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秘密】
“对, 大不了,我养他。”
欧罗拉的回答如同钟楼上的钟声,清晰地在空气中回荡。
佩蒂特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中隐隐有着水光。这是十八年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固执的小姐。
不,或许,从她带着欧罗拉去往德累斯顿的那刻起,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正如老爷和夫人的故去,可以缅怀, 却永远都回不到曾经。
“抱歉,嬷嬷, 我不该这样跟你说话。”
佩蒂特被一个温暖又轻柔的拥抱环住, 在欧罗拉看不见的地方, 眼眶微红。她不知是否因为年纪大了,越发受不得委屈, 不听话的小姐, 总能触及她的怒气,却又轻易让她心软。
“嬷嬷,你在就在楼下休息, 我去收拾弗朗索瓦的房间。
“我想好了,我就该这么做。不管有什么等着我,我都不怕。
“因为你和他,都是我的勇气。我没法对你们置之不理。”
只有柔声撒娇、诚心道歉的欧罗拉,才会让佩蒂特有种正在重温曾经岁月的错觉。
早就已经不一样了。
从欧罗拉逃离死神的锁链睁开眼时, 佩蒂特便知道,“她们”是不一样的。即使这个她也会使着和过去一样的小把戏,却比记忆中的小姐更坚定自信, 绝不轻易妥协。
一直以来,沉在梦里不愿醒来的,或许只有自己吧。
“你真的想好了吗,欧罗拉?”
“是的,嬷嬷。我们会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好。”
清越话音里的希冀真叫人心生向往。长者拍了拍少女的背,闭眼轻轻回应她后,便结束了这个拥抱。
佩蒂特收拾好自己的神情,重新变回那个教导嬷嬷,却不再反对欧罗拉的决定。
“那就动动你的腿,欧罗拉,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去做你该做的事。”
“!”
突然肃穆起来的佩蒂特,厉声指挥着欧罗拉的行动。少女见好就收,眨眨眼行个礼后便飞身上楼。
不一会,长者的视线像利剑般径直落向沙发,某个青年被激的勉力直起身子,重温早已消失的恶寒。
“弗朗索瓦·彼颂先生,让您见笑了。只怪这孩子一开始没跟我打个招呼,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请允许刻薄古板的老人家,宣泄一番她内心的惊诧。日安,祝您在这里早日康复,我去给您准备茶水。”
“……”
*
肖邦现在十分后悔,为什么一大早他就丢掉了自己的脑子。
或许是他才从病痛中醒来,又或许是在安静街5号的经历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以至于他在懵懵懂懂、满世界都在晕眩的状态下,被未婚妻小姐顺手就牵走了。
外面吃起来像糖的,里面可能裹着毒药;海妖的歌声悦耳,但一沉迷便永远迷失自我。
小山雀的诱惑,可以“害得”刺猬失足,像只皮球般滚下山坡。
现在整个客厅除了他再无任何人在,孤苦伶仃的肖邦先生小小地打了个冷颤。他环抱住自己,小心翼翼地微微往向阳的方向挪了几寸。搭配他大病初愈的苍白脸色,显得无害乖巧又可怜。
透过落地窗投射到沙发边的阳光,总算让他再次体会到温暖的味道。青年放下手臂,放松身体,开始调动他迟钝的思维,回顾方才欧罗拉和佩蒂特的对话。
一声无奈的叹气,全音符的时值长度。
肖邦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除了弹琴和常年作曲留下的薄茧外,这双手几乎没有其他痕迹——或许说它是双养尊处优的手,一点也不为过。她们两个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可能经济困难、需要照顾扶持呢?
青年自认为工作还算勤勉,无论是教课还是作曲,他都绝对称得上尽职尽责。要不是因为身体缘故以及和同行们良性竞争,肖邦甚至可以把教学课排上一整年——要知道,单单依靠教钢琴的收入,他就足以跻身巴黎富裕阶级了。
唯一可以存疑的点大概就是他作曲的速度了。
肖邦太喜欢改稿,有时甚至改来改去,又会重新改回第一版,这严重地拖延了他完成一首作品的速度。
没有办法,他不允许拿出自己都不认可的东西交付出去——但他向来选择多线作战,即使起始时间不同,过程漫长,每隔一段时间,他总有可以打包出售的成品。
虽然要和出版商讲价,但青年对自己的稿酬——好吧,他还是不满意,任何一个作曲家都觉得出版商是群该死的吸血虫,却不得不把心血割舍出去——至少他的没有对欧罗拉说谎,他的稿酬真的不低。
所以,欧罗拉,你想多了,我还真不需要你养。
相反地,一只小山雀在加一只鸟妈妈,我也养得起呢。
鸟妈妈……
刚刚浮现在肖邦嘴角的笑容又化作黯然。想起佩蒂特女士方才投向他的目光,他将双手交握,置在膝盖上,闭上眼回忆着他还有模糊印象的对话。
欧罗拉,你的这位教导嬷嬷担心的事,并不是简单的经济问题。
她只是被你带偏了对话,甚至在你继续坚持的时候,又为你找好了可行的理由。
肖邦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真的低估了山雀小姐的诱惑,她是病中的自己根本无法抗拒的——生病使人软弱,他异常眷恋被人守在床边,痛苦时有人握住他的手这样的感觉。
青年颓唐地撑着额,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忏悔已经无法挽救他了,他竟然无视礼节和教条,就这样坐在欧罗拉家里,马上,就要和她住在一起。
十八岁的姑娘和二十六岁的男人,同居。
zal!
