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怎么办】
“卑鄙——我要跟你离婚!”
在音乐厅里, 即使演出时一声细小的咳嗽,也会将台上完美的琴声破坏。更何况现在四下无人,这片独立而空旷硕大的空间, 完完全全只属于唯二的俩人。
激愤的尾音在石壁上折返回荡, 将少女每一个音节都重现得如此清晰。
离婚、离婚、离婚。
这个词就像一个魔咒,不断在耳边重复,几乎让人窒息,让灵魂抽离。
欧罗拉细细地喘着气,内心宛若在旱季的东非大草原上放了把火。冷静和理智全部被草原大火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甚至并不清楚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心脏随着大厅里的回声抽痛着,她听清了, 离婚——很好, 两天前她还和爱人欢欢喜喜地去登记结婚, 两天后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提出离异。
真是太刺激了,少女从未想过, 闪婚和闪离会发生在她身上, 还是由她自己主导。
问题是,那真的是她真正的愿望吗?
欧罗拉不知道——心痛的原因无论正反都可以解释得通,到底是因欺骗而愤怒, 还是因冲动的决定而懊悔?这实在太复杂了。
她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心里的烦乱和纠结就像贝多芬那些潦草的手稿,想看清一个音符的位置都费劲。
“……欧、欧罗拉,天、天主教徒……不、不能离婚……”
因冲击而断线的思维似乎才连接上,肖邦下意识握住他的左手, 颤抖的手指摩挲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小指环,仿佛这样能给他一点力量站在她面前。
青年脸色瞬间煞白,不敢相信他引以为傲的、敏锐的听觉, 眼中的惊惶和嘴角凝固的僵硬笑容反差鲜明。他唇瓣磕绊,却只吞吐出一句丝毫底气都没有的、别扭的挽留。
欧罗拉心中的火焰直冲云霄。
他步步为营,什么都算计好了——她几乎不能将弗朗索瓦和眼前的男人重合起来,尽管他们本质上就是一个人。
到底是弗朗索瓦主导了这一切,还是肖邦在背后谋划这场喜剧十足的演出?少女想尖叫,想怒吼,想发泄,但她做不到。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现在失控到迷失绝不是一个好的选项。这些团成乱麻的东西理应冷静下来抽丝剥茧,一根根地将它们恢复原样。
尤其眼前的人,就算他不是弗朗索瓦,他至少还是肖邦……
即使她的信仰几近崩塌,欧罗拉的潜意识还记得,这个男人是她的神灵。
哦——
赋格这该死的十九世纪。
赋格这该死的命运剧本。
赋格这该死的……钢琴演奏会!
哈,天主教不能离婚……是哪个研究肖邦的混蛋历史学家说,这家伙面对女士时绅士十足、仪度非凡的?让他和他的研究结论见鬼去吧。
欧罗拉狠狠瞪了一眼已经紧张到四肢僵硬的青年,猛地转身,径直往音乐厅入口走去。
女鞋在阶梯上踏出一长串掷地有声的怒火进行曲。
从现在开始,她绝不会在跟某个混蛋说一句话,她发誓!
……
失控。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朝向剧本上期待的结局。
自欧罗拉在肖邦眼前转身那刻起,他便感觉自己那颗心被空白的五线谱勒出道道沟壑。
棕发的音乐家从未被人这样无情地丢下过。这让他仿佛回到维也纳那次游历登台后,得知波兰糟糕的事态时内心的震荡。从那时候起,他便知道自己终将独自流浪。而现在,上帝似乎要收回给他的曙光。
即使一开始,他早早就预料过这一惨痛结局,但真正面临她的背影时,肖邦发现所有的预设都是虚无。
的确,他从来都是被动,暗示向来就足够,对已经明摆的结局,他不会再去自讨苦吃……但今天不一样,这是他的妻子,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想要的停歇——她的怒火源于他,他绝不会感知错。
就算只能用有三天的婚姻……
哦,上帝,如此去形容就足够心痛——现在天色已晚,巴黎的夜晚对孤身一人的女性绝对算不上友好,他也该把她平安地送回家。
抄起脚边的花篮,他踉跄着快步追上去。
至少在欧罗拉到家前,肖邦不想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进心里落下一地的皑皑白雪。
青年黯淡成灰的蓝眼睛里藏满了隐痛和无措,他的唇紧抿成一条线,苍白的脸倒在风中被肆虐出些许红痕来。
自离开普雷耶尔音乐厅踏进巴黎的大街后,欧罗拉的步子从起初的急行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夜色就是最好的隐秘所,四周不复喧哗,热闹早已退场,刚好适合一个人默默收拾寂寥的心。
肖邦只落后少女一两个身位——这是在他俩的追逐战中最后达成的妥协,青年知晓她不愿和他同行,但在这个时间落后她太远他着实不放心,胡不言语的拉锯后,少女最终默认了这个距离。
肖邦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久,他只知道欧罗拉每走一步都踩在他的心里。而她孤寂又悲愤的疲惫背影,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
马车就在他身后三尺远,他再一次确认他爱的人究竟有多坚定。
还有希望吗?波兰人不知道。
弗朗索瓦也好,肖邦也罢,他的心从来没有改变,从始至终虽然经历割裂,但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肖邦很确定,他分裂出来的作家先生,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爱,都是和他的本我共通的。
他只有一个,心只有一颗,也只会爱一个人。
为什么肖邦不再对欧罗拉有吸引力了呢?她明明那么喜欢他——甚至在见过更阳光炫丽的李斯特之后,都没有改变过。
他也确信她爱着弗朗索瓦……但为什么这两种正向的喜欢就不能叠加呢?为什么一听他是肖邦,她反而生气,几乎要把自己推出她的世界呢?
