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z liszt】
李斯特的心情从未如此雀跃过。
迷人的笑从出门起就没从那张俊朗的脸庞上消失, 他湖水般的眼睛里荡漾着粼粼的波光,就连他的卷曲的发梢都在耳畔边欢快地起舞。
被这样一尊天然发光体占据视线,肖邦只觉得腻得发慌。他甚至怀疑自己邀请他去见欧罗拉, 会成为他此生最大的、不堪回首的失误。
但行程没法更改, 他早已和山雀小姐订好时间。
自那日他开口请求好友后,某个匈牙利人几乎每天都要掰着指头倒数好几次,以确认会面的日子——这让波兰人对贝多芬一派的钢琴家的好感再次降低。
数个数有那么难吗?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回应他的只有巴黎宠儿的一如既往。
“啊,弗里德,你看我的发型衣着有没有问题?我这一身是否妥当?”
“……恕我直言, 弗朗茨,就算你现在披着睡衣, 也没时间回去换衣服了。”
如果不耐能具现化, 那它一定会在肖邦头顶标上一个鲜红的十字路口标志。
可惜现在是十九世纪, 我们只能看见他额边隐隐跳动的青筋。毕竟李斯特反复确认的东西,正是先前折磨过他的——这个男人在出门前, 甚至来回换了十套衣服!
如果不是自己发出的邀请, 波兰人甚至怀疑匈牙利人要去赴一个绝对正式的约。
“睡衣?主啊,弗里德,你竟然——”
“闭嘴, 李斯特,那是我的、未婚妻,请不要随意调侃。”
金发的钢琴家接收到身边好友的不悦后,扁嘴安静下来。
肖邦总算能重新收拾下心情。明明去见他的宝藏是件高兴的事,绝对不能被人败坏兴致。
“弗里德, 安亭街,我们要到了。”
金毛鹦鹉又开始兴致高昂地叽叽喳喳,好像这条街他从未来过那般新奇。
要不是为了欧罗拉, 为了推荐信——
肖邦只恨除了李斯特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令那张嘴停歇。
仁慈的主啊,请原谅,他真的只有一瞬间,想把这个人从马车上踢下去。
……
等到了目的地,李斯特一把拽住肖邦,指着某个方向。
蓝眼睛的青年瞧了眼,发现对方所指的玻璃窗后,呈现出欧罗拉弹琴的影像。他的眉目瞬间就舒展开来,琴声非常微弱,但隐约可见弹琴人的心情。
肖邦的唇线开始有了温暖的弧度。
不为其他,他知道她心里晴朗,他的世界就不会有云翳。
“我们悄悄地进去——弗里德,我想听听她放松时会弹什么样的曲子。你对此有什么猜测吗?”
“……说不好。虽然有些遗憾,但这样的情形,她应该不会弹我的曲子。”
直爽的匈牙利人立马送了看似一本正经的波兰人一记白眼。
是是是,你的未婚妻小姐最喜欢的是肖邦……我听见啦,记得很清楚。
“所以,我的提议你怎么看?你难道就不好奇你的宝藏真正的内心世界?”
“……”
肖邦没有立马给出回答。
就在李斯特准备放弃说服他,迈步去敲正门的时候,他发现好友已偏离的原本的路线。
完美。
果然弗里德,会别扭地在意这些小细节呢。
……
越靠近窗子,琴声就越加明晰。
李斯特还没跟上肖邦,就发现他似乎石化一般,停在枣色的帘幕后一动也不动了。
他连忙轻步快移过去,顺带张起耳朵。
嗯?贝多芬的《c小调第八号钢琴奏鸣曲》是怎么弹的来着——
向来最为推崇这位乐圣师祖的匈牙利钢琴家,也被屋内传来的旋律牢牢钉在地上。
作为改编钢琴曲的大师,李斯特先生没有不敢碰的题材,更不会有顾及。
只要他喜欢,只要他觉得作品值得传递给更多人听,他就愿意花些功夫把全世界都搬到钢琴里。交响曲、艺术歌曲、无词歌……区别只在于,改编曲中的“liszt”成分占比的多寡。
但他从来没有这样改编过贝多芬。
这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巅峰的“悲怆”第三乐章,原本的戏剧性被反转成另一种戏剧——听上去就像乐圣突然从酒保手里接过一盏香槟,猛地滑进舞池,踩着稀碎活泼的小舞步,把悲怆演绎成云淡风轻的……嬉笑怒骂?
或许一点怒骂都没有。
李斯特赶紧挥散了脑海中近乎令人冷颤不断的惊悚画面,刚抬头就看到好友戏谑的嘴角。
建交已久的两人,仅用一来一去的眼神,就完成了一场交锋。
“哈,弗朗茨,听听这个贝多芬——你现在知道你乱弹我夜曲时,我是何种心情了吧?”
“……你就不怕她惹我生气?我可是会扭头就走的。”
“不,亲爱的好友,我非常开心我的小姐帮我报了仇。慢走,需要我附送一个挥手吗?”
