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接他和她的夜曲】
“我要带钢琴回家!”
需要用怎样的克制,才能不将胸中的汹涌的情感倾泻在语句里,只化作洋溢着幸福感的轻叹?
欧罗拉不需要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她所有的时间都被眼前这些漂亮的、古典的、高雅的木质乐器支配——
要在里面挑一架契合她音乐灵魂的钢琴,带回家,一生不弃。
充满少女气息的梦幻蕾丝女帽被取下,欧罗拉将它收在身前。那位接待她的店员顺势上前一步,细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收好帽子。少女摇摇头回绝,她更习惯自己的东西就在身边。
帽子随手就可以放在钢琴上或琴凳边,麻烦别人大可不必——原本她就觉得这类的女用配件着实累赘,但在佩蒂特的眼神攻势下不得不举手投降,乖乖戴上了它。现在是十九世纪,一位淑女出门一定要带好帽子,否则便是极为失礼的行为——要不是她逃得够快,这位嬷嬷甚至想让她带上小阳伞呢。
店员隐晦地打量了女客一遭,笑着意欲将她引向另一边的立式琴。
“抱歉,我想看的只有演奏琴,”欧罗拉驻步,指向橱窗边的三角钢琴,“不要立式。”
立式钢琴虽然小巧精致,大大节省了三角钢琴需要独占的空间,但两者还是区别甚多。纵使在现代,有很多知名钢琴品牌旗下的立式琴,都打出“让演奏者有弹三角琴的体验”,但它们的声场和手感几乎完全不同。
更有甚者,能弹好一台立式琴,却在三角琴上找不到内心的声音。
钢琴家永远需要最高的标准。
“那……小姐您需要琴师吗?我去帮您请——”
“谢谢你,不过不用了。我的钢琴,当然要选手和耳朵最喜欢的那个。”
店员眨巴着眼睛,惊讶地看着女客潇洒地走向那台将帽子轻放在琴凳边,坐下打开琴盖,骤然转换了气场。
——那是一瞬间就能将她和众人区别开的,属于真正钢琴家才会有的,绝对自信。
*
肖邦的《C大调练习曲》在普雷耶尔琴行里回荡成一片辉煌。
此刻在大厅里的人,不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在琴声响起时为之侧目。
瞥见新来的客人指向三角钢琴那一幕的琴师,刚迈出的脚停滞在半空中,他将不可思议的目光直愣愣地投向橱窗边——
拿这首曲子试钢琴?还弹得这么磅礴流畅?神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勇气,竟能鼓动我去给她试钢琴音色?
琴师先生默默收回那只擦得闪亮的皮鞋,放任自己沉浸在少女的音符里。
这漂亮到可以用神圣形容的音色,太教人享受了……他发誓,他从未想过,窗边这架有着狂野木纹的深棕钢琴,竟可以发出如此迷人的音色。
乐曲结束,琴师还在回味绕梁的余韵,但接下来响起的乐句却叫他头皮发麻——是李斯特的《f小调练习曲》。
他瞪大了眼睛,清晰却迅捷的音符在他眼前俯冲下来,闪电般略过他的耳朵,高昂的情绪瞬间就激起他内心的震荡。
这真的是第一句就让他在钢琴前崩溃的f小调练习曲吗?为什么一个女孩子能这么轻易地演奏出来?
早该知道的,目标明确只要三角钢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用肖邦和李斯特的曲子试琴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这水晶一样的音色,只是随手一弹,似乎比老板夫人的演奏还要高级——普雷耶尔夫人[1]可是全巴黎最会弹琴的女士了。
琴师的心脏跳动几乎要和节拍器上的行板相当,尤其在琴声戛然而止后。
怎么,不弹了?果然李斯特的曲子还是太难了吧?
小心翼翼吞咽着口腔分泌物的他,为少女清脆的一句话而踉跄。
他见她摇着头遗憾地说:“琴不太符合我的标准,换一架再继续——我要‘演奏级别’,麻烦请指给我看。”
这就试出来啦,这琴哪里不好了?我甚至觉得你把它弹得好听了十倍不止啊?
琴师微张着唇,他的思维宛若被按下暂停键,只能机械地转动眼睛,呆滞地看着那位少女在钢琴上神话一般的表演。
一架又一架,从《肖练》到《李练》,手稳到在每台琴的乐句表达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能在普雷耶尔琴行当试琴师,本就是他最为荣耀的事。但现在,在那双被施了魔法双手的触键下,他所有的骄傲都荡然无存。
神啊,原来真的有人是为弹琴而生的;
老师啊,我今天好像看到了音乐天使在弹琴!