花篮不时撞击在青年的右腿上,肖邦大概猜得到,明天清晨他的腿上大概会泛出一片淤青。这些小小的痛楚,又怎么比得过他内心的难过呢?
他不想放下这只花篮,如果他要以悲剧收场,这便是他收获的最后的礼物了。他抬眼再次锁定她的背影,心下一片酸楚。或许今日之后,他只能在隐秘的角落看着她……
欧罗拉似乎没看清路,或者说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她被石块或者坑洞绊了下,失去控制的身体几乎要狼狈摔倒。
肖邦冲上去,果断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往后一带,少女后退几步,最终撞在他的肩头站定。
久违的温暖。
两天了,他足足已经整整两天和她没有这么亲近了。为这场献给她的音乐会,他把自己锁在钢琴前直到演出开始。
肖邦发现,他所有的疏导都是虚伪。
在欧罗拉重新回到他怀里的那刻起,他就知道他绝不可能接受就这样失去。
少女沉默着,只是死死盯着环在腰上的手臂,她没有挣扎,却用眼神说着够了。
青年亦不语,叹息着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
重新得到自由的她,只停了一瞬,便干脆地继续向前。他闭上眼,伸出手拽住她。
“欧罗拉,跟我上马车,别再继续走了。
“你可以惩罚我……但请你不要伤害自己和爱你的人——佩蒂特还在家等你,很晚了,别让她担心。”
他的话像把唱着破碎情歌的竖琴,一弦一声,弹拨着听者的恻隐和心疼。
她的背影微怔,少顷眉眼低垂,等马车停在身边时,不再抗拒他的指引,乖乖上了车。
见欧罗拉接受提议上车坐好,肖邦松了口气。
看着车厢里不愿再给他一个眼神的她,不规则的痛楚又开始折磨他脆弱的心脏。青年刚钻进车厢,踟蹰着不敢落座。
“欧罗拉,我……可以吗?”
他指了指她身边的位置,小心翼翼的请求终于换来她一瞬的抬眼。她的琥珀很好解读,意思很简单,因不知所指而产生的疑惑。
“我知道,你……一定不想看见我的脸,”肖邦轻轻苦笑了声,“允许我坐你身边吧,那样即使你抬头,也看不见我……”
片刻的安静过后,她点叩身边的座椅几下,往另一边挪去好几寸。
他愣了愣,转身坐下,不知悲喜,却连关门的手都在颤抖。
马蹄又在石路上砸出落寂的节奏,车轮旋转向前,将钢琴的两行乐谱,延展成两条空白的五线,没有旋律,没有和声。
肖邦偏过头,只敢透过车窗玻璃上模糊的成像,去注视他心里的爱人。
“欧罗拉,我没有想到,能第一次在马车上正式坐在你身边,会是这样的方式……”
青年的叹息仿若幻听。即使内心风雪交加,但他对她的说话永远温柔缱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头不语的少女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她另一边的手死死攥成拳,仿佛指掌间从来没有过缝隙。
十九世纪,异性依照礼仪从来不能坐在同边,即使车厢里只有他俩。
能无需避嫌、光明长大坐在一起的异性关系一定密切无比,除非亲属,除非爱人。
*
“欧罗拉,你的礼仪呢!”
佩蒂特不赞同的声音只让少女停顿几秒,而后她并不应声,直向楼梯走去。
“欧罗拉——”
“佩蒂特,请不要责怪她,今晚发生了很多事……让她早些休息吧。”
肖邦拦住面色不善的嬷嬷,让她不要再追究细枝末节的东西。
“你们不是一起出席音乐会了吗?她最喜欢的那个……‘肖邦’的演奏会?怎么,她对他的钢琴失望了?”
“……或许吧,佩蒂特,上帝……站在您那边。”
青年的低落与丧气令长者不忍再去撩拨他,他身上的忧郁和心碎并不作假,欺瞒的苦果已经引爆——长者想不通的是,他俩之间,不应该会因一个身份闹成这般模样。
两个年轻人都是倔脾气,别扭闹上两天就好了。
佩蒂特心中嘲弄一番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身子想迎肖邦进门,对方却摆手戴上礼帽示意她不必。
“你、不上去休息?”
“不了。女士,夜安。”
……
回到房间后,欧罗拉锁住门,倚着门板大口地喘着粗气。
终于能够独处,慢慢理清思绪收拾心情的她,突然被心中不再压抑的情绪冲击到热泪盈眶。她固执地仰着头,拒绝让那些水滴掉下来。
等那波情绪的海啸过后,她拿起烛台走到窗前,撩开一小片纱窗往下看。
弗朗索瓦,不,肖邦就站在楼下,还没拉上窗帘的落地窗毫不吝啬室内的烛光,将温暖的橘色镀在他的面庞上。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仿佛被加了滤镜的五官,正对着她温柔而又忧伤地笑着。
他提起头上的礼帽,动了动唇,双眸里只有楼上的姑娘。
她明明视力欠佳,却在这样朦胧的夜里瞬间读懂了他的唇语。
窗帘被猛地阖上,烛台当即被吹灭。
欧罗拉环抱着双膝,放任自己在黑暗中呜咽。
“晚安,欧罗拉。”
“晚安,弗朗索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