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Prelude·Op.39

【la pluie[1]】

皮球。

欧罗拉盯着前一秒还为称呼较着真, 此时却当什么都没听到的未婚夫不发一语。

原本少女并未在意过这个“妙手偶得”的昵称——它从这位先生的姓氏“pi”中诞生,起初只是某天她无意间拼读弗朗索瓦姓时,发现的谐音巧合。鉴于他们一直以来的关系, 她几乎都快忘记这个小外号的存在了。

但现在, 被某人不知目的引导而出的称呼,瞬间就让她激活了这段记忆。加上被另外两个游离的人员一刺激,堂堂正正报复回去也没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

皮球,多么适合身边人的小称呼。

小小的、圆乎乎的,根本不具有一丝攻击性, 却可以疏远又亲密——可以在指掌间游离亲昵,也可以瞬间滑落逃离苦苦追寻。

以上都是曾经的美化, 现在欧罗拉以此称他, 隐隐只有丢皮球砸地泄愤时, 看它跳高高时的快.感了。

“利茨,钢琴、钢琴。”

小路易抓起李斯特耳边一缕金发, 喜冲冲地指向靠着墙的那台立式钢琴, 坐在他怀里发号施令。

“好好好,钢琴,利茨给你弹——毕竟可怜的路易, 想听钢琴的时候也只能是我在的时候。”

李斯特顺从地抱着小家伙挪到钢琴边,放下孩子,和他一起坐在琴凳前。

“爸爸,吉他,也要。”

“行, 路易最大,我去取琴——是‘帕格尼尼’,对吧?”

“爸爸真聪明。”

柏辽兹揉乱了自己儿子头顶的发, 向客人示意后,转身去了他的书房。

“坐近些吧,欧罗拉还有……弗朗索瓦,”李斯特转过来,冲他们眨眨眼,“一会儿会有合奏,不来听听看吗?”

“我的朋友,我以为,听音乐需要用的是耳朵,而不是眼睛?”肖邦只微微抬首,以一个假笑回绝,“坐在这里,我还担心距离不够远呢。”

“你不愿意挪窝,那让欧罗拉过来嘛。我们钢琴家的热闹,不关作家的事。”

“弗朗茨,请容我提醒你:消失的那位先生,主职也是个拿笔的?”

欧罗拉不禁叹气,就和后世调侃英法互怼是日常一样,未婚夫和钢琴家一碰面,总会锋芒毕露。

也亏得李斯特是史上有名的好脾气,能容忍他人的小性子——或许这就是他们表达友谊的方式,身边人向来对自己都是客客气气的。

眼见嬉闹就要升级,欧罗拉突然发问:“或许,弗朗茨、弗朗索瓦,你们能给我解释一下‘帕格尼尼’?”

李斯特随口便答:“哦,欧罗拉,那只是一把吉他——由自帕格尼尼赠送的吉他。”

肖邦冷哼一声:“帕格尼尼的吉他,那大概是柏辽兹先生最宝贵的东西了。”

“弗朗索瓦,怎么可能,你怎么能忘记那根指挥棒?”

“弗朗茨,多谢你提醒,趁着菲利克斯·门德尔松不注意,用自己的铜指挥棒换了根金的……这大概是埃克托尔做过的最明智的事了……”

一旦集火点不再自己身上,匈牙利人便加入波兰人的队伍,和他一致对外,调侃起另一位法兰西人,一点也不留情。

欧罗拉已经开始怀疑她来这的目的了,说好的拜访朋友,越来越向揭露音乐家们的小秘辛方向跑偏了呢。

少女无奈将视线落到钢琴那边。

除了正在侃侃而谈、容光焕发的金发钢琴家,一个扫视,她还在那面墙上发现另一个李斯特。

“那幅画像……是弗朗茨吗?”惊奇的欧罗拉甚至站起身来。

“对呀,那是我呢。欧罗拉,你眼神可真好。”李斯特热情地依靠在钢琴边,指着那张画像,摆出和它相同的角度和表情。

少女只觉一阵金光袭来,几乎要晃花双眼。

“为什么……为什么柏辽兹先生家里,会有弗朗茨的画像?还摆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欧罗拉,这当然是——”

“这是一种在巴黎流行的‘□□供奉仪式’[2]!”

冷眼盯着画像的肖邦瞬间成为中心,满头问号的李斯特和一脸惊愕的欧罗拉全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要知道,欧罗拉,埃克托尔连钢琴都不会弹,但为这画像竟义无反顾地买了钢琴,并坚信这能给他带来好运……”

“嘿,弗朗索瓦,那肖邦家里摆着我的画像也是一种□□仪式吗?”

