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靠近的心】
真的接到这封所谓的“写给肖邦的情书”时, 即使之前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欧罗拉还是十分意外。
她略带诧异地小心打量着弗朗索瓦,发现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喜。但肉眼可见的, 未婚夫先生那条不远轻易分开的唇线, 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不痛快。
嗯,看到弗朗索瓦微微散发着郁闷的小情绪,欧罗拉唇角微勾,拿起那封情书遮起嘴角,瞬间心里就舒畅了。
谁叫这位先生连个住址都不愿意给她, 层层裹叠迷雾加身,少女看他就像雾里看花。除了一个名字, 她似乎和一个谜样的男子订下婚约。
如果这份婚约并未被当事人放在心上, 那在她给出相应“报酬”之后, 弗朗索瓦表现出来的“热心”就太奇怪了——尤其是,那些几乎和“爱情的表白”相差无几的话。
欧罗拉看不清弗朗索瓦的态度。向来习惯简简单单、直来直往的少女, 的确被这位青年的别扭躲闪、弯弯绕绕给弄晕了。
她没办法准确地判断他的心意——未婚夫先生连一句明确的话都不愿意对她说。每当欧罗拉认为更接近他一些时, 弗朗索瓦总能后撤一步,重新将距离拉回原先。
如果撇开他俩之间的这层联系,加上她已知的关于这位“作家”的模糊身份, 不对等的信息关系,终究让她不敢轻易下结论。
如果问欧罗拉是否喜欢弗朗索瓦,少女估计并不能立即就给出回答,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风格。
在她眼中,喜欢应该是坦坦荡荡的。就像能说出“j"amie chopin”一样, 是站在阳光下的大声宣告,没有一丝一毫的阴翳存在。
喜欢弗朗索瓦?或许吧。
欧罗拉不否认,这个突然闯进她生命里的未婚夫, 的确让她心生依赖、颇有好感——但她不敢说喜欢。
基于正处在十九世纪,鉴于弗朗索瓦的一切都不明晰,欧罗拉不敢肆意地去放任自身的情感,她连一句确认的话都不敢问出口。
或许这很卑鄙。她突然放弃了原本的习惯,用眼前的青年惯用的方式,小心却又随心,一步步地靠近着他。
这种事情真的太复杂,这个男人除了无意识就撩拨她的心脏,却连一句明确的喜欢都不愿意说。
到底是“名义上的未婚妻”呢?还是能有更深一步的联系呢?
欧罗拉悄悄抚了抚左边那颗又不安分的心脏。
反正弗朗索瓦知道她“爱”肖邦——男神在上,请原谅你的信徒假借您的名义,去试探一位嘴硬得可比深海之蚌的先生的心意。
“介意我现在拆开看吗,弗朗索瓦?”
她注意到他漫不经心地坐到沙发上了,也知晓他绝不会给她肯定的回答,干脆背过了身子,权当一切反对无效。
刷啦——
信纸被少女抖开,纸上这飘逸的字迹?
欧罗拉努努嘴,眉眼弯弯地开始关注语句本身。
“肖邦,我藏在心里的天使,我的今日以对你的思念里结束,明日在对你的思慕中开启。”
张着耳朵的少女,满意地听到身后某人倏然起立的声音,她唇角的弧度越发上扬。
“不——”
伸长手臂的青年被她的背影无情地拒绝。
“我愿以我整个生命去爱你,做你颈间的领结,做你手上的白手套,做你指下的琴键……你不知道,你的思想、智慧和灵魂是多么纯真、深邃和高尚。我愿以虔诚去吻你。”
少女被这露骨的话羞耻得红霞满面。她拿着信纸的手开始颤抖,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镇定自若。
“停下……”
青年呢喃的诉求再次被忽略,他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却无法隔绝那些甜蜜的情话砸向他的心田。
“如果我的爱能给你带来一丝欣慰和欢喜……亲爱的肖邦啊,不必许愿,你已经拥有了我全部的爱情。”
最后一句,少女的声音像是彻底沉浸在情书里的文字般,迷蒙的叹息,像极了深情的表白。
欧罗拉正注视着手中的信纸出神,不料纸张瞬间就在她手中被抽离出去。她看见它被人高高地举在她头顶,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便被身后的人一把拥在怀中。
紧紧的——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还在用力收拢,背后紧贴的青年胸腔里的震荡莫名和她的心脏合上了节拍,她听见来自她头顶克制的喘息声,感受着喷洒在她耳边灼热的吐气。
她的脸大概已经被火山喷薄的岩浆蹭蹭覆盖,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她的另一只手不自觉下移想要
少女发现,她已被青年禁锢在他的世界里,再也动弹不得了。
“别再念了,欧罗拉,我不允许……没有肖邦,我不允许你再说话。”
“你在我的心里点着了火焰,你几乎让我在此刻死去——我是如此后悔,竟以沉默回应你疯狂的请求。”
她开始听到他说话,声音来自头顶,像瀑布一般垂落下来。水汽萦绕,风一吹,便在云雾上架起一道飘渺的虹桥。但他的字句却是汇成瀑布的水流,自上而下不可阻挡,结结实实地砸在她的心石上,飞溅出万千碎珠。
那些强硬的、克制的、隐忍不发的言语,将他氤氲成钢琴上左手的轰鸣。藏在话语里的嫉妒、酸楚和秘密的心思,又化作右手上极轻的旋律,不仔细听,这失衡的演绎便无法听清。
身体好像失去了掌控,她好像除堪堪维持站立姿势之外,只能任由那汹涌的热烈心绪将人层层淹没。
“欧罗拉……”
少女的耳畔似乎响起了琴键上最为好听的和弦声。
“这些话只能说给我听,嗯?”
