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变更的婚约】
接到沃德辛斯基伯爵的信函时,肖邦已经准备收拾行李回巴黎了。毕竟受凉给他带来的病症已经基本消退,他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在阅读完纸面上的信息后,肖邦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甚至在他眼里,那些墨字构成的词句简直惹人发笑。
“请您前来……详谈‘婚约’一事……”
肖邦对这份邀请持保留意见。
难道几天前安东尼深夜应邀是梦游,他透露出来的一切会是梦呓?
婚约?
那不是你们想方设法要抹去的东西吗?
棕发的青年静默着,将它丢进手边的置物铜盆里。里面装着近来与“德累斯顿”有关的全部信件,盆底黝黑。
他划着一根火柴,却在丢下的瞬间迟疑了。
火光渐渐停止燃烧,肖邦思索片刻后,将灰梗丢进盆里。
他重新清洁手指,取下衣架上的外套,决定去赴约。
无论结果如何,沃德辛斯基一家都曾给予过肖邦真诚的关怀。尽管他们不再是他记忆里的那般模样,但于情于理,他都该在离开的时候,和他们好好道个别。
这一别,大概就是永远。
*
沃德辛斯基一家在德累斯顿的住处和肖邦记忆里的相比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这间屋子觉少不了欢声笑语。小儿子安东尼最爱插科打诨,小女儿玛利亚则会捧着哥哥的场,在钢琴上弹出活泼的旋律。
人声和音乐一直以来都是这里最不缺少的东西。
但今天,热闹从这间屋子里彻底消失。
甚至,就连曾经的热情都似乎消退了。
——没有人下楼来欢迎青年的到来,只有一位谈不上熟悉的女仆。
顺着女仆的接引走了几步,肖邦不动声色地开口:“请问,玛利亚和安东尼他们呢?今天不在家吗?”
女仆转过身,柔声回答道:“先生,小姐和少爷在两天前已离开德累斯顿。”
这算是为了彻底避开会面吗?
肖邦停下步子,不禁怀疑前来拜访的决定是否正确。
就像坐落在乐谱第一小节上的速度标记一样,从一开始就限制着音乐的时长。
或许通过书信暗示所谓婚约的态度,双方都能体面一些。
“先生?”
女仆见客人迟迟没有动作,上前提醒似乎正在走神的青年。
“我想先去音乐室坐会。想必沃德辛斯基伯爵这会正忙,大概无暇召见我。”
“先生,音乐室里面的钢琴今天一早就被寄回华沙了……您还要去吗?”
女仆并未细听肖邦的言外之意。她只是记得这位先生先前常常和少爷小姐们在钢琴前相聚,好意提醒他音乐室并不是个好选择。
然而回答她的又是一阵沉默,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去。”
听到青年的回答,女仆这才松了口气。
“好的,先生,我给您开门。”
迅速抓住门把手的女仆不太明白,以前待人像春风一般的青年,为何今天相处起来会那么难——她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死寂般的沉默了。
“我去通报伯爵一声吧。老爷就在书房,稍后您可以自行去见他。”
女仆将音乐室的大门彻底打开,微施一礼后快步离开。
听着渐远的足音,肖邦并未在意仆从不同平常的态度,慢慢走了进去。
视野中去除那架三角钢琴后,音乐室变得空旷许多。
其实说是音乐室,它也相应承担着部分会客厅的功能。几天前,几个年轻人也曾在这里弹琴放歌、嬉笑玩闹,主人则在一旁的沙发椅上独自品茶,一派祥和温情。
但现在,这里只剩下零落的几处椅子和矮茶几。
不,不止如此——
在原本放钢琴的位置,乐谱散了一地。部分纸上似乎还印着些许浅浅的印子。
肖邦走过去,将最近的一张曲谱拾起。
他用手掸了掸,中指指尖传来轻微的尘埃感,留在五线和音符里的印子便几乎看不出了。
是鞋印。
大抵是搬运钢琴时,琴谱掉落却没有引起注意,经过匆忙的步履,沾染上的落寂。
谱纸上还残留着铅笔的痕迹,标注着音符的指法和一些简短的、演奏需要注意的细节。
字迹写得很轻,字体优雅得体。
这是他的铅笔字。
也是他的钢琴曲。
青年闭口不语,眸中的神光暗自流转。
从这些散落的曲谱里,他渐渐明白了一件事:他原本想要求娶的,得到过沃德辛斯基伯爵夫人口头婚约的温婉淑女,并没有那么适合他[1]。
至少,青年十分确定:玛利亚小姐,对“肖邦的音乐”,并不是真的的喜欢。
浅淡的笑意在嘴角浸染开来。
肖邦一时不确定,自己这会的心情是自嘲多一些,还是如释重负多一些。
但他内心十分平静,甚至庆幸自己走了这一趟。
玛丽亚小姐不缺一份被肖邦标注讲解过的乐谱——无论纸上的音乐出自于谁——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拥有它们,也随时能请到专人为她解惑。
她并不在意,钢琴上的乐谱是否会有欠缺。甚至,她根本不记得曲谱就落在谱台上。
换上那幅标准的社交表情。肖邦刚想任由谱纸从手中滑落,转身离开音乐室去赴约,却因为走廊传来的对话声中止行动。
有人接近这里。
看来今天来拜访沃德辛斯基伯爵的人,不止他一个。
“小姐,前面是会客厅和音乐室,穿过它上楼,夫人就在上面。”
“音乐室?我能不能……先去里面看一眼?”
