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 rois du onde
视线里, 跳动的烛光只堪堪包裹住了钢琴。光线并不强烈,但欧罗拉却觉得有些目眩。
她捏紧了手里的高脚杯,分辨不出种类的酒味在空腔中飘荡。身体有一些飘, 但她的思维却很清晰——不论是喝掉被调换的酒水, 还是说出“肖邦也能变成李斯特”的话,都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并不冲动。
更不后悔。
因站起来说了话, 反而让欧罗拉那些纷乱的思绪就此停止,她感到无比轻松。
乔治·桑,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欧罗拉心中,是她知晓弗朗索瓦就是肖邦的时候。
在她的印象中, 女作家几乎占据了钢琴诗人的后半生。她并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肖邦的“欺骗”并没有让她生气多久,更多的时间,其实是花在她矫正自我的认知上。
喜欢肖邦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欧罗拉不缺少这份勇气, 尤其她确定可以接受任何后续发展。
但接受和面对有一些偏差,至少在这样的场合突然见到桑, 欧罗拉的确受到了冲击。
她不太能分清内心的感觉, 这种微妙的不安在肖邦换到她身边坐下时减轻,听着他弹奏夜曲时, 她也的确找到了宁静……不想达古夫人的到来, 又让她的心湖起了波澜。
黑暗中, 听觉被无限加强,除了细腻的琴声,欧罗拉还能听到伯爵夫人和女作家的耳语
“乔治, 听到这首夜曲是不是很惊喜?我特意做了安排, 为了让他能给你弹这曲子……你最近因写作而焦虑, ‘’是一剂良方对不对?啊, 还要配上你喜欢的饮品……”
不知为何,简短的话语却让欧罗拉心律失衡。口舌干燥,她端起杯子直接往嘴里灌——
是酒,或许误拿了肖邦的杯子吧……但刚刚好,只要醉了,就不用在思考。
酒精作用很快,比当初在柏辽兹家中尝过的要烈得多。
欧罗拉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雨,躲雨时醉意上涌,她直接睡了过去,留下肖邦一人听雨。但现在,她好像是醉了,却能分辨他落在键盘上的每一次触键。
烛火重燃,光明重现,当李斯特坐在钢琴边以反问代替陈述,愉悦的上扬尾音里有着那么意思自豪和得意。
肖邦这一次以沉默代替反击。
但欧罗拉不能,比起呆在台下,她更愿意去他身边。
欧罗拉渐渐将视线停落在李斯特身旁的肖邦身上。她根本不用凑近去看,就能猜到那个人脸上的表情。
波兰诗人应该很想就此离场,行动回答李斯特的反问——就和她想要逃离这张桌子,不想再被内心莫名的情绪左右。
但肖邦不能这么做,欧罗拉也不能让他在众人的瞩目下被误解。
尽管她知道,李斯特那句话本没有恶意——匈牙利人大概是被激起了好胜心,只想单纯地炫耀一下他能完美复制任何人的琴声。话没有问题,只是时机和场合不对。
肖邦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绝不可能变成李斯特。
这和技术无关,只是审美志趣不愿。
“李斯特先生,您大概忘了,我也是一个‘肖邦’……”
你不愿意做的事,我来就好。
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该如何去形容这首曲子?李斯特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一向对音乐颇有见地的钢琴之王,此刻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又或者这个念头只存在于他脑中一秒,比起现在思考这些,他更愿意先用耳朵去倾听。
欧罗拉的双手在黑白键上以音符汇聚成一条长河。
如果它有名字,那一定是伏尔加。从涓涓细流到波涛奔腾,时间汇聚的浪花在拍岸声中荡气回肠。西伯利亚的风,原野上的山楂树,成片的白桦林,覆盖在亚寒带的冰雪……一齐汇聚成一种连绵的悠长。
从细腻敏感,再到澎湃娟狂。一半张扬一半深沉,平稳的控制下又带着醉意般的倾泻……那些极富力量感的音符和震撼的旋律,究竟是这样从她十根纤长的手指上发出的?
