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特晨卡
今夜, 在埃拉尔音乐厅里,仅仅两架钢琴,便足以在巴黎掀起惊涛骇浪。
所有手握曲目单的观众们, 随着一次次琴键的发声,都不由自主地垂下视线,反复翻看着曲目单上的名字。
那个几乎长久以来都在巴黎人记忆里无比闪耀的匈牙利钢琴家, 第一次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即使和往常, 不, 李斯特甚至比往常更加夺目,在钢琴上绽放的光辉就像太阳一样——但那个出现在金发音乐家身边的少女,竟然在阿波罗统帅万物般的演奏下,从她的琴弦上拨出的音符竟是如此令人无法忽视。
这太神奇了。
从来没有哪个女钢琴家能这样, 能和李斯特一起在钢琴上嬉游,一起释放。
大概上帝终于听到了他们的祈祷,被匈牙利人的钢琴惯坏且结出厚茧的耳朵终于再次听到新奇的声音,就像当初肖邦来到巴黎时那样。并非是李斯特不够好,反而正是因为他太过优秀, 等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天才来结束这漫长的炫目与无聊时光,就变得如此难得——更何况,波兰人独爱沙龙,公开演出的次数少到还没一年里的节日多。
aurora。
没有姓氏也罢,对于能给生活带来新意的美好天使, 听众们向来无比慷慨。
今夜过后,巴黎必将记住这个名字。
……
比起楼下那些愈演愈烈的掌声和喧哗,肖邦并不意外。从最初侧耳倾听欧罗拉的琴声起, 他早已知晓她沉浸在黑白键上演绎出的音符有多迷人。
肖邦关注的点向来不会这么浅显, 甚至在他看来, 欧罗拉被巴黎接受是早晚的事。
他在意的从来只有她蕴藏在琴音里的东西。
那块纯净的蓝色琉璃里,弥漫出一片朦胧的暮霭。
青年的视线穿过鲜花与盛赞,飘落在少女的背影上,却停在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音乐会的曲目……应该是遵循着李斯特的喜好,否则不可能有如此多贝多芬的作品,出现在法兰西音乐厅里的节目单上。
私下里,肖邦听过很多次挚友弹起贝多芬。虽然交情渐深后,对方了解到他的审美和偏好,就不再刻意将这位大师的作品放在交际的场合……但这并不意味着肖邦不会倾听,尽管他的确不怎么喜欢。
比起开场那十二首李斯特练习曲轮番轰炸带给大众的震动,肖邦更关注欧罗拉弹奏贝多芬《第七钢琴奏鸣曲》时,用琴声勾勒出的音画。
他直接无视匈牙利人贡献出的开头和结尾,脑海中只剩下她的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
“将正陷于悲哀里的人的心理状态,用各种光线和阴影的微妙变化来加以描绘出来。”肖邦对这曲缓板,最先浮现的竟是贝多芬自己的评述。破碎的暗色被油画刮刀按压在画布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灰,粗犷的作画手法在颜料上刮出条条沟壑,拼凑成一幅压抑的荒芜。
就像毁去沙画那般,只需在画盘上轻抚手掌,随着流沙的泻落,一切都被抹除得干净。在一息的停顿后,柔和的小步舞曲将沙砾堆砌的荒凉清扫得一干二净。阴暗的灰转变成明朗的光耀,这般色彩的突变是贝多芬惯用的把戏。上一秒的窒息与沉重在此刻化作舒缓的呼吸,在少女的琴键声里慢慢释然放松。
但肖邦无法释然。他不禁回忆起那首欧罗拉演奏的、他并不喜欢的、带着西伯利亚冰雪味道的夜曲,曲折的眉宇便不能舒展开。
