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二只爪爪

第九十二只爪爪

“吸烟。”

“不……”

“说脏话。”

“等……”

“竖中指。”

“没……”

“威胁路人。”

“我只……”

“举止粗鲁, 行为恶劣,道德败坏,而且……”

他冷冷地总结道:“违背规则。”

“等等, 阿谨,不是的, 我当时只是——”

“以上有任何一种事是你没做过的吗?”

“……没有。”

“那你还打算辩解什么?”

“我……我不想的……这是个意外……我是说, 阿谨, 只是今天突然……”

“够了。”

婚戒坠落在地面上, “咕噜噜”转了两圈,空旷感和心悸感接桩而来,与三年前如出一辙。

……只不过这次掉落并非违背主人的意愿, 沈凌也没有被捂住眼睛,她亲眼看着这颗象征着婚姻的戒指被摘下、降落、着陆、滚动。

一路滚进了路边的沟渠。

她的腿也随着掉落的戒指变得有点软了,只好一点点蹲了下来,恍惚伸手去捡那枚戒指。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摘下戒指的人淡淡地问,语气里的失望也是淡淡的:“不是说好你会乖吗?”

“我……不,不是的, 我……”

“我不认识这样的沈凌。”

浑身上下都在发冷, 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有时候,某个人的话语,就能比拟摔打在全身的暴雨,比拟数年一次登陆的台风。

“我不喜欢这样的沈凌。我喜欢的沈凌是只乖乖的小猫。你……真令我失望。”

“!等等, 不行, 阿谨, 你听我——”

“再见。”

——再一次的,沈凌从梦中惊醒了。

汗水淋漓,浑身发颤。

她愣了好一会儿, 意识到自己坐在卧室里的床上后,急忙伸手去摸索旁边的位置——一如既往的没有温度,一如既往的整齐干净,枕头上没有任何凹陷。

没人躺过,没人回来,没人发现。

甚至她还在床头柜摸到了自己被雨水打湿大半的烟盒,与旁边的火柴。

“……噩梦啊。绝对是噩梦。幸好……幸好是噩梦。”

呼。

同样是从梦中惊醒,这次心里却一点失落惋惜都没有。

尽管梦里的阿谨是回来了……可她不想要那样的回来……对,她不想要!一丁点都不想要!

阿谨回来那天她一定是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的,穿上那些他曾买给自己的漂亮裙子,戴上他挑选的小贝雷帽,乖乖地等在某个地方——然后场面会像夜间电影里描述的那样,会很棒,很完美,进行得非常顺利——

“就是这样。就算梦里有回来的阿谨,我也不喜欢。”

——因为回来的阿谨见到的,不是他喜欢的那个我。

绝对不是。

终于,呆坐在床上愣了半晌,沈凌摸摸脸上的汗,决定下床给自己倒杯温水,去洗手间洗把脸。

当她决定洗漱时,才意识到身体已经不发凉了——虽然淌了很多汗,但卧室的门窗紧闭,单独的小空调正徐徐吹着暖风。

“电费……”

艾伦他们是用手机预付了多少啊。过几天把现金邮寄过去吧。

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帘也紧紧拉在一起,沈凌一开始下床后的那几步走得有点趔趄,所以她不得不伸出手臂去扶周围的家具。

这一扶,又摸到了床头柜上摆着的烟盒。

……很潮湿。

里面的烟大概也被雨水毁了大半。

而她抽的很少很少,甚至一整盒里烟里也从来只挑糖果紫的颜色抽。

黑暗里,她睡袍腰带上那枚精致的蝴蝶结晃了一下,扶住床头柜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今晚抽完最后一根,就戒了吧。”

以防万一。

【五分钟后】

沈凌打开卧室门,一手捏紧烟盒,一手下意识裹紧了睡袍。

——可迎接她的不是冰冷,而是与卧室温度相仿的暖风——

客厅的暖风空调也打开了,正静静亮着标志“工作正常”的绿灯,规律地吐出暖气。

沈凌刚从那个可怕至极的梦里清醒,身上的汗还没干,所以只是放开了裹紧睡袍的手,神思不属地往前走。

她没注意到暖风空调反常的安静:客厅那台空调应当已经坏了两年,开启运作时都会发出“嗡嗡”的噪音。

沈凌只是紧紧捏着烟,一直向前。

因为梦里被阿谨发现的后果太可怕,她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必须要偷偷抽,躲在一个可以散味通风的地方。

她走到阳台玻璃门前才堪堪停下,一把拉开了玻璃门前的窗帘,却在看到窗帘后的玻璃时犹豫了。

雨水就和咆哮冲锋的僵尸似的往玻璃上扑。

“算了……”

这时候打开玻璃推门绝对会毁掉阿谨铺在客厅上的地毯,而她会被雨淋湿导致感冒。

一个人生活时失去身体健康绝不是个好主意,沈凌早就在过去三年里深深体会了这个道理——生病时的她比之前梦里那个顶着垃圾桶盖发脾气的沈凌还要脆弱焦躁,一点就炸,躺在床上揪着被子,能想着某碗热热的药粥哭一天。

……除了浪费体力、降低智商,生病没有任何好处。

沈凌倒退几步,转而来到了放着金色风信子和仙人掌的窗边,将窗户微微向外推开一条缝。

雨倒灌进来,但清爽的风也一起倒灌进来。

从噩梦、黑暗、昏沉的恐惧之中,沈凌终于清醒。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弯下腰,和每一个偷偷瞒着某人抽烟的烟鬼一样,佝偻着肩,从烟盒里翻出一支干燥的烟夹在指尖,单手划亮了火柴,将火苗笼在掌心。

一气呵成。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将点燃的烟放进嘴里,就顺着从窗缝里漏出来的灯光,瞥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黑影。

就在她斜后方,既能看见卧室门,也能看见窗口。

“这是第二根了。”

不属于任何一个梦境的薛谨淡淡地说,薰衣草与雨水的气息终于抵达了沈凌被烟草味干扰的嗅觉,“在我面前的第二根。”

她张张嘴,没发出声音,手指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对方也没再发出声音。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她,没有开灯,没有招呼,没有妥协。

……虽然也没有梦里那些一个接一个的轻缓质问,但沈凌只觉得那是迟早来临的事情,此刻的沉默如同悬在脖子上的刀锋。

她的手指抖了半天,被点燃的烟头明明灭灭,最终,幽幽掉了下去。

薛谨终于动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走过来,手指轻轻一探,接住了掉落的香烟。

“这会烫伤你的脚背,凌凌。”