这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新曲子,奏鸣曲的范式,协奏曲的内容,同样天才的手笔。
李斯特此刻感到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欧罗拉总会在某个时刻给人带来特定的惊喜,而他正巧赶上了;不幸的是这首钢琴协奏曲,沙龙里单独一架埃拉尔,已经不能完整地表现它的美妙。
“可以了,欧罗拉……”
第一乐章结束后,呼吸的停顿间隙被一句话无限拉长。李斯特愤然怒视声音来源,是肖邦制止了欧罗拉的演奏。
“弗里德,你这是做什么?”
“睁大你的眼睛,弗朗茨,她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肖邦的压抑的声音里饱含着隐怒。李斯特后知后觉地打量着欧罗拉,才发现她有些不对劲
除了额间细密的汗珠——这是刚才那首曲子过度消耗体力造成的,被打断演奏后,少女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她眼神迷离,双手塌在键盘上,歪着头看着波兰人,满脸困惑。
“我……还可以弹……”
烈酒的香气随着欧罗拉的说话飘散开,李斯特瞳孔微扩,一副惊愕的模样。
“欧罗拉,你醉了……听话,不需要继续弹琴,因为我们要回家……”肖邦安抚着少女,扭头呼唤哈莉特,“柏辽兹夫人,麻烦您过来帮我扶她下去……”
李斯特呆滞地看着欧罗拉被带走。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肖邦便折回在他耳畔压低声音说话。
“我嘱咐过你的……弗朗茨,你答应过我绝不给她上酒!”
“……”
好友接连离开,李斯特颓然望向欧罗拉原本的位置。达古夫人就站在桑身后,小桌上突然多了一份托盘……似乎令他困惑的一切瞬间都能得到答案。
尽管这个答案让他觉得无比荒谬。
“玛丽,我是特意提醒过你的啊。”
果然,比起演奏会,钢琴之王真的不怎么喜欢沙龙。
他大概也没法再喜欢了。
“不回家,要散步!弗朗索瓦大坏蛋,不让我弹琴,还不许我和好朋友压马路……哈莉特,我们走——”
“唉?唉!”
肖邦无语地看着欧罗拉拽起哈莉特就跑。醉酒的人心性比小孩子更幼稚,随心随性到完全没办法沟通。
他总算知道上次她微醉时靠在他肩上睡过去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了。从今天起,他要宣布给家里的酒柜锁上,只能留一把钥匙由他保管上。
“还愣着干什么呢,肖邦先生,走啊?”
“……”
“我夫人都被你夫人拐走了,还不能‘屈尊’和我同行吗?再不走,她们可就没影啦!”
“……”
肖邦叹着气,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实事。他刚迈出一步,身后有人立马叫住他。
是李斯特和桑。
大家只视线来回跳动一波后,便默认散步的行列又多了俩人。
……
肖邦很意外,李斯特走失的聪慧和敏感竟只延迟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离奇地回来了。
同样骄傲的男人这次没有争辩,很直接了当地真诚道歉——虽然就李斯特的本性而言,他并不吝啬承认错误。但至少现在,肖邦心里的不快减轻不少。
没等肖邦开口,李斯特像条鱼般滑向柏辽兹,和巴黎人讨论起乐团相关。原本和他同行的桑算是被留在了肖邦身边,间隔着一个身位。
走过一小段距离后,李斯特和柏辽兹明显走在了前面,仿佛特意给身后的人留下单独谈话的空间。
“您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桑女士?”
“有这么明显?”
“您的‘合作对象’是李斯特,我想装作不知道都很难。虽然我对您了解不多,但还是知道,再这样的夜晚和我们这群人散步,并不是您会做的事……”
“不了解我的人,反而说着体谅我的话,真是戏剧呢……我记得的,先生,你也不是会这样做的人,为什么不强制带走她呢?”