轻易就能从对话识别来者的身份,女仆和女访客而已。
或许访客有些特别,毕竟从声音听,接待她的仆人是一直跟在伯爵夫人身边的那位。
原本这是会被青年转头忽略的事,但少女的声音却令肖邦十分在意。他应该不曾结识过她,但就是觉得熟悉——而这绝不是错觉。
身为钢琴家,青年从不怀疑自己的耳朵。
“小姐,当然可以,毕竟夫人吩咐过要带您好好看看。这边请。不过务必不要停留太久,毕竟夫人在茶室等您。”
足音越来越近,肖邦下意识地冲向左边的展示柜,那里展示着些来自东方的瓷器。
以前,在他还是这幢房子里最受欢迎的客人时,来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音乐室——他知道,在那个柜子边上,有足够容纳一个人藏身的空间。
那儿基本处于屋子里的视角盲区。感谢沃德辛斯基先生挑了幢匹配他头衔的房子,若大的音乐会客厅没人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甚至还有落地窗帘作二重遮掩。
不知道为什么,青年并不想撞见生人,但他又想不动声色地验证自己的判断。
“音乐室……为什么会没有钢琴啊?”
从期待到失落,女孩子的声线明显地在空气中画了个倒“V”。肖邦几乎可以想象对方从兴致勃勃秒变颓唐无力的模样。
女仆细心地给少女将方才青年听过的解释再说了一遍。
“我还以为可以在这里摸到大三角来着……”
尾音里的遗憾和怨念几乎要令肖邦的嘴角上扬十个度数。
不知为何,青年竟想起曾在巴黎时,某个金发的匈牙利人兴高采烈地推着他去男装店,献宝似的招呼柜台展示他看上的那个漂亮领结[2],结果被店员告知刚巧被卖掉后,一幅在演奏会上弹错音了的滑稽表情。
“咦,这些乐谱是?”
“小姐,别碰——这些垃圾仆人竟然忘了收!上帝啊,真是失礼,清扫房间的仆人是耳聋了吗?我马上带您离开,夫人果然就不该招这些不靠谱当地人……”
原本微弯的美妙弧线瞬间拉直,笑意从肖邦脸上消失。他捏紧手中的那张谱纸,退到阴影里,讳莫如深。
“您说错了,这绝不是垃圾——”
像是在黑暗中点亮的烛火,少女温和地回着话,却字字毋庸置疑,仿若维护着真理。在肖邦的视线里,阳光透过布帷,将一个隐约的、捡拾乐谱的影子拓在上面。
“这是《肖练》啊,是练习的时候会因为一个小节就疯狂,是弹好一段就能哭着大笑,是藏在简单音符里海般的细节……超越纸张本身,它是宝藏!”
“可是……恕我失礼,小姐,夫人吩咐过‘运走钢琴后清扫这里’,那就意味着这些纸张是‘可以丢弃’的东西。”
不愧是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侍,肖邦完全可以捕捉到她话中的潜在意味。
“我不否认女主人的判断。但我记得,您刚才说过钢琴和您家小姐的离开,并不是同时?那是否还有一个可能,曲谱被留在这里,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能弹这些曲目的话,我想她一定是喜欢音乐,爱着肖邦的。”
“收好它们吧——相信我,如果您家小姐得知丢失了这些曲谱,她一定会想要追回它们。”
少女的执著令肖邦哑然。
他看着遮蔽的窗帘上属于她的影子跳来跳去,把地上的曲谱全部收到怀里。
只是为了让他的作品免遭遗弃——一个陌生人,竟比他的“波兰亲人们”,要珍视得多。
真傻。
肖邦倚着着墙壁,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这句感叹,不知是给少女的,还是给他自己。
“您看这些标注,她学的时候是多认真啊……一个爱着肖邦音乐的人,只会允许他的曲谱被翻烂在自己钢琴的谱台上——不,或许连翻烂都不允许呢!”
青年骤然睁大眸子,少女的话不亚于在他的心脏里引发一场地震。
起风了。
遮挡的窗帘在他眼前耸动,他却像一枚钉子似的扎在那,未曾动弹分毫。而她似乎沐浴在圣光下,轻抚着怀中的那沓曲谱,毫无保留地袒露着她的内心。
帷布摇曳,在见与不可见之间,少女温柔真诚的笑,渐渐倒映在青年天蓝色的心灵之窗上。
“是你?”
