成这样。
苏云溪烧的人事不省,晚间还巧笑嫣然的人,这会儿小脸通红的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御医仔细的把脉,又看了看外面的症状,一脸遗憾道:“见喜了。”
见喜了,和有喜了,不过一字之差,却是要命的存在。
自古天花要人命,为了讨个吉利,都说是见喜了。
康熙一听,脸色就苍白起来,他能够坐上帝位,很难说不是因为年幼时生过天花。
这东西一出世,便是十室九空的噩兆。
然而她这起的突然,整日里都在宫里头,自然解除不到病毒,可见有人使坏。
想想今儿的事,太医和御医,竟无一人当值。
若不是他在,直接叫人去太医院,这般耽搁下来,明儿一早,直接无力回天。
其心可诛。
康熙冷着脸,垂眸看向脸上起了红疹的崇妃,这天花更可怕的地方在于,反是得了,那水泡总是会留下点痕迹。
对于宫妃来说,容颜被毁,后半辈子就毁了。
何其阴毒的心思,一出手,就是要人命。
康熙冷着脸,他到底经历过,快速的吩咐之后,直接将翊坤宫给封了。
苏云溪烧了三天,他就陪了三天。
等到对方清醒过来的时候,康熙才松了一口气,刚开始的时候,憋了一肚子的难受,这会儿见她醒过来,目光虽然有些茫然,但瞧着还算清明,心头的大石,才算是真正落地。
“水。”苏云溪蠕动着唇角,轻声道。
她喉间干渴的厉害,而想要动一动,却发现双手被束,完全动弹不得。
等喝过水之后,她这才完全清明过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康熙,哑着声道:“怎么回事?”
见她醒了,康熙心中五味陈杂。
摸了摸她额头,见已经不烧了,这才轻声道:“你见喜了。”
苏云溪见这阵仗,已经猜出来一点,听他说完,心中反而有些尘埃落定的感觉,她抿了抿嘴,又问:“为何?”
为何两个字,说的有些玄妙。
康熙知道崇妃聪慧,但是短短时间内,就能推断出来,想必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慧一些。
他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声道:“朕会给你个公道的。”
苏云溪笑了笑,这公道怎么给,她先前就猜出来是谁了,宫里头能做到这份上的,只有贵妃一人。
“是贵妃吗?”她随口问。
康熙一听,猛然垂眸看向她,涩声道:“你都知道?”
苏云溪轻轻点头。
听着她声音细弱,就连呼吸也淡淡的,完全没有先前的劲头,不禁心疼极了。
他的女人,他捧在手心里疼着,就连衣裳也是他给穿的,身子也是他给擦的,却被另外一个女人给害成这样。
康熙知道宫里头的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但是刀子割在自己肉上的时候,才发觉这么疼。
“你放心。”他道。
苏云溪有气无力的笑了笑,她没说话,见康熙眼神心疼,半晌才道:“您看好孩子。”
能够在她身上下狠毒玩意儿,这孩子,她定然也不会轻饶的。
好在天花这样的事,是要封翊坤宫的,进不来也出不去,倒是正好。
“是,朕都知道。”
康熙低声道。
想到贵妃,他眸色一利,这宫里头怕是留不得她了。
然而经此一时,他这才想起来,这宫里头的事,原本就有很多跟原先不同,比如说崇妃,比如说一直病着的贵妃。
先前的时候,贵妃入宫就侍寝了,过两年还会剩下皇阿哥。
然而现下,一直都抱病在身,从不曾出现在人前。
这般蛰伏,将自己的爪牙遍布后宫,就连乾清宫,估摸着她也有触角。
他这头刚说了要贵妃的命,等到晚间的时候,就有异常传出。
储秀宫,走水了。
苏云溪起不来,但是也能闻到呛人的烟熏味。
康熙立在院子里,望着北边储秀宫的方向,那方向浓烟滚滚,像是一场示威。
“去救火。”他喉头发紧。
这宫殿群都是木质结构,若是真的烧起来,怕是连翊坤宫都要受牵连。
他深吸了一口气,罕见的发怒了。
贵妃娘娘好样的,钮祜禄家,端的会养姑娘。
宫中尖叫声一片,加侍卫救水的声音,将皇宫当成了闹市一般。
康熙面无表情的看着,半晌才挥挥手,示意梁九功去看看。
这大火,烧到了黎明。
储秀宫整个被烧毁了,甚至边上的宫殿也有侵染。
好在里头的主子奴才,固然狼狈,却都逃了出来。
只除了一人,连年病弱的贵妃娘娘,怎么也出不来。
康熙听到消息之后,面无表情的问:“可确认是贵妃?”见下头的奴才应下,他又问了一句:“用什么确认的?”