“……”

“哼,别不承认了,亲爱的朋友,你们都希望像我一样闪亮亮呢。”

看着主动挑起事端的未婚夫吃瘪,欧罗拉不禁掩面偷笑。等到柏辽兹抱着吉他出来,三个人又开始就□□还是祥瑞展开了激烈辩论。

钢琴、吉他都不弹了,只剩人声在室内此起彼伏。路易生气地跳下琴凳,跑向厨房去找女主人,最终所有的辩论都结束在哈莉特的开饭声里。

……

肖邦注意到,在到餐桌边落座前,欧罗拉的视线曾停落在那把放在钢琴旁的吉他上。虽然她藏得很好,那一眼就如山间的白雾,风一吹便散了。

但现在,看着举杯的少女,仿佛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怀念与隐隐的期待都是幻觉。

吉他和欧罗拉有什么联系?

这个疑问萦绕在青年心中。但他随即便选择掩藏这一发现,如果她不言明,他只记得就好。

肖邦转头瞥向那两位已经恨不得趴在桌上的好友,额头又开始隐隐抽痛。取得心仪的工作,柏辽兹醉于他献礼的酒水情有可原,但李斯特喝得晕乎乎的又算什么?

每次,只要和法兰西人在一起,就不要指望匈牙利人能有智商这样东西。

“啊,我看到天父了是吗?我……有一样隐秘,一直埋在心里……”

肖邦顺着柏辽兹举杯的方向,只看到了大烛台的火焰,画出的模糊光圈。

餐桌瞬间安静下来,都在侧耳听醉酒的柏辽兹忏悔。

“那是几年前来着?我当时正写着折磨至极的稿件,突然出版社来了人……

“他们要我临时加一篇稿子——我当时恨不得把房门摔在他们脸上,直到他们说,这一篇稿子可以延长我的截稿期限。

“这简直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所以我提笔疾书,无视那新闻有多荒谬,深情而悲痛地给一个无辜的人写下了讣告……

“‘身为执笔人,就要有写死至交好友的勇气。’

“哦,如果我能回到那一刻,我宁可赶稿至死,也不要去写那篇该死的玩意儿了。”

柏辽兹的醉言醉语叫人一头雾水,肖邦摇摇头,却听到了一声清晰的拍桌声。

是李斯特。

“1828年,10月23日,《le corsaire》[3],对吗,埃克托尔?

“所以现在,你写那些关于我的赞美稿件,都是忏悔的补偿?原来,当初写死我的人,就是你啊,我的朋友?”

李斯特亮出叉子,嘴边的笑容锋锐得像餐具的反光。

肖邦分明看到,随着匈牙利人的逼近,某人的酒瞬间醒了。

青年拿起餐巾,清洁好自己,是时候结束这次拜访。

他要带欧罗拉离开这,他怕在待下去,他和她会被那两个疯子传染。

*

等私人马车前来还要些时间,肖邦听从欧罗拉的提议,两人沿着马车前来的道路散一散步。

或许是因为离桌前的那一杯酒的缘故,少女当时一口消灭的液体此刻展露出它的威力。青年看着他的山雀晃着虚浮的脚步,围绕他转来转去——幸好这会夜已深,他不必担心会有车碰着她,只需在她踉跄时稍微扶一把就好。

微醺状态的欧罗拉要活泼很多,肖邦觉得她快变成一个可爱的小烦恼了。

他道声失礼,把山雀小姐收在自己臂弯里,那双迷迷糊糊的琥珀的主人,这才稍微安静下来。

“弗、弗朗索瓦,你也是、作家,如果……你会让我死在你的笔下吗?”

“……”

不清醒的她越是问得像个玩笑,理智尚存的他越是不敢轻易回答。

假设不明,身份皆误,或许只需回一个简单的不,但他又觉得这个回答并不足够。

啪嗒——

雨滴砸在地上,轮廓被尘埃侵袭。

稀疏下坠的点滴触碰到少女因酒气而燥热的脸,凉意令她回复了些许清明。

她伸出手掌,瞬间便有好几滴雨碎在她手心。

“下雨了,弗朗索瓦,快走。”

