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马甲】
肖邦乖巧地坐在马车上, 完美地诠释着身为一位绅士的坐姿标准。他目不斜视,视线牢牢地锁定在他裸露的双手上。车厢内非常安静,除了街道上的人声, 便只能听见车轴的转动与马蹄的抬落。
连抬眼都不敢的青年就更别指望他能抬起头来, 只得放任他沉浸在自我纠结的小世界里。肖邦无法想象方才在欧罗拉家里发生的一切,含蓄内向的他也会有那么失控而野性的表达吗?
他竟然会主动以一种近乎孟浪的方式去抱住他的山雀,蛮横地要求他的未婚妻禁止向他人倾诉甜蜜的话语,他甚至希望那一刻世间万物都消失,那样他的欧罗拉就只能看着他了。
这是多么失智、多么无礼、多么野蛮、多么疯狂的行为和想法!
好不容易消退的热意又开始有升腾的迹象, 肖邦扣紧十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欧罗拉在他怀中宛若幼猫般的姿态, 她顺从而又魅惑的回应, 在他脑海中不停地重复着。
耳尖已经快被烧化了。
她的柔软, 她的馨香,她的温情……只要一回忆起来, 就能打破他所有的冷静与矜持, 瞬间就让那颗沉寂在夜色里的心脏被撩拨成四季轮转的昼夜分明。
肖邦失控了。
因为爱情,波兰人感受到自己的不同寻常——他原来也能不似一潭死水,也会自然地表达出内心的情感, 也会为一个人魂牵梦绕,甜蜜到暗自神伤。
只恨不能一巴掌拍醒自己,身为一位绅士怎么能如此肖想一位淑女——即使她是自己的未婚妻。
需要重修绅士礼仪的,果然是他自己。
“放心吧,未婚夫先生, 我爱肖邦不假——”
“我会朝圣,但我不会把我的爱情,献祭给我的神灵。”
心脏没来由地撞出一丝阵痛, 青年骤然收拢了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硬朗的甲与柔软的肉咬合,在掌心扩散出浅浅的眉月痕迹。
彼颂和肖邦像是他被割裂的两面。
所有非肖邦的情感都在彼颂身上重新活了过来。如同一个被关在逼仄幽暗空间里的生灵,终于推开那扇门,重新拥抱阳光下美好的世界。这个他是自由的、肆意的,可以发脾气也能坦然悔过,几乎没有伪装的内心——全部可以展现在欧罗拉面前,被她温柔地接纳的自我。
哦,肖邦……
青年闭上眼,无力地靠向靠背。
乖戾到阴晴不定的、极难相处作曲家,是他不愿意向她坦言的,真正的他。
欧罗拉说,肖邦是她的神灵,她是信徒,不会向神献祭她的爱情。
真是糟糕啊。
上一秒有多甜蜜,这一秒就有多心酸。
依照他对她的试探,欧罗拉是在意弗朗索瓦的,甚至可以称之为依赖——他承认,这种被人依靠的感觉好到每天都能给予他无限的活力与精力。
原本高高在上的神灵,愿意为他的倾心行走人间。他封印所有的神力,在她面前甘愿沦为一个普通的凡人。
如果不能对神献上爱情,那就对化身为人的他献上真心。
少女啊,等你接纳我的一切……
我会亲自卸下所有的伪装,引领你去往神界,只做你一人的信徒,用我的一切去爱你。
青年睁开眼,他看见少女倚靠在车窗边,外面的风撩起她耳畔一丝黑发,起起落落间,他看到她唇边若隐若现的温暖笑容。
肖邦的心一下子就软成一滩春水。原本他还对欧罗拉坐在他对面抱有微词——他和她是未婚夫妻,有充分的理由在马车里坐在同一边。但现在他不再抱怨她的选择,因为一抬眼就能把整个她都映在眼中的感觉,是如此的愉悦温馨。
卑鄙就卑鄙吧,在欧罗拉面前,肖邦早已失去了高傲。
如果失去他的山雀,他的世界大概再也不会有鸟语花香。
*
马车停靠在一家偌大的书店前,肖邦看着最终的目的地颇有些意外。
他想起方才欧罗拉眨着眼睛邀请他下车的灵动模样,选择放弃去探究山雀小姐的奇思妙想。无论如何,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充满奇妙,去哪好像都无所谓了。
“走吧,弗朗索瓦,我们去淘淘‘宝贝’。”
欧罗拉牵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拉着他冲进店里。肖邦的视线牢牢停落在少女主动的手上,她的手拽着他的指尖,以他良好的视力,他甚至可以看清她修剪得异常圆润的指甲。
浅淡的笑自青年的蓝眼睛扩散开来。就单只是这样被她牵着,他就被某种温暖的满足环绕了。
走进店里,沐浴着油墨和纸张散发出的特殊香气,肖邦看着欧罗拉欢快地化身成一只自由的蝴蝶,开始在她的世界里自由翻飞。
青年注视着少女奔向前台,小声地和店员交谈后,转过身来闭起一只眼,用右手比出一支枪的模样,向着被落在门口的他的胸口开了一枪。
肖邦呼吸一滞,心脏没来由地重重跳了一拍。
他的右手抚上左胸,仿佛真有一颗子弹,穿过他的□□,直接击中灵魂。
音符突然在他眼前飞速地排列组合,它们脱出条条尾巴,将彼此连接。小节线的划分,圆滑的连音线,踏板的收放,装饰音的点缀……全部安安稳稳地坐落在那条虚空的五线谱上。
肖邦胸前的右手无意识地在衣领边给这旋律编排指法,音乐家的本能逼迫他迫切想去一架普雷耶尔上将它们释放出来。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凝重,这是超出他灵感范围的乐思——完美又完整,根本不需要再斟酌、修订的最终稿。
身为一位已经风格成熟的作曲家,肖邦几乎不曾体验过还有如此疯狂奇特的写作方式。它流畅得宛如梦境,完美得不似真实……但那些错落的音符确确实实已经降临在他眼前,深深刻进他脑海了。
向来反对给作品起名的作曲家,第一次明确地给这段心之旋律瞬间找到标题——肖邦愿将它称之为“来自欧罗拉的诱惑”,绝不更改。
心脏再一次进入自由速度,失律的感觉令青年全身都有些酥麻。
这段音乐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谱纸上。它们是隐秘的,只属于欧罗拉,而肖邦,也只愿意把它弹给她一个人听。
zal——
该死,我现在是弗朗索瓦,是个“作家”!