音容重叠,所谓的熟悉感被揭开谜底,关于她的记忆随着一段练习曲彻底浮现。
就像春日里的一记惊雷,劈开所有的沉寂,带来温润的甘霖——
也不经意唤醒了,肖邦那颗渐眠的心。
……
不知过了多久,肖邦终于从隐蔽的角落里走出来,这间屋子里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那张矮脚茶几上,置着一份被整理好的乐谱。
不,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条发带。
许是听出那位女仆的敷衍,少女特意解下头上做装饰的发带,将曲谱叠放系好。毕竟曲谱不属于她,讨要它们也不合适,她只能选择这种笨拙的、却又固执的方式。
藕色。
不同于粉色的天真无邪,它更像是蒙上一层灰色后,依旧不改的温柔。
肖邦拨了拨这根发带,确认这颜色不愧曾属于她。
“先生……您手里的那个,能让我拿去处理掉么?”
青年抬起头,发现最开始接引他的女仆此刻正红着眼睛,唯唯诺诺地望着他。
“另外……老爷处理好事务了,您快去书房——”
“请给我一张大牛皮纸。”
肖邦打断女仆的话,将手里那张乐谱小心地插进发带交叠的十字线里。
“您说什么?”
“反正你要将它‘处理’掉,不如交给我?还是需要我再亲自向伯爵大人请示一下?”
“不,不用——我马上去拿纸,保证给您包得好好的!”
如果乐谱的主人真的在意,在她离开的那天,这些纸张就应该安稳地存放在行李箱里。
你看,它们还是难逃被遗弃的宿命;就像我,也要去接受命定的结局。
谢谢你,不知名的小姐。
如果走出这里前,我还能再和你碰一次面……
那我希望这次,能在阳光下得知您的名字。
收拾好一切,青年改步去往他真正该去的地方。
*
“我的夫人允诺你的那件事我已知晓。老实说,我亲爱的孩子,这种事决定权理应在我手中……况且,你并没有征求过‘当事人’的意愿不是吗?”
“不过,鉴于我们两家多年交好,身为贵族越发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那个‘约定’,我们愿意履行——一个正正经经的‘沃德辛斯卡’。”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我的第三个女儿,我愿意将她许给你。”
在伯爵的书房里,青年简直如同经历了一次灵魂的震荡。他完全无法想象,比起拒绝的答案,还会存在第二种惊世骇俗的选择。
那个含笑的、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中年人,真的是他熟络到可以称之为叔叔的人?
浑浑噩噩地走出书房,接受伯爵大人好心的建议“去安静地细细考虑一番”,肖邦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园的木长椅上,彻底将自我放空。
如果说宅邸内,一切都令人窒息的话,那这片玫瑰园,足够让人再一次找回呼吸。
不用去思考那些纷扰,不必去在意那些弯绕,渐渐平复下来的青年,思维终于恢复正常。
欧罗拉·沃德辛斯卡?
肖邦并不怀疑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姐的身份,他只惊叹于“波兰亲人”使出的手段。
他一向不爱言明,总以为暗示足矣——奈何这次,他骨子里的委婉,竟成了可以利用的东西。
沃德辛斯卡啊……
伯爵的行为在外人看来根本挑不出错,他轻易就转换了立场。如若青年递给他否定的答案,最终被谴责的将会是肖邦。
“妈妈,请原谅我……我没有办法……”
青年靠在长椅上,紧抿着唇,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出微弱破碎的声音。
他早已想通这门婚事破灭的原因,也准备好接受毫不避讳的拒绝。但他实在无法对这种反转般的补偿心安理得,去将一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婚姻,简直比索然无味更像灾难!
……
“先生,请您嫁给——啊不,是‘请您成为我未婚夫’,可以吗?”
玫瑰丛传来的异响,带着一句风风火火的请求突然打破园中的宁静。
肖邦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
眼前的小姐低垂着头,弯着腰,双手将一份婚契书举过头顶,直端端地送到他面前。
她双手紧拽着纸张边缘,肉眼可见细微的颤抖。但态度十分诚恳,并非玩笑。
“……”
阳光有些过于耀眼,甚至让人头晕目眩。
肖邦的睫羽来回扑闪,白纸和少女毫无装饰的发髻并未消失。
他有些懵。
并不是幻觉?
那就是我耳朵出了问题。
青年僵坐在木长椅上,身后的玫瑰花丛越发鲜艳。
此刻,他的脑中不断重复着某人在琴键上超affolé glissando[3]的回响。
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等我回巴黎后,你务必要为我的耳朵负责——如果不是因为听多了你的钢琴,我怎么可能会出现幻听?
“未婚夫”?
仁慈的主啊——我这是,被人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