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是我们无法割舍的喜欢】
可爱的暖橘色烛光恬静地在餐桌上跳跃, 香料的气息混合着食材的诱惑,在似有似无的花香衬托下,更加令人食指大动。刀和叉将细嫩的小牛排像在五线谱上划小节线般轻松又娴熟地分割开, 牛排肉丁点缀着酱汁, 在白瓷盘里散成谱纸上的音符群。
欧罗拉此时正拿着叉子,一口口地消灭着她的晚餐。尽管今天去应聘工作并不太顺利,但依照原先的约定,她去确认新工作的那天晚上,弗朗索瓦会订好一桌晚宴聊表心意。
“所以, 出于你雇主的精神状态……这份工作你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是吗?”弗朗索瓦问完话后, 往嘴里送了块土豆。
“对。但我认为, 我应该进入‘试用期’了——毕竟除了我, 其他人似乎全都放弃了这份邀约……如果哈莉特愿意上台的话,那我的钢琴伴奏应该就敲定啦。”欧罗拉停下手里的活计, 撑着脸望着对面的人。
烛光下的弗朗索瓦, 宛如被时间的流逝渲染成一张颇有年代感的照片般,散发着一种复古式的优雅。他持刀叉的姿势简直赏心悦目到极致,再听他皮粉色的薄唇里吐露迷人的法语……根本不用额外饮用佐餐酒, 欧罗拉早已经沉醉在勃垦第最好的那桶葡萄酒酒液里了。
爱情啊……
少女眼前突然闪过哈莉特垂泪的脸,心中不禁为这个词生出几分无奈和心酸。尤其看到未婚夫先生正和自己用着用着同样的菜色,不免又多了几分怅然。
十九世纪的法兰西巴黎,会有无垢的爱情存在吗?
能相互扶持的,能完全理解对方的, 既不会因为爱情迷失自我,又不会因婚姻被迫做抉择,没有背叛和埋怨, 始终如一的爱情?
眼前,男士手掌在左右轻晃,回过神来的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正略带担忧地望着她。
她似乎瞬间就从幻梦的不安中,重新回到了现实的安定里。
“欧罗拉,你在想些什么?”
“不,没什么,弗朗索瓦,我只是在想‘爱情’这件事……”
她看着他眉毛一挑,虽然绅士地缄默着,但大有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模样。
少女笑了笑,她隐去了相关人物的特征,搜刮着脑内的词汇组织语句,尽量模糊地转述了哈莉特的故事——她没有嚼人舌根的习惯,斟酌着几乎将这段经历换了个皮,不发表任何引导偏向,只做单纯地复述。
抓过佐餐酒浅抿一小口,清淡的酒味和水的润泽终于让长时间工作的嗓子得到舒缓。欧罗拉放下杯盏,一抬头便看见弗朗索瓦轻蹙着眉头、认真思索的模样。
少女耐心地坐好,期待听到青年的心声。
“欧罗拉,我以为……他们的结合一开始就是‘奇怪’的,除了激情、迷恋、自我感动和逃避之外,我看不到太多东西……”
“如果真正爱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去学对方的语言,难道和对方无障碍的交流不是件美好的事情吗?你口中的男人让我想起一个荒唐的朋友——用死亡去‘威胁’一位女士嫁给自己[1],这种行为本身就错误的。”
青年重新拾起餐具,忽略了少女一幅目瞪口呆的模样。
她支吾着可是了半天都没有下句,他好笑地勾起嘴角,终于给出她想听到的回答。
“欧罗拉,我绝不会把自己弄到那种地步。你可以去弹你喜欢的钢琴,做你想做的事,我不反对你有一个灿烂的人生。”
“但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我会变成你的负担,我会放你自由,把你推出地狱。”
弗朗索瓦又开始专注于他的餐盘,欧罗拉被他温柔而决绝的话惊得半晌发不出一个字音来。
她看他重归云淡风轻,平静地用着餐。但她知道,他的话没有绝不掺假——以上都是这个人,绝对可以履行的誓词。
这是告知未婚妻,还是只告知眼前人?
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的话术过于狡猾,加上他们之间确实存在一种紧密的关系,似乎怎么理解都可行。
青年的意思是,如若他身在地狱,就不必再多拉一个无辜的人陪着痛苦。
的确是弗朗索瓦会有的温柔啊。
“但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早已存在不可分割的关系……弗朗索瓦,即使你在地狱里,我也会跳下来救你出去。”
青年的刀在瓷盘上滑出老远,差点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愕然抬头,只看见少女正微笑着专注在那块小牛排上。
就和他方才一样,她的许诺,亦不是玩笑话。
*
歌剧院。
第二次踏足这里,欧罗拉找起路来的确有些轻车熟路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虽然昨天离开时,助手先生并没有说今天还需要来,但她实在放不下——不仅因为第一份工作就需要更加努力去争取,更多的原因其实在于哈莉特。
虽然她目前情绪不定,但欧罗拉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挣扎。关于音乐的喜爱和追求还在哈莉特的心里,就因为不能完美地呈现,反而更容易陷入自我厌弃的怪圈。
腿脚不利索的歌唱家啊……
欧罗拉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抬起右手食指在左手背上清晰地描画着一条条并不存在的线。那是她失去左手灵敏触键感时被上帝赠予的东西,直到现在,她都能记得它们的长短走向。
越过两个世纪的时空,欧罗拉再次拥有了弹响钢琴的资格。那哈莉特呢?
