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念桐并不知道, 自己昏睡的时候,一直在流眼泪。
从眼角滑下,落进乌黑的发丝间。
方桐那么泼辣一个人, 景远谦的离开都没让她在人前表现出一丝难过, 此时看着景念桐的样子, 心疼地跟着红了眼。
又又懵懂地似乎感受到家里的气氛,不安地在哭闹。保姆哄不住,方桐擦擦眼泪,过去安抚想要找妈妈的小宝宝。
小满跑前跑后, 替景念桐跟剧组请假。
房间里只剩下景詹, 他走到床边, 抬手轻轻抹去景念桐眼角的泪痕。
她拍过的电视剧很多,哭戏也很多, 景詹见过她伤心、难过、甚至是大哭的样子。
但仅限于电视剧。
她从没在他面前哭过。
即便是偶尔在床上太过分受不了,也只是被逼迫出的生理性的泪水。
她看起来佛系, 其实比谁都要强。
景詹从未看到过, 她这样无声但悲恸的样子。
大约是发烧烧昏了神智, 失去了自控的能力,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哭。
眼泪抹掉一颗,又落下一颗,擦不完。
景詹在床畔坐下来。房间门被方桐带上了,很安静, 也很私密。他抚过景念桐微微汗湿的额角、长发,最后俯身,抱住她,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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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念桐昏睡到下午还没醒。
景詹一天没去公司,林嘉明过来送亟待处理的文件。
酒店隔壁房间, 景詹浏览文件,低垂着眼问:“见过王春生了么。”
“见过了。”林嘉明立在一旁汇报,“他还是不肯松口。”
景詹的声音明显透出不悦:“他的嘴就这么难撬开?”
“他所有的财产当时都被没收了,父母亡故,妻子因为这件事跟他离了婚,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没有牵挂,无所畏惧,就想多拖一个人下水。而且,他在狱中表现不错,减刑了,如无意外,三年之后就可以出狱了。”
景詹皱了皱眉,将签好字的文件合上,撂到茶几上。
林嘉明感觉到他心情不佳,静立在一旁,保持安静。
“带烟了吗?”景詹问。
林嘉明愣了一下,忙拿出一盒烟和打火机双手递过去。
他不抽烟,但会随身携带一盒最高档的烟,以便应付客户的需求。
景詹从烟盒里敲出一根,拿到唇边又顿住,停了停,重新放回去。
林嘉明也不多废话,将烟盒收好,弯腰整理文件。
婴儿的哭声从隔壁传过来,景詹起身回去。
刚喝完奶睡了两个小时的又又醒了,又在哭。
一直没见到妈妈的又又闹得很厉害,连方桐抱着哄都不太管用了。
景詹走过去,伸手要接她。
方桐对他能哄好孩子不太相信。不过犹豫的瞬间,又又已经被景詹抱走。
又又的哭声并未停止,景詹的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不熟练的动作略有几分生硬。
又又泪眼婆娑地看他一眼,哭声小了那么几秒,接着又大哭起来。
小脸通红,满脸都是眼泪。
景詹沉默片刻,抱着她走向景念桐的卧室。
方桐原本是怕感冒传染给又又,一直没带她进房间,见状想制止,想了想,又算了。
又又平时不爱闹,今天不安得不寻常,要是不让她看看妈妈,怕是还要闹。
景詹抱又又进去没待太久。
不知是他用什么方法哄好了又又,还是见到妈妈缓解了又又的不安。她被景詹抱出来时,已经不哭了。
乖乖地把脸趴在他的肩膀上,因为大哭的余韵,正在细声啜泣。把他的西服都染出一片水渍。
林嘉明在客厅候着,向他示意有急事。
景詹看见他的动作,却没什么反应。
抱着又又极有耐心地安抚着,等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趴在他身上睡着,才将她放回婴儿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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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念桐朦朦胧胧地,听到又又的哭声,努力想要醒来。
时间对于昏睡的人和清醒的人,是不一样的。等她终于睁开眼时,房间里已经安静下来。
景念桐慢慢地眨了几下眼,视线聚焦。
高烧让她很虚弱,浑身乏力,她缓了一会儿,慢慢坐起来。
手背上贴着胶布,针眼微微作痛。
她慢吞吞地下床,打开门。
又又已经又睡了一觉醒来,打着小呵欠被方桐从婴儿床抱起来。
景念桐想说话,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来。
又又看到她,嘴巴一瘪,眼眶里立刻蓄起莹莹水光,又要哭的样子。
伸着小手往她的方向够,委屈巴巴,咿咿呀呀叫。
“ma……”
景念桐闻声愣了一瞬。
方桐也愣了,紧接着抑制不住地高兴起来:“又又刚才叫的什么?再叫一声让外婆听听。”
又又却继续咿咿呀呀地,仿佛那一声是她们的错觉。
方桐又转向景念桐:“又又刚才叫妈了,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景念桐笑起来,笑容虽然无力,但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她伸出手,想要抱又又。方桐不放心:“你有力气吗?”