光是年龄差距就足够让人脸红——更何况没有去过教堂,没有填写过婚姻登记,要怎么和她同居?这会让她背上非议……
肖邦现在理解为什么佩蒂特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冰霜了。
任谁都不愿意让自家的珍宝受委屈,更何况要那个并不知根知底的男人,还被单纯的天使领回了家。
他不可能忍心伤害她的,就算是因他而起的琐碎风波,也不可以。
如果短时间内他们无法确认彼此的话,的确依照长者给予的借口,还是分开,再慢慢来好一些。
等肖邦动用他早已失去敏锐的思维,想通这些前前后后的东西,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被打断的真话,或许可以先说给另一个人听,以示诚意。
……
“彼颂先生,喝水。您身体还在生病,茶和咖啡可能都不太适合。请原谅,我私做主张,给您备了温热水。”
茶水盘被放置在面前的矮几上,佩蒂特面无表情地提起小茶壶,在一只并配套的玻璃杯里,沏了大半杯白水。
温热的水汽不一会就爬满了杯子内壁,在杯口翻腾出些许白烟。肖邦用手碰了碰,对方的疏离他已收到,他完全接受这种待遇,因此只点头表示感谢,并未过多言语。
“另外,先生,请原谅我家孩子风风火火的性子,您这么衣着单薄地过来,都不怕寒风又惊着您加重您的病痛……
“披上它吧,先生,至少这件衣服比这无力的阳光,更能让你暖和一些。”
肖邦愕然,他有些看不懂佩蒂特这手装饰音,在整篇乐章里所起的效果。
对方话中有话,在不明朗的时候,先看,不下结论。
一抹轻笑提在长者嘴角,她优雅地将身边叠好的外衣置在双臂上,递送给他。
青年接过后抖开,愣在原地。
这是一件男士外套,材质和手工都属上乘。衣服的主人一定非常珍爱它,即使它有长久使用过的痕迹,但都非常浅。因为偏爱,被经常使用,所以格外爱惜。
它,样式和选料,绝对属于一个挑剔的年轻人。
肖邦的蓝眼睛里满是复杂,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佩蒂特刚刚那句意味不明的话,甚至猜出她接下来会提及些什么。
这位女士,是真的不想欧罗拉和他牵扯越深呢——但他尊重她的行为,这比沃德辛斯基那一家的小手段直白,但真实、可爱得多。
“这件衣服……”
他很配合地问出对方期待的问题,淡然地看着长者眸中闪烁的光芒。
“不好意思,先生,请原谅我年岁已高,情急之下就做错事……我怎么能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给您呢……
“它是欧罗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留下的,重要到他能把衣服留给她。我的意思,您听懂了吗?”
佩蒂特叹着气,生动地诠释着何为带着歉疚的体面笑容。
肖邦听罢愣了片刻,唇线带上些不自然地扭曲。
他没有按照她的期望,像个不通情理的愚者,无辜地回问道:“所以呢,女士,您想对我说些什么?”
她站起,从他手中摊开那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说:“离欧罗拉远一点,先生,我反对她这样轻贱自己,我讨厌您——自从和您相遇,什么都变了!”
天使的微笑再一次降临在青年脸上。
肖邦没有说话,他端起水杯,平静地喝了口。
“您有……和欧罗拉聊过这个话题吗,您有听过她内心的声音吗,女士?我想,你们并未就此做过沟通,所以女士,我不会离她远一些,只要她没有对我说拒绝。”
“你就一点都不在意这件衣服的归属,不在意她的过去吗,弗朗索瓦·彼颂?”
“我不在意,佩蒂特女士,在我眼里,欧罗拉就是欧罗拉,我看到的是现在的她,和她的过去并没有关系——如果她愿意和我分享它们,即使它会让我遗憾、让我嫉妒,我也会认真听她讲述,而不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我信任她,女士,所以我不会怀疑她面对我时展露的一切。”
“所以,这件衣服……呵,原来是我把你想得太狭隘。”
佩蒂特认命般跌坐在沙发里,她捧住自己的脸,满身的挫败。
肖邦放回手中的水杯,拢拢披在身外的衣服笑了。
“不,女士,我的确是个非常容易嫉妒的人,一想到有别的男人可以把外衣留给她,我会真的羞愤离去——但那个男人是我的话,您想让我嫉妒谁呢?”
“你、你是那个——”
阳光在青年的身后,给他绘上金色的光圈。
长者的眼中倒映的画面,宛若教堂花窗上的玻璃彩绘。
“是的女士,去向德累斯顿的路上,一个未知名的湖泊,我和欧罗拉第一次见面。这件衣服,是我留在睡熟的她身上的。直到您带着人找到她,我才离开……”肖邦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抚摸着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的外衣,“谁曾想,我只是发了次善心,不忍看一个少女葬身冰冷的湖水。上帝却褒奖我,送了我一只天使。”
“你……”
“女士,您一定想问这件衣服左胸内测绣上的字母缩写是吗?带着几多小花,一看就是出自女人之手——她是我的妈妈,我身上没有情债,这是我来巴黎前,她做给我的门面。至于那个缩写……”
肖邦扣好扣子,端坐身体,衣服妥帖地贴合在他身上,没有一丝违和。
上天注定他今天该讲出他的秘密,只是却别在先给另一个和欧罗拉息息相关的人听。
“f.c是弗里德里克·肖邦的缩写,我就是他——对,就是那个欧罗拉经常挂在嘴边的波兰钢琴家。‘弗朗索瓦’是我的中间名‘弗朗齐舍克’的法语写法,至于彼颂……它是‘肖邦’的变体,也是曾经我年轻时用过的笔名。
“佩蒂特女士,请您继续讨厌我吧——因为我,注定要带走您的珍宝。
“我喜欢欧罗拉,我想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