她将披肩解下,递给他当做简易的隔雨具罩在头顶,她环住他的腰,带着懵懵懂懂的他开始在寂静的街上奔跑起来。

街道上的足音,翻飞的披肩,弱起的雨声在他们开始奔跑时改为渐强。

雨点像是被重音修饰一般,以三十二分音符的速度砸下,如同炫技派作曲家的谱面,绵密的音符群瞬间便在街灯下将万物蒙上一层带着暖光的白。

被欧罗拉拽着拐进一家露天咖啡馆门前,早已打烊的店外只留着一条不辨年岁的木长凳。

庆幸迷糊的店家忘了收遮阳棚,让他们终于有可以避雨落脚的地方。

肖邦身上湿得不重,欧罗拉的披肩将他照顾得很好,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水气。

他看了眼正在用遮雨的披肩擦拭自己的未婚妻,裸露的臂膀上还挂着水痕,裙子半是湿痕半是泥污,她的发丝还在低着水,但周身的狼狈无法掩盖她餐来的微笑。

“你没怎么淋湿真的太好啦,我——”

她的话断在他手帕的擦拭里,从眉眼开始,一直到她指尖,没有冒犯和羞怯,直到他将她皮肤上肉眼可见的水滴全部清楚。

“坐下来,我身边。”

外面的雨落成一段激烈的交响,却将他的心轰鸣成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该想什么,甚至不知下一步做什么好。

她肌肤透露出的凉意让他无所适从,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些无聊的决定,将她带离安全的地方,陪着经历一场并不必要的风雨。

外衣被他脱下,罩在和他隔着一个巴赫距离的她身上。

他又开始迷失在他内心的夜色里,笑容和温暖都变做愧疚将他紧紧缠绕。

“这样会更暖一些。”

不属于他的温度,突然回到他身上的外套,自我的世界又被闯入,荒芜的内心再次照进一道曙光。

山雀钻到他的怀里,用他那件外套拢紧两个人的温度,他不曾长久地和她如此贴近过,仿佛雨若不停,她便永远在这里不离去。

由奔跑带来的不适喘气慢慢恢复平稳,肖邦的听觉渐渐开始游离在雨中。

远处的水雾将背景渲染成绵密不停,砸在街道上的雨是左手上从不间断的分解和弦,遮阳棚中心汇聚的水低落在面前的小水洼里,是由右手点触键盘发出清脆的声音……匀速的,自由速度的,连线的,断跳的,都在这一场雨中,落地成为他内心的声音。

“我……喜欢……”

他的鸟在他怀中细语呢喃,没有指代,只引人无限遐思。

是肖邦,还是弗朗索瓦或是其他?

许是她的酒意再次袭来,青年看着已然睡熟的少女,内心的情绪也和这雨水一般。

我、喜欢……我喜欢你。

他叹息一声,虔诚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欧罗拉,你活在我的五线里,永远……不会死去。”

*

“你就在车上。外面雨有些大,就不要下来送我。

“雨伞我也不拿了,免得你下车后没伞打——放心,就两步路,我跑过去,很快的。

“回家后记得尽快换身干爽的衣服,最好在这之前洗个热水澡。

“晚安,弗朗索瓦。和你一起度过的今天,很开心。”

准备起身送未婚妻到家的肖邦被欧罗拉一把摁在车厢的座椅上。她很固执,见车上只备了一把伞,当即回绝了他的好意。

或许还有些酒精残留的作用,少女留下一大堆带着关怀的唠叨后,才放心地趁着青年不留神的瞬间,打开车厢溜进大雨中。

室内的烛火将地面铺映上破碎的橙色反光,他的山雀提起裙子在上面蹦跳几下后,便稳稳地停在门沿前。肖邦看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他挥手示意她安全到家,让他快些回去。

但马车并没有动作,直到欧罗拉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后,青年才下令马车出发。

车夫刚要扬鞭,便听见车厢里的主人摇响了铃铛。

他放下马鞭,扒着驾驶座的边缘向车门方向探出身子。

“先生,有什么指示吗?”

“改道,不回……那边,去‘安亭街5号’……”

“听您的吩咐,先生。”

车夫取下雨帽,清掉帽檐处积攒的雨水后,扬扬帽子表示马上就掉头。

还没等他重新戴上雨帽,主人的吩咐又多了一条。

“把我送到后,立即去李斯特住处,再把老亨利接过来。”

“我会办好的,先生,请您放心。”

坐在车内的肖邦以臂膀环住自己,失去欧罗拉的陪伴,让他觉得连体温都快失去了。

他闭上眼,紧抿的唇渐渐失去血色,自尾椎骨沿着背脊向上窜起的恶寒令他不禁开始微颤。

今夜,有风雨。

而他,大概没有安宁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