肖邦没有回话,只是默默注视这前方歪歪扭扭走路的少女,满眼温柔。
“你的……夫人,似乎在恐惧我……”
“抱歉,桑女士,您说什么?”
桑下意识轻咬嘴唇后的话,被肖邦轻描淡写的致歉堵在了喉咙。
“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先生,如果你真的……爱着某人的话,就请不要给别人机会。”
桑的话似乎意有所指。肖邦隐约有些模糊的预感,正要说些什么,前方飘来了清亮的歌声。
正在散步的四人组默契地同时停下,他们几乎站成一排并不笔直的直线,全员的视线又锁定在波兰人身上。
因为,欧罗拉正拉着哈莉特,手指夜空引吭高歌——
“世间诸王,居于山上。
“视野广阔,却没梦想。
“他们不知,山下我辈如何仰望;
“亦不知晓,俗世滚滚我们为王。”
李斯特用手肘碰了碰柏辽兹,说“这是新歌剧的选段吗,埃克托尔?哈莉特教给她的?”
巴黎人回想片刻后答道“不清楚……不过哈莉特的戏剧里,似乎没有这样风格的曲子。”
“世间诸王,为所欲为。
“拥有一切,孤独如常。
“身处高堡,却无法心安;
“山下众生,正彻夜欢唱。”
桑用余光瞥向肖邦,“听唱词,是首挺有意思的歌。这位小姐是……喝醉了?”
肖邦没有回应,只是严重的微光越发明亮了。
“体验爱情,感悟生命。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若只为饱食屈膝,活着又有何意义。
“时光如风般飞逝,享受生活最重要。
“只要不违背常理,不会有痛苦记忆。”
倒吸凉气的声音成为三位男士的主旋律。
但桑开怀地吹着口哨感叹“no on fait l\"aour on vit vie,jour arès jour,nuit ares nuit(我们日以继夜纵情做爱享受生活)!我喜欢这句歌词,very喜欢。”
听到这句歌词,原本温柔微笑着的肖邦瞬间变得惊恐万分。脚步停顿,他注目着欧罗拉歪歪斜斜的背影,看起来像是被扔进了西伯利亚冰原上。
波兰人迅速冲了过去,圈住罪魁祸首轻掩她的唇,慌乱地环顾四周,发下夜深人静的街道绝无游荡的人影后才松口气。
“弗朗索瓦大坏蛋,不让我弹琴,还不让我唱歌……我太难过了……”
“……欧罗拉,别闹,我给你弹琴,我给你唱歌,好不好?只要你乖乖的,走回去还是坐马车?”
“哦,那乖乖的……散步没有结束,你唱?”
“……”
“骗子,那我继续唱……世界诸王——”
“亲爱的,我发誓我们家以后没有酒柜了!”
……
桑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一切,那个她一直注视的人行为和举措都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察觉到有人靠近,不须抬眼,她知道一定是李斯特。
“很好的画面,对吗,乔治?”
“嗯,像小说里写的一样。”
“你……和他说完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看到这一幕后,就算很遗憾,我也不想再提及了。”
李斯特没有说话,拍了拍桑的肩。
他听见她像微风一样的呓语,过境后不留一丝痕迹。
“他从来注重自己的仪容,绝不会和一个醉酒的人同行……但现在,他有了可以放下外在枷锁的人了。弗朗茨,我只会做我有把握的事,包括爱情。那个人的心,交出去,就很难再改变了。”
次日,宿醉酒醒的欧罗拉,迎面而来的第一张脸孔就是平静却肃穆到在酝酿海啸的肖邦。
那些断片的记忆突然间零零碎碎地在她脑海中复苏,令她突然想跳窗出逃。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亲爱的夫人?”
“哈、哈哈……话、话说,亲、亲爱的先生,您介不介意和我……旅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