肖邦扭头加快脚步,他逃似地走向和欧罗拉相对的方向,远远地避开她,直到他冷静下来。
灵感的缪斯就在他身后,他不能看不能听,否则便会被那些不断增多的音符埋没——他害怕过早地暴露,他害怕他下一秒就忍不住拖着他的山雀回到家里,把她的神灵弹给她听。
平常心,弗里德里克,镇定下来,如果你不想吓走欧罗拉的话。
青年不断地暗示自己、说服自己,他干脆随手抽出身旁柜子里的书册,强迫自己那些铅字。
肖邦的乐谱。
他的心瞬间就平静下来,这些来自他日日夜夜的思绪情感和艺术美学的表达,让他再一次鲜明地看到了自己被悄然揭开的另一个自我。不同于这些理性的、工整的诗意乐句,那是一个感性的、自由奔放的、热烈的肖邦。
他的爱情。
他的欧罗拉。
他的奇迹。
合上曲谱,肖邦终于有勇气去找他的山雀——他还是喜欢,有欧罗拉存在的世界。
不想他刚转身,就看到了冲他笔直而来的她。
少女虚眯着眼,一步一步慢慢前行。青年的心咯噔顿响,仿佛她的每一步都踩在他心上。
警觉,不妙,危险——他一步步地后退,直到他的后背紧紧贴在书柜上。
“欧、欧罗拉?”
啪——
少女一掌拍在青年耳畔的书脊上,带起的微风将他惊得一颤。
“解释一下,先生,你是不是披了马甲?”
嘭——
他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听着她兴味十足的说话,脑中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来自灵魂的发问最终汇成一句话:欧罗拉究竟发现了什么!
“马、马甲?你在说什么,欧罗拉?”
“呵,亲爱的弗朗索瓦先生,那我卑微地请求你,给你可怜的、一头雾水的未婚妻小姐解释一下:为什么她翻遍了这家书行,连一本署名‘弗朗索瓦·彼颂’的书都没找到呢?”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危险的引诱,她用指尖轻轻弹拨着他白村衣挺立的领尖,温热的吐息就喷洒在他的喉结上。
他的口腔中瞬间被炙烤成一片缺水的荒漠,心脏擂鼓般的响动次次击打在他快要尖叫的灵魂上。
“我、我的作品……并不在你找的那些书架上……”
“嗯哼?”
“欧罗拉,虽然、虽然难以启齿……我的确不曾以这个名字出版作品——但、我的稿酬……不低的。”
“噗,先生,你以为我在怀疑你的经济能力?不不不,我在意的是你的‘真实’——弗朗索瓦,你是真的吗?作家是真的吗?”
“向您起誓,我的女士:因为某些原因,我无法在此时就将我出版物上的署名告知与您,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至始至终,我从来都是我,我的一切都愿意属于您。”
肖邦抓住欧罗拉的手,用他最为鉴定的语气起着誓言。
“而且,如果硬要说‘马甲’的话……‘作家’有那么一两个‘笔名’写他本身‘不方便’的‘作品’,不是很正常的事么……”青年脑中飞速搜罗着能够佐证他话语的例子,眨了眨他那双纯净的蓝眼睛,“就比方说弗朗茨,他的笔名是‘emm prym’,你没听错,这个匈牙利人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女孩……”
少女的气焰瞬间变弱,她闪亮的琥珀里满满都是震惊。
青年当即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开始无声地重新掌控他和她的双人节奏。
“你看,连李斯特都这样,为什么要对我苛刻呢?如果你非要认为我说不出口的东西是‘马甲’的话,亲爱的欧,那我的确有一层马甲,但你的弗朗索瓦并不害怕,我并没有隐瞒你非道德的、不忠诚的东西。”
山雀似乎收回了她嚣张的双翼,青年满意地在心中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不,还不能松懈,他还可以想再做点什么,让她彻底忘掉这危险的想法。
“如果你认为我披上马甲伪装……欧罗拉,那就由你亲自来探寻我的真实吧。”
肖邦挑开欧罗拉耳边的发,俯首在她耳畔,用只有她才能听见的低音迷蒙却坚定地宣告。
“我只愿意被你揭去一切,你的我从来不假。”
他发现了,她就是一只纸糊的老虎,装腔作势都可被发自内心的亲昵粉碎。
虽然足够羞耻,但他也愿意鼓起勇气,享受这般与她甜腻的交锋。
等肖邦抬起头,发现他的山雀正双眼放光地望着他。
“你是……艳.情作家吗?弗朗索瓦,依照你的说话,难以启齿的作家身份又要披马甲发表……我只能这么猜想——啊,我可以忘掉的,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欧罗拉什么都不知道!”
我就算去仿写贝多芬也不会去写那些该死的玩意儿——
上帝啊,欧罗拉的脑袋究竟在想些什么,我要怎么继续接话?
很好,这辈子都不知艳.情为何物的弗里德里克·肖邦,被自家未婚妻无意间丢出的底牌打出王炸。
靠着书柜摇摇欲坠的作曲家,双脸通红,只恨不能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