歌唱家的嗓音从未离开过她。听助手的转述,她的腿伤早已痊愈。那她害怕的,就只有“受过伤后就一定不完美”的自己了。
如果 ,能让哈莉特再次找到自信的话……
欧罗拉放慢步子,她思索着要怎么去说服歌唱家。突然,隐约的歌声从前方飘了过来。
少女的步履变得更加轻盈,她越靠近那扇紧闭的门,歌声就越来越清晰。
清浅的吟哦,婉转的深情,迷雾似的幻梦,打碎镜子般的决裂,一个人在夜色里的怅然……
没有其他任何器乐衬托,仅仅就是简单的人声,由歌喉诉说的相思,便足矣令听者落下泪来。
欧罗拉倚靠在门板上,终于绽放了一个成竹在胸的微笑。就凭这样的声线、控制和表达,哈莉特绝对不会放弃唱歌。
等里面歌声一停,少女叩门后直接开门进去。
“真是美妙的歌声,哈莉特,早安。”
……
哈莉特·柏辽兹认为自己再次回到歌剧院的小房间,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手执唱词本,站在钢琴前了。
这支象征着刁难的歌此刻却让她目中泛起泪花。如同着了魔症一样,她竟从头一词一句地开始练习它。
只有唱歌的时候,她才是哈莉特·史密斯逊,才能不是“柏辽兹夫人”,才不会笼罩在丈夫的阴影下喘不过气。
嫁给一个先锋的作曲家,注定要告别平稳的一生。不过这是哈莉特自己的选择,她并不羞愧和后悔。只是看着爱人肆意地追求他的音乐,而她只能待在家中操持生活,这不免让她心生悲哀和妒忌。
可她的腿……遇见爱情的那个晚上,就再也不能完好如初。哈莉特尽力争取到的复出机会,本以为能慢慢找回自信,却因为另一个女人再次被打落深渊。
歌唱家的歌声里开始染上凄楚的哀愁,简直令人心尖发颤。
玛丽·普雷耶尔,为了光鲜亮丽的生活撕毁和柏辽兹的婚约,趁着作曲家在意大利游历时,转身嫁给一位大商人,甚至连名字都换掉的女人,为什么要来阻扰她的生活?
埃克托尔是这位夫人自己放弃的,那厚着脸皮向他透露自己曾经那些过往,引发她的家庭危机又出于什么心理?要知道,她的丈夫和这位前女友早已水火不容。
用“曾经全.裸演出”破坏他们夫妻的感情,再用暗箱操作毁掉她的复出……哈莉特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个疯子一样的荡.妇——是的,依照她所知的,普雷耶尔夫人绝对不如她外表那般纯洁。
或许,能够恰到好处地卖弄风情,是她这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歌唱家的视线转落在地上。
在这层层的裙摆下,她有一个并不利索的右脚——她所有不自信的源头。
因为曾经完美过,所以更加恐惧这个不完美的自己。
爱情上是,事业上也是。
曲终。
哈莉特无力地放下那叠唱词。
她没有钢琴伴奏了。就像这首哀歌,只能唱给寂寞听。
“真是美妙的歌声,哈莉特,早安。”
充满活力的声音自身后和海浪一样袭向她,令她周身为之震颤。
她绝不承认,她的视线瞬间就变得模糊。
那一瞬间,在歌唱家狭小的黑暗里,仿佛照进来一丝曙光。
aurora。
……
新桥上,欧罗拉靠在护栏上,享受着塞纳河的河风从背后吹来。一些稀碎的发丝被风撩起,将少女原本无暇的仪容染上些许亲和与慵懒感。
哈莉特就站在她身边,端着一小杯冰淇淋——这个哄人的法子是跟弗朗索瓦学的,简单,却十分有效。
“欧罗拉,你带我出来到底要干什么……”
“哈莉特,放轻松,我又不拐卖你,就是想和你一起吹吹风——啊,他来了。”
歌唱家顺着钢琴伴奏的手指看过去,发现桥头多了个男孩。
没等哈莉特询问,她便听到随风飞翔的歌声——她愣在原地,为这稚嫩的、单纯的、原始的、没有丝毫技巧的歌声。
在附近玩耍的小孩子哄闹着跑过来,围着男孩做鬼脸、转着圈。但这些嘈杂却无法将歌声消磨掉,音量始终如初,并不衰减。
遥遥地,哈莉特似乎听到那些小孩子无趣离开时喊出细碎的词,应该是“瞎子”。
握住杯子的手骤然收紧。冰淇淋遭遇掌心的热量,边缘慢慢渗出些许浮沫。
“哈莉特,还能唱歌,还能看到这个世界,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欧罗拉仰头望向天空,伸出左手去抓头顶的白云,“能和音乐邂逅,能因音乐邂逅,真的太好太好了。”
哈莉特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我的左手曾经有段时间无法演奏钢琴……相信我,那绝对是件和死去一样绝望的事。身为钢琴家,却再也不能弹出心中的乐章,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哈莉特,你的嗓音从未离开过你,当我听见你歌唱的时候,只觉这真的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欧罗拉牵起身边人的手,将她的心意传递给她。
“腿脚绝不会成为你的瑕疵,它绝对无法阻止你歌唱——因为,音乐是我们无法割舍的喜欢。”
歌唱家怔怔地看着钢琴家,她在她那双琥珀里看到璀璨的星空,看到无法言喻的希望和美好。
“哈莉特,如果害怕的话,就站在我的钢琴前,只对着我唱歌。”
“信任我,如同我信任你一般。”
“我的钢琴,就是你的勇气。”
似乎有一滴眼泪,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乘着风,顺着那张骄傲又挣扎的脸,砸落在新桥不曾改变的石板上。
那只手过于温暖,那个人描绘的未来过于美好……沉沦的、黑暗的、无助的,都在只见过一面的人手里,被陌生的善意化成闪亮而温柔的东西。
哈莉特闭上眼,顺应内心回握住那只手,抓住友情的开端。
“我们活该一起演出,手有问题的欧罗拉。”
“我们注定一起演出,脚不利索的哈莉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