青年无法像一个普通的、专注于音乐的人那样,只去听少女绝妙的情感转换和让人忍不住脱帽致敬的演绎。他不再关注音乐本身,他在意这些情绪背后的真实。
若非超绝的共情和模仿,亦或是亲身经历,有一些东西是无法真实地倾述在指尖的。所有人都在惊叹第三乐章来之不易的明朗,肖邦却对第二乐章的欧罗拉无法忘怀。
他心疼她那些无法喘息的过去,无限地想要拥抱她,用他的触键送给她哪怕一抹微薄的月光。
欧罗拉身上有一个秘密。
肖邦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等倾听它的资格。
等青年回过神来,音乐会已经临近落幕时刻。
停歇过后,少女的钢琴上竟飞出一连串类似莫扎特风格的音符。令他震惊的是,向来追求瞩目和焦点的匈牙利人,竟然将最后一首曲子让给了她——开篇与谢幕,一个由欧罗拉构成的完美闭环。
依旧是贝多芬,奏鸣曲,只不过是第二十一首。
她不再只承担乐曲的部分,全篇都是她的舞台。
肖邦不再紧绷着五官,他终于听到了最契合欧罗拉灵魂的音乐。
他不再拘泥于她的曾经,那些秘密、灰暗和沉痛,都应该是过去式。他看着她迈向瑰丽的、光彩的未来就够了——欧罗拉绝不是沉沦在绝望和痛苦里的人,她比谁都要坚韧,都要有能量。
青年终于再次回归本我,去倾听少女钢琴中的真实。他越发发现,她的一切都是不可复制的。就像将他辣到不能自已的埃斯普莱特辣椒,它的味道让他印象深刻到此生都无法忘怀了。
他在她的琴声里听到风声,听到树叶的响动,听到草叶尖凝聚的晨露。黑色渐变成灰,再从深蓝变为鱼肚白,一瞬间喷薄而出的黎明曙光,让整个世间都开始烨烨生辉。那些光芒耀眼而温柔,是触手可及的温暖,是“只要你存在我便不会再忧伤”。
李斯特曾多次笑称这首曲子为“华德斯坦(aldste)”,只因为它被题献给这位伯爵。想起它的第二乐章,从来不爱给音乐定标题的肖邦,头一次如此赞成它被称作“黎明”。
李斯特的“月光”被世人评述为绝妙,他愿将欧罗拉的“黎明”冠为唯一。
他没有办法不喜欢。
她是他的“捷特晨卡”,是他的“破晓时分”,是曙光,也是黎明[1]。
她绝不会囿于漫漫长夜,因为她本身就是绝不会被淹没的晨曦。
或许音乐会没有必要在听到终止线,他有无数的时光可以慢慢听她每一曲演奏。
而现在,他只想在落幕之后,她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肖邦扣好帽子,宽阔的帽檐直接遮住了他宝石般的眼。他匆匆起身,仓促着安静离席。
而这一幕,全数落在了对面包间一位贵妇的小镜筒里。
厚重的帷幕在眼前落下,欧罗拉被李斯特绅士地牵着,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隔着帷幕,她能听见厅内连绵不绝的掌声,关于这场音乐会,她最后的印象似乎只剩下被扔上舞台的那满地的鲜花。
少女偏过头,于一个呼吸间看到了李斯特含笑的璀璨眼眸。那片蓝绿色深邃得像日内瓦湖,粼粼的波光几乎让人接不上下一声喘息。
许久没有这样高强度的倾心演绎了,欧罗拉此刻只觉疲乏顺着手指绵延不断地上攀。她闭眼调整着呼吸,听这外面的架势,她至少还要听完李斯特弹完返场的安可曲。
“欧罗拉,我有一种预感……他们期待的安可,可能并不是我呢。”
“……”
李斯特故作忧郁的调侃让欧罗拉忍不住翻起白眼。
“行行好,先生,别拿这个开玩笑,再来一遍的话,我就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啦!”
“好好好,为了拯救最可爱的欧罗拉,安可曲请放心交给我吧……咦?”