她的心脏,在他句末似请求、更似宣告般的上扬尾音里,瞬间罢工了。
“嗯。”
良久之后,少女梦呓般的回应终于让她身后的青年松软下来。如同迷途的羔羊终于找到方向,她能感觉到他每一个细胞都透露出的小小的欢欣。
“嗯。”
她听见他趴在她肩上,埋头再一次发出同一个字音,瞬间也长舒一气,笑意更加温柔。
感谢肖邦——
感谢男神曲子里众多细腻复杂到让她在黑白键盘前泪流满面的旋律,至少她被这位波兰作曲家已经磨砺得不会在情绪感知上出错。
试探有了结果:弗朗索瓦,应该是在意自己的!
少女第一次发现,青年也会像小孩子一样黏人。他抱着她不肯撒手,一点都没有放开的念头。
欧罗拉翻遍心绪,她已经无法去界定弗朗索瓦的位置了。他所编织的梦幻世间,总是格外容易让她沉迷。
既然对他有好感,他未婚又没有情人的话……可以,尝试深入了解一下?
少女微微调整着她的方案,最终决定还是顺其自然——鉴于尚未明朗时不敢轻易去说喜欢,那青年身上的迷雾,大不了就由她去一层层拨开!
“松手,弗朗索瓦,已经……够久的了。”
“不要……欧罗拉,我现在的脸很难看,你不要看。”
颈项边柔软的发磨蹭出拒绝的意味,腰间原本放松的手又紧了一份,少女有些好笑地接纳着青年的一切。
依照她对他的了解,某人应该是被自己孟浪的行为刺激到不敢抬头了。
真是,单纯又可爱的弗朗索瓦。
要想个台阶给他下呀……
“那你把情书还我,我还没好好看完呢。”
“不给,没收了。”
“先生,没记错的话,那是你送我的我给肖邦的情书?”
“那也来自于我,我后悔了,没收,你再提别的要求。”
笑声从欧罗拉口中飞出,它们带着些意味深长的韵味,让某位感知情绪的大师瞬间警觉抬头。
少女顺势就借力逃开他的手臂,看着面色微红的弗朗索瓦,笑得越发狡黠。
“来自于你?哦,我可亲的弗朗索瓦,那你如何解释信上的字迹完全不属于你?”
青年晶亮的蓝眼睛里的神光即刻转成呆滞,瞬间被石化在原地。
“啧啧,真是不幸啊,先生,送您墨水礼物的时候,我有幸和一位大作家打了欠条——这里顺带感谢您帮我付清欠款,我昨天去简·赫本的时候,只领回了被雨果先生批注作废的字条——好神奇呢,他的字迹和这情书上的字如出一辙?”
青年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欧罗拉凑近弗朗索瓦,丝毫不在意他满脸尴尬。
“能让雨果先生当你的枪手,彼颂先生看来真是一位大作家呢?为何我的大作家连一封情书都要人代笔呀——嗯,你连誊写一遍都不乐意,作假要留这么大的破绽,是生怕我不当着你的面品读它吗,弗、朗、索、瓦?”
良久的沉默再次降临,就在欧罗拉以为逗弄过头时,那位先生终于抬起他的头。
他眼中的蓝深邃成一种朦胧的灰,身上纷杂的情感似乎落地就能著成万字长篇。
“我怎么会去写它呢,欧罗拉?身为你的未婚夫……就算我再会写诗作文,我怎么可能愿意替你向另一个男人表露心迹?”
很好。
欧罗拉偏过头,隐去脸颊边再次泛起的绯色,藏起嘴角那丝甜蜜的、得逞的微笑。
“放心吧,未婚夫先生,我爱肖邦不假——”
“我会朝圣,但我不会把我的爱情,献祭给我的神灵。”
少女趁他不注意,从青年手中抽出那封写给肖邦的情书,转过身子,将它放在钢琴上。
谱台上摆着《李斯特练习曲集》和《名手之道》,作为挚爱肖邦的钢琴家,的确有些太不像样了。
“换个‘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方式吧,今天天气正好,我们出去走走?或许,你会愿意让我请你吃顿午餐聊表歉意?”
言笑晏晏的欧罗拉再一次向着不知所措的弗朗索瓦释放出阳光般的笑容。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青年微微怔愣了片刻,这才发现少女已经放弃了追究先前混乱的一切,好像可以重新翻篇,好像可以抹掉这些不堪回首,再一次安定地回到她跟前。
他对她的提议执双手赞成,请告诉她他的马车就在门外,他十分乐意和她一起出去走走。
松了口气的弗朗索瓦绝不会想到,这次换成是他,进入欧罗拉的节奏了。
*
找不到。
她绝没有看花眼。
欧罗拉发誓,她把书店里文学书籍的展示柜来来回回核对了两遍,确定没有一本书印上“弗朗索瓦·彼颂”的字样。
她扭过头,看着在另一边翻看书页的先生,眯起了眼睛。
“欧、欧罗拉?”
少女一步步逼近她的目标,终将青年逼得退靠在书架上。
弹钢琴的右手撑上书脊,精明的琥珀和惶恐的蓝宝石四目相对,她的笑灿烂又迷人。
“解释一下,先生,你是不是披了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