景念桐已经把又又接过来:“抱又又,妈妈永远都有力气。”
她亲了亲又又肉乎乎的脸蛋,拿额头蹭她,“妈妈的宝贝……”
又又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稀罕得不行。
和又又亲热完,景念桐的视线在家里扫了一圈。
除了她们和保姆,没有第四个人了。
她收回视线,什么都没说。
方桐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心声,说:“景詹公司有急事,刚走没一会儿。”
“我没问他。”景念桐不承认。
方桐拿“你就装吧”的眼神瞥她,从善如流地说:“小满帮我去超市买东西了,行了吧。”
“你就是嘴硬。”方桐戳了一下她的脑门,没舍得用力。
景念桐只笑,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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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做得清淡。
保姆做饭的时候,方桐一直在厨房观看,不时地问些问题,很是认真。
一辈子没下过厨房的女人,现在也开始想要学习厨艺了。
又又今天格外粘景念桐,谁抱都不给。景念桐怕感冒过给她,几次想把她交给方桐和保姆,均被她作势要哭的委屈样儿打败。只好戴了口罩陪她玩。
吃饭的时候也不得不把她放在附近。
门铃响,保姆去开门。
林嘉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景总让我过来接念桐小姐,带您去一个地方。”
“这么晚了要去哪儿?”方桐道,“桐桐还发着烧呢,有什么事等她病好再说吧。”
林嘉明的态度很坚持,看向她:“念桐小姐。”
景念桐把粥喝完,放下勺子,拿餐巾擦了擦嘴角,才道:“我去一下。”
景念桐懒得换衣服,睡裙外面裹了条披肩,便出门了。
从停车场上车,黑色商务酒店从酒店驶出,从西郊一路向东行驶。
车上没开空调,为了照顾她的身体。炎热的夏季,也是难为了司机和一身西装的林嘉明了。
景念桐头还是有点沉,靠在座椅上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她是被林嘉明叫醒的,睁开眼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车门已经打开,林嘉明站在车外。
她弯腰下车,披肩刚才睡着时滑落在了座椅上,猛地遇着夜里的风,感觉到一丝凉意。
景詹立在前方的台阶上,背后是一座中式三层建筑,古风格调的大门。
景詹看到她第一眼便皱起眉,大步走过来,边解开纽扣,脱下外套。
西服外套落在景念桐肩上,带着从他身上沾染的余热。
是她熟悉的味道。
也是昏睡时感觉到的气息。
景念桐这会儿看他还挺顺眼的。
尽管他还是那么一张毫无人性的冰山面瘫脸。
可能是脑子被烧出问题了吧。她心说。
景念桐扫了几眼,也没看出这是个什么地方,以前没来过。
像是新开发的别墅楼盘,走中式风格。
“叫我来这里干什么?”她问。
“进去就知道了。”景詹抬脚迈上台阶。
已经装修好的房子,外部有红瓦廊檐的传统中式元素,内部风格则是简约贵气的新中式。
房子的格局、装修都很合景念桐的心意,她慢悠悠从一楼参观到二楼。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买房子?”她说,“你改行准备做中介了?”
景詹没理会她的调侃,在她身后上了三楼。
从三楼的露台走出去,入目是一片湖。
湖景别墅,风景非常不错。
虽然是夜晚,湖边的栈桥上亮着灯,照出一条笔直的通向湖的路,也照出一片波光水色。
这幅秀丽的风景,和记忆中的画面对上号,景念桐停在露台上。
她们家出事前,房子就在湖边。她的房间视野最好,打开窗就可以看到湖景。
角度和位置,与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房子被没收之后,倒是听说过,这片区域被地产开发商收购了。
倒是没想到,新楼盘建起,有一天她还能站在同样的位置,看见这片陪伴她长大的湖。
一转眼,就是八年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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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念桐在露台上站了很久。
从湖上吹来的风,是城市的闷热无法想象的凉爽与清新。
拂动她的裙摆,吹起她的发梢,头疼脑热好像都被治愈了几分。
不得不承认,此刻站在这个位置,因为爸爸的事心里藏着的酸涩、难受,被熟悉的景色,一点一点抚慰、熨平了。
景詹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眺望着前方。
景念桐不知道他是怎么连自己房间的位置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她懒得问。
这个男人,有时让人恨,有人又让人爱。
景念桐转过身,把手环上他的腰,抱住她。
景詹垂眸看着她的发心,手很自然地圈住她。
风很清澈,拂过他下颌的发丝带着香味。
拥抱很温暖,气氛很温柔。
如果景念桐没有说接下来那句话的话。
“这个房子我很中意,价钱发给我的助理,他会跟你对接细节的。”景念桐松开他,还真像个来看房子的客户,把他当中介,一副好商量的口气,“价钱贵点也没关系,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谢谢景总了。”
景詹眼里那点本就稀少的柔情一瞬间稀碎,没把她丢进湖里已经是好修养。
“你觉得我像是要卖给你房子吗?”