“头上戴着的钿子,和身旁的玉佩。”
这话乍一听,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康熙冷笑两声,不禁气笑了:“狗东西。”
这大半夜的,莫说钿子玉佩了,就是耳珰也拆了个干净。
“怕是携款潜逃的奴才,贵妃娘娘,仍健在。”康熙冷声道,这贵妃想要死遁,他偏偏叫她活着,在宫里头活的好好的,看外头的贵妃,如何行事。
“全宫戒严。”他吩咐一声之后,这才坐在太师椅上,怔怔出神。
重来一次之后,原以为是开天辟地的开始,然而等事态发展之后,他的心态终于也稳了下来,世间万物,一环扣一环。
他这一环已经变了,其他的定然会变,他不能用老眼光,来看新事物了。
看向一旁又昏睡过去的崇妃,他目光柔和,只要她能好好的,其他人,好像没有他想象中重要。
崇妃也远比他想象中重要的多。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来一句话,那就是老房子着火。
他如今,可不就是老房子着火么。
储秀宫烧了,贵妃没了,然而皇帝说贵妃还在,不肯以贵妃礼下葬。
皇贵妃觉得自己嘴里苦。
那日崇妃高热,值夜的两个太医都被她叫到承乾宫了,后来想想,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翊坤宫直接封了,她就算想道歉,也找不到门路。
更让她五心复杂的是,万岁爷直接在里头陪着。
而太皇太后先前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至今还未好利索,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跟着快掉了。
皇贵妃在琢磨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都是经不起细想的,宫里头的老祖宗倒下了,而皇太后向来不管事,万岁爷和崇妃被关在了翊坤宫。
贵妃烧没了,她又处理这些事,团团转。
所以宫里头几个有权有势的,尽数都被困住了。
她原先以为,这大火是贵妃的自导自演,若不是呢,后宫里头,到底谁能谋划这么大的事,竟下这么大的一盘棋。
惠妃、德妃、荣妃,到底是这三人中的何人。
再往下,她就没有想过了。
能够有这么大的能量,这低位妃嫔是办不到的。
皇贵妃脑海中一闪而过,是不是崇妃的自导自演,回来想想觉得不可能。
拿自己见喜开玩笑,这会没命的。
后来又想,是不是贵妃搞的鬼,可一把大火,她直接被烧死了,储秀宫谁都出来了,唯独她没有。
人都没了,就算谋划那么多,也没有用了。
皇贵妃愁的头都快挠秃了。
半晌才叹了口气,看向侍立的嬷嬷,低声问:“你怎么看?”
这宫里头的水,也太过浑浊了。
嬷嬷也有些懵,她能想到的,皇贵妃也能想到。
“咱查不出来。”嬷嬷一脸沉静道:“这样的能量,可见在宫里沉浸多年,以老奴的短见,倒觉得是那位。”
她指了指储秀宫的方向。
如今那里一片焦黑,寸草不生,还等着修葺。
可贵妃突然没了,而万岁爷又压着不发丧,可见内里必然是有缘故在的。
皇贵妃沉默了,她叹了口气,这事还得慢慢查。
“崇妃现下如何了?”她问。
嬷嬷就回,说是人已经醒了,但是这天花,不是那么好治的。
在短时间内,真的说不好是个什么结局。
翊坤宫。
几日功夫,苏云溪吃不下喝不下,眼瞧着清减了许多。
她极为在意样貌,如今也顾不得了,整日在康熙面前,不是顶着那张布满红疹的脸颊,就是伺候着更衣,端的没有星点面子。
以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现在就是个烂泥味的小可怜。
好在康熙不嫌弃,整日里伺候着她,面不改色。
原先苏云溪心里也有些不确定,康熙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如今她知道了,这必须是真爱。
换位思考一下,若躺着的是康熙,她怕不是做不到这些。
嫌脏又嫌臭,还特别丑。
然而康熙一点都没嫌。
苏云溪感动的两眼汪汪,深深觉得自己嚣张跋扈的机会到了。
她一会儿觉得水热了,一会儿觉得水凉了,左右挑剔的紧,被她这样耍脾气,康熙也不恼,只稳稳当当的坐着,由着她闹。
看着她鼓着脸颊,一脸不高兴,康熙眸色深了深,上前一步,坐在她跟前,捏着她脸颊道:“小东西惯会蹬鼻子上脸。”
苏云溪听完这话,脸上的笑容就退了点,她叹了口气,一脸落寞道:“您在翊坤宫里头陪着臣妾,倒叫臣妾生出妄念来,觉得这宫里头,只你我二人,不知有多快活。”
“纵然死了,有此一遭,也尽够了。”她说着,眼角就沁出细泪来。
康熙看着她白着脸,泪滢滢的望过来,明明是最狼狈憔悴的时候,那眉眼间蕴含的情谊,却比往日更甚。
“什么妄念不妄念,你想要的,朕总是会满足你。”他道。
这话他说了很多次,但崇妃从未信过。
原先说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哄她,如今再想来,他愿意出言哄一个妃嫔,何尝不是因为将对方放在心上的缘故。
哄和真心之间的界限,着实不好分。
她这次遭罪,倒叫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康熙垂眸,执起她的手,轻柔的在上头亲了一口,没说话。
他这般柔情蜜意,把苏云溪一肚子的话,都给憋了回去,毕竟现在脸上身上,都是大水泡,这颜值跌到底了。
她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别恶心到康熙,岂不是要凉。
别开脸,抽回手,她缩成一团,深深觉得穿越大神对她恶意满满。
“怎的了?”康熙温声道,知道她难受,便轻声劝:“知道你长泡不好受,但千万忍住了,别抓,要不然到时候留疤了,你又要哭鼻子。”
苏云溪听着,反倒沉默了下来。
他实在太过反常了,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是真爱,这会儿倒想着,是不是康熙暗地里有什么谋划,要不然怎么会如此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