“弗里德——”
一曲刚好结束,但结束也是开始,如果演奏家没有停止的意愿的话。
同样的节奏风格,同样的改编,只不过这次跳舞的人变成了莫扎特,旋律是他的四十号交响曲。
匈牙利钢琴家瞬间来了精神,他满意地看着波兰人再次化作一尊石像,心中豁然开朗。
哦,他发誓,从现在起李斯特最喜欢的女钢琴家,就是屋里的那位小姐。
如果湖蓝色的眼睛能说话,那它对另一双天蓝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哈,报应来了吧。”
静下心来倾听,李斯特越发品出这两首离经叛道的曲子中的韵味来。
它们并非亵渎,也并非玩乐,音符的打散重建自有一套内在理论驱动,包括鲜明的舞蹈节奏风格,这完全是一种新型、从未现世的、却又成熟的音乐类型。
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尝试五线里的无限可能了。
等这曲结束,李斯特迫不及待地在打开的窗边显出身形。
他甚至敲了三下玻璃提醒弹钢琴的小姐看过来。
“日安,小姐,您刚刚演奏的曲子……非常、非常的有趣。”
“李、李、李斯特!”
金发的钢琴家可以对上帝起誓,他此前绝对没有见过这位如此可爱的小姐。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内心的快乐,他甚至大着胆子在悬崖边撩拨沉默的好友。
“哎呀,这就被认出来啦?”
*
肖邦坐在未婚妻小姐家的沙发上,脸上虽然挂着笑,但这种正面的情绪并未走进他的内心。
即使喝着欧罗拉亲自给他沏的茶,即使身边那个向来闹腾的人终于学会了矜持和安静,他依旧在不高兴。
原本清淡的茶水,竟在口腔中迸发出只有生茶才有的苦涩。
被她记住口味偏好也不能压下心里的莫名情绪。
“欧罗拉……你见过弗朗茨吗?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他了?”
肖邦尽量不去理回心中的异样,否则他就无法自然地说话。他可不想连声腔都染上幽怨,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幽怨。
话题被牵出,两道视线都落在客厅里唯一的女士身上。
一道是追根究底,一道是好奇探知,两两相加本该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却在她的坦然应对下消失无踪。
“嗯,弗朗索瓦,我见过李斯特先生的画像,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
画像……
你那么喜欢肖邦,就没去看看他的画像吗?
有些怄气的波兰人刚要发问,就被身旁的匈牙利人热情地抢了先。
“欧罗拉,扔掉那些束缚的敬语词汇,请以朋友待我就好——我想知道你对照的是我哪张画像上的脸孔?是安格尔的素描还是?”
“应该……是一副版画?”
“是那张我销量最好的肖像画吗?哈哈,那张画一小时内就卖出40张呢——你把那幅画像珍藏起来了?”
“没有……我没有买到。”
这都是什么诡异的谈话?
弗朗茨,我叫你来是听她的钢琴,给她写推荐信的。
请你光鲜亮丽的脑袋赶紧想想正事!
“那真可惜……你要不要我送——嗷——”
“?”
对付不知好歹的、昏头上脑的匈牙利人,踩他一脚是最正确、最迅速的方式。
世界终于安静了。
“欧罗拉,你有见过肖邦的画像吗?看一次他的画像,你也能认出他吗?”
肖邦终于下定决心,带着些期许,问出了他最想问的话题。
“弗朗索瓦,你问这个问题是……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见过肖邦的画像,不止一幅——”
波兰人身体一僵,呼吸都快停滞了。
“但是,那些画像……恕我直言,我真的无法拼凑出一张明确的脸——我也想,一眼就能认出肖邦啊。”
看着一脸遗憾,叹着长气的欧罗拉,旁边将爆笑憋在喉管里,用眼神拼命示意“要不要我推荐你一个可靠画师”的李斯特,身为弗里德里克·肖邦本人的弗朗索瓦·彼颂先生,最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
“好了,愉快的寒暄到此结束。可爱的欧罗拉小姐,我能近距离地考察你的钢琴吗?”
“近、近距离是指?”
李斯特放下茶杯,端端直直地向着钢琴走过去,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在欧罗拉的身边。
回过神来的肖邦瞬间就被匈牙利人弹断了理智的琴弦。
“李、李斯特!”
“可以直接叫‘弗朗茨’哦,欧罗拉。我先听,末了我想和你一起弹——完全不用紧张,就当我是个大布娃娃怎么样?”
钢琴盖被面色不善的波兰人连敲了三下,带重音记号的。
得意忘形的匈牙利人懒洋洋地甩给他一个眼神,并指着沙发发号施令。
“啊,‘弗朗索瓦’,这里是钢琴家的地盘,你一个作家就不要来掺和我们的愉快交流啦。”
弗朗茨·李斯特——
他果然,就该在来的路上,把这个该死的自来熟从马车上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