“那不然你要送给我吗?”景念桐就这么毫不留情地戳穿,挑着眉说,“景总大方,这么好的房子都能送给前情人。不过我们情人都很有职业操守的,分手了就不拿别人的东西。”
景詹盯着她,凉飕飕的眼神。
“你倒是很会摆自己的位置。”
景念桐笑笑:“我多乖,我一直都很会。”
气氛僵持到车上。
林嘉明本以为两个人就算不能借这个机会和好,至少也能缓和一些。没想到进去一趟,出来谁都不搭理谁了。
景詹的脸色颇冷淡,景念桐倒是跟没事人一样,
在车上犯困,靠着座椅嫌舒适度不够,便往景詹的方向挪了挪,踢了鞋子将腿放在座椅上,然后往后靠,躺在他怀里。
“我睡会儿。”她把脸枕在他胸口,闭上眼睛。
景詹低头看她几秒,最终也没将她推开。
她还没退烧,吹了这么一阵风,隔着衣服还能感觉到她皮肤的烫人。
嘴巴气人的功力那么厉害,唇色却比平日苍白很多。
她是真的累了,靠在他身上很快就睡着,眉间带着病里的几分憔悴。
景詹想起她昏睡中无意识哭的样子,气莫名就消了。
总是爱逞强。
一直到车停在景念桐居住的酒店。
她从景詹身上起来,下车前,想起什么,回头道:“开好价记得联系我的助理。”
景詹的脸色似乎没那么冷了,睇她一眼,陪她玩起中介和客户的游戏:“你想买,可以。什么时候你的价格给到我满意,再卖给你。”
景念桐已经打开车锁,闻言盯了他几秒,又将锁落回去。
她侧身靠近景詹,手暧昧地搭上他的大腿。
“那要看景总想要什么了。钱你不缺,那你是缺人吗?”
景詹捉住她的手腕。
没推开,只是扣在原地。
他看着景念桐,声音很淡:“别闹了。早点休息。”
景念桐下了车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上了电梯,进了家门,换鞋时她忽然停了一下。
然后莫名其妙啧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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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景念桐病还没好全,就回剧组继续拍戏。
第一部 分的戏份告一段落,开始药物治疗的穆逢春因为激素发胖,景念桐便正式进入增肥阶段。
又又刚好满六个月,可以断奶了。
景詹来看又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工作不忙,一天来一次。
又又每次看到他都很开心,咿咿呀呀地拍手,咧着嘴笑。
景詹有没有因此感到骄傲,没人知道,不过景念桐倒是越来越常在他脸上看到那种需要用放大镜才能发现的笑。
景念桐肉眼可见地胖起来。
她对自己的形象一直都是在意的,每一丝变化都很敏感。
但小满和方桐估计是天天跟她待在一起,察觉不到细微的变化,每次都说她没胖。
体重增加到100斤的时候,景念桐从称上下来,问方桐:“看得出来胖了吧。”
方桐瞅了她一圈:“看不出来啦,还是这么瘦。”
景念桐又问小满:“看得出来吗?”
小满摇头,瞪着两只茫然的眼睛:“可能是你胖得太均匀了。”
再问保姆,保姆不晓得她是故意增肥,对雇主当然只能夸彩虹屁,夸张地说:“哎哟,你哪里胖啦,你这么瘦别的女孩子都羡慕死了。”
景念桐再一转身,问家里的另外一个人。
“我胖了吗?”