*
找不到,真的找不到。
一架架钢琴试过去,可供选择的琴越来越少,但欧罗拉还是没能找到最合适的声音。
这些古钢琴[2],真的不愧是遗落在时代里的乐器。
纯手工的制作的物件,充满着奇特的不确定性:跳出现代钢琴的制式、尺寸的绝对标准后,简直可以用五花八门来形容。钢琴大小、琴键数目、音色性格……统统都自由地随着制琴师的喜好任意变动着。
没有真空铸造的铸铁板,没有经过百年技术提升品质的琴弦,就连琴键的配重都有些不均……但它们就是能发出特别的声音,有几架琴音色特别有味道——但就是,离她的要求差了那么一些。
十九世纪的钢琴简直太有个性了,每一架琴都有着自己的脾气,要去适应,要去磨合。弹起来很有挑战性,在它们身上找到自己声音的过程,就像拆礼物一样。
早在德累斯顿咖啡馆里的立式琴上,欧罗拉就领教过这种惊喜。
试琴用肖邦的C大调,在琶音跑动中听各音区音色配比和过度,左手验证低音部声音是否扎实。如果一遍肖练一可以顺下来,那她会再用李斯特的f小调前几句听钢琴的纯净度。
要么过度不和谐,要么声音容易混杂……她几乎无法想象,用这样的钢琴,肖邦和李斯特是怎样保持住他们的耳力和音乐审美的。
“还有别的琴吗?”欧罗拉不知疲倦地问道。
挑琴她永远不会累,但唯独害怕寻觅万千却找不到契合她内心肖邦的声音。
“小姐,您已经把店里最合适全弹过了……普雷耶尔展厅里最好的还没办法满足您挑剔的耳朵吗?”
跟了欧罗拉一路的店员有些欲哭无泪。要不是这位小姐一直在认真选琴,她几乎要怀疑此人是对面埃拉尔琴行丢过来砸场子的。
“真的,没有了吗?”少女琥珀色的眸子像是忽地失去了光泽。
“……您要不去试试那架吧,”店员迟疑着,给她指了个方向,“那架是‘特制的’,普雷耶尔先生本是决定把它移到音乐厅去的,但一直没人来搬。”
偏僻的角落,深棕色的琴躺在那毫不显眼。
它除了谱台上的镂空藤纹外没有多余的花哨装饰,琴腿的曲线柔和简洁,细微中可窥得一丝温润优雅。走近后才能看到外壳上胡桃木的细腻纹路,木材和封漆酝酿成一种森林的香气。紫檀的黑键,骨质的白键贴片冷凉的涩感从指腹传来,欧罗拉心里的躁动瞬间就被它抚平了。
近乎九尺的体格,琴键数不多不少。在一堆雕梁画栋、镶金嵌银的琴里,它就像一个沉默的歌者。
“这架琴……”店员刚想说些什么,钢琴便开始唱歌了。
暖金色的圣咏,火焰一般的热情[3]。
法国琴音色的丰富与空灵,在黑白间清晰地呈现出来。珍珠般圆润的发声,银子般清亮的音质,冷静而理性的特质,恰到好处的琴键阻尼感……
欧罗拉微仰着头,这才是她期待的肖邦的钢琴声。
可以,换曲子了。
弹琴人不给任何人逃离的机会,素手轻触,夜色便在普雷耶尔大厅中弥漫开来。
薄雾一般的云层,白纱一般的月光,摇曳却不发出声响的树影……细腻到极致的处理,用一阵微风的力度,将乐声吹拂进所有侧耳倾听的心里。
轻柔的笔触细细勾画夜的轮廓,低语般的倾诉化作夜的旋律。把所有的思绪和情感都交融在夜幕里,可以尽情宣泄,亦可默声哭泣。需要安慰的,渴望被安慰的,都在梦呓般的絮语中,被温柔地拥抱。
于叶尖汇聚的此夜第一颗晶莹,坠下,而后整个世界都被原谅。
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每一次弹奏都会被他的音符夺走呼吸。
无数的过往雪片似的在眼前闪过,最终留下的画面,是幼小的夏洛琳给欧罗拉磕磕绊绊地拉着这首曲子,终于让她能以眼泪倾泻所有悲痛的场景。
那一天,她双亲逝世刚满一周,她也做了一周不会说话的无魂人偶。
那一天,她第一次邂逅他的音乐,在汹涌的泪水中被他引领进光的世界。
肖邦是欧罗拉的救赎。
只要记忆不灭,她愿意永远弹响他的钢琴。
*
当肖邦和普雷耶尔刚打开办公室门时,隐约的琴音就自楼下传来。
两位男士对视一眼,默契地驱步走向前方的露台。
卡米尔随意地倚在大理石的栏杆上,肖邦侧身刚好立在拐角,恰好能看到偏僻角落里的钢琴和弹琴人的背影。
“这架琴……”卡米尔喃喃自语,“这不是你上次挑的琴吗?他们怎么还没给我搬进音乐厅?”
“噤声,仔细听。”肖邦的回答言简意赅。
普雷耶尔钢琴向来都是私密的,尤其适合坐在它边上细细品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琴音传过来也就更加绰约了。
尤其对方弹的还是首夜曲,飘渺的乐声宛若梦呓一般。
这首曲子一直都是好友在沙龙里的保留曲目,自题送给自家夫人后,卡米尔对它的评鉴要求越发严苛。他曾固执的认为,只有肖邦自己才能弹对曲子的味道,但现在——
“弗、弗里德,真的不是你在弹琴?”
“……”
肖邦没有理回惊讶万分的卡米尔,他注视着沉浸在夜曲里的欧罗拉,微微失神。
她,记住了?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和她的初见——不是在德累斯顿的咖啡厅,也不是在沃德辛斯卡的玫瑰园。
想要用湖水结束一切的少女,因为一首歌泪流满面,选择继续留在尘世间。
《降E大调夜曲》。
这正是弗里德里克·肖邦和欧罗拉·沃德辛斯卡初见时,他哼给她听过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