欧罗拉顺着李斯特略带惊愕的视线看过去,在舞台边竟见到了匆匆赶来的肖邦。
她愣了愣,扭过头用眼神质问身边的人,对方轻轻摇头,告知她这并不是事先的安排。
少女慢慢转过身,那个将她的心填满的青年就在台下。
帘幕外的喧闹声越发响亮,返场刻不容缓,她应该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发声。
欧罗拉的双肩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向肖邦的方向。
她偏过头,只看到匈牙利人灿若旭日的笑容。
“我就说你多弹弹李斯特是对的……好啦,现在,去你该去的地方吧,欧罗拉。”
“那你也该多写几首新的李斯特让我弹呀……谢谢,弗朗茨,我是说,返场就拜托你了。”
李斯特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一切安心。
欧罗拉和他错开,把手交给了肖邦。
她借着他的力道调下台,她听到台上的帷幕正再次被徐徐拉开,掌声、欢呼和口哨在身后汇聚成一袭高浪……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在那卷巨浪袭来前,便十分不肖邦地拉着她穿过后台,奔跑着穿过后台那条拐向出口的小道。
真是难为他了,身为普雷耶尔的代言人,却对埃拉尔的后台这么熟。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欧罗拉,你永远不会放弃弹琴,你喜欢并享受演出,你足够独立和耀眼,你希望一切都像阳光下那样明明白白。”
她睁大眼睛,听着他在奔跑中回应着她的提问,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她心上。
两人在音乐厅外停下,此刻这条街道的宁静只属于他们。
“对,弗里德里克·肖邦,我希望一切都像阳光下那样明白,我可以声对你说喜欢,也可以和你登记结婚,”欧罗拉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但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不管天主教是否可以离婚,我都会尽我所能去达成它。我不会放弃自食其力,我会继续演出,只要我想就不会因你的意志转移,就像我会继续吃川菜一样——”
她的声音和词不达意都哽咽在他一个温柔的拥抱里。
“嘘,我知道你要说的一切……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你。你可以继续去吃你爱吃的菜,去接你喜欢的演出,不需要为我改变什么……没有那样的一天,只要你还爱着我,你就是我的唯一。”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望向他那片温润的汪洋。
“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欧罗拉,做一个钢琴演奏家没什么不好——或许以后我能省略那些浪费在置办音乐会的时间,把它们用在作曲上,然后把我的作品全部交给你去弹……亲爱的,你是否还愿意,领养我这个没什么才华、却一堆臭毛病的作曲家?”
“只要你是弗朗索瓦,我的答案永远都是‘我愿意’。”
摒弃舞台上的光鲜,走向休息室的李斯特悠闲地回味着今晚有欧罗拉同台的时光。
他实在太喜欢这位小姐了——她是如此对他胃口,以至于他看她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一样。
扔谱子的欧罗拉实在是太可爱了。
李斯特眉眼间满是笑意,毕竟这样的事他小时候就干过。她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就和他一模一样!
匈牙利人扭开休息室的房门时,满脑子都在畅享欧罗拉签完埃拉尔的合约后的愉快生活。
——没错,让他和小可爱一起一场又一场的同台,然后某个波兰人的脸他一定要请安格尔当场贴身画下来珍藏。
鲜花。
房门后突然迎面递来一个硕大的花篮。
“惊喜。”
欢快的女声清丽得像春日的鸟鸣。
李斯特看到花篮后那张较好的面容,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暗下来。
“普雷耶尔夫人?我的错,你更喜欢的称呼是‘莫克’呢。”
金发的青年礼帽地接过花篮,捧着轻嗅一番后,见对方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挑挑眉提示道“亲爱的莫克,我以为惊喜已经送到,你可以让已经累坏的我进去坐下歇会?”
女郎高昂着头,打开随身的折扇,只露出一双婉转的蓝眼睛。
她轻盈地偏转身子,李斯特大方地走进去,放好花篮后,他翘腿坐在椅子上,开始划火柴点燃他的小烟斗。
“许久未见,莫克,国外的旅行还好吗?什么时候我能在沙龙里再次听到你弹奏莫扎特?”
“哦,巴黎最好心的弗朗茨,有了那位小姐,你还会惦记我的莫扎特吗?毕竟我递给你的沙龙邀请函,苦苦等待却没有回应呢。”
莫克正要关上门,被李斯特出声制止。
他扬了扬手上的烟斗,她便好笑地挑着眉收回了手。
“看来我亲爱的玛丽又把我的邀请函偷偷拦下了一部分……你知道的,她总是这样。为了平息你的怒火,请允许我郑重向你道歉怎么样?”
“得了吧,亲爱的弗朗茨,你的言语对我无效。”
青年眨眨眼,无辜地反问“你想让我如何表示呢,莫克?”
女郎摇了摇扇子,温情地回话“你有见到弗里德吗?他似乎在你的音乐会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匆匆离开了,神色很不对劲哦。”
“女士?”
“你还记得肖邦公寓的位置吗,先生?”
李斯特拿起烟斗的手一僵,笑意便从眼底消失。
他吐出一口烟雾,俊逸的脸在雾白后面似幻非实。
“当然,夫人,这怎么能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