问完她才反应过来,那是景詹。
他来得太频繁,已经快让人习惯他的存在了。
景念桐在意自己的身材,但不会有bodyshaming的心态,她自信即便是微胖、甚至肥胖的自己,也是美丽的、充满魅力的。
但唯独,她不喜欢让景詹看到自己不够完美的样子。
又又正在沙发上玩,景詹坐在她旁边。
闻言看了景念桐一眼,放下玩具,起身走来,单手抱起她,又放下。
“嗯。”
他在景念桐的注视下,嗯完便回去,拿起那只毛绒恐龙,每一根头发都散发着淡定的气场。
景念桐盯了他几秒,又轻轻啧了一声。
一转身,看到小满和方桐凑在一起,每个人都是一脸的见鬼了。
“卧槽,景总是不是被魂穿了?!”被这个操作震惊的小满问。
“怎么可能。”景念桐说。
那个“嗯”,绝对是景詹本人没错了。
傍晚林嘉明来接景詹,顺便汇报公事。
他站在门口等景詹的时候,小满拉着他偷偷问:“景总是不是偷偷报什么班学习了?”
“什么班?”林嘉明没明白。
“恋爱辅导班?”小满自己也是疑问句。
林嘉明咳了声:“没有。”
小满不太相信的样子:“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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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采来探班,事先没有知会景念桐。
景念桐刚拍完一场戏,走去导演旁边看带子的时候,魏采来了一个突然袭击。
景念桐先听到现场有工作人员发出“哇啊”的惊喜尖叫,刚一抬手,戴着黑色鸭舌帽和墨镜的魏采在她背后蹦出来:“Surprise~!”
景念桐伸出食指,把想要熊抱她的魏采挡住。
魏采也不在意。
“我来给你探班。姐姐,你怎么胖了?”
魏采把墨镜拨到鼻子上,从上头盯着景念桐看。
他的工作人员笑呵呵地到处给大家分东西。他比较任性,身边的人都很会做人。
“为了拍戏。”景念桐说,“你不工作,跑来这儿干什么?”
“都说了给你探班。”
他的助理在旁边笑着帮他说:“采哥刚发新专辑了,公司让他宣传,他不想去,就想来找你。”
“你上任经纪人对我意见已经很大了。”景念桐说,“谢谢你又帮我拉了一个仇恨。”
“你管他干嘛。”魏采把拎在咖啡塞到她手里,“喝吧,你的跟别人的不一样。”
“谢了。”景念桐没拒绝他的好意,喝了口咖啡,继续看带子。
魏采盯着她问:“喝出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景念桐头也没抬:“什么不一样?”
“你的最甜,因为里面加了我的爱心。”魏采勾着一边嘴角说。
“…………”
小满在旁边露出一个曲折的表情。
景念桐微微一笑:“你的爱心可能需要去去油了。”
小满噗地一声笑喷,怕他生气赶紧转身跑了。
魏采伸手勾她的脖子:“你以为我这两年不在国内就不懂这些流行梗吗?”
景念桐一个眼神斜过去,他乖乖放了手,嘴上说:“胖了抱起来手感还挺好,我想捏一下你的脸。”
“不行。”
“为什么?”
魏采以前就挺粘她,不过当时是有合作。这次回来,比之前还更变本加厉了。
景念桐意味不明看他几秒,心里有了想法。
“晚上请你吃饭吧。”
景詹去出差了,正好不在。
“真的?”魏采挑眉。
他想约景念桐,十次有九次半约不到
景念桐点头:“有个人介绍给你认识。”
“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认识。”魏采说。
景念桐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见完再说。”
“念桐,好了吗?下一条要准备开始了。”杜逢叫她。
“来了。”景念桐转身,走了两步才看到景詹。
他和魏采一样不请自来,制片和副导等人正在他身边说着什么。
他单手插在口袋,面无表情地站在斜对面,盯着这边,双眼漆黑冷利,眼神是冷的。
刚才那幕大约是被他看到了。
这倒是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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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念桐拍完最后一场戏,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下来的时候,景詹和魏采都还在,各站一边。
景念桐跟导演说完话,魏采走到她身边来,看着对面问:“那人谁啊,一直在看你。”
景念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景詹一脸淡漠地坐在椅子上。
她懒得应付这两个人碰面的场面,正在想待会儿让小满去转告景詹,今天不方便接待他。
男人之间最能感受到来自同性的敌意,或是威胁。
魏采一直盯着对面的景詹,两个人隔空对视,目光无形地交锋。
魏采忽然冲他挑衅地扬了扬眉,当着他的面伸手,捏了捏景念桐的脸。
他看到景詹的脸色一瞬冷下来,扯起嘴角。
然后低头,笑眯眯地看着景詹对景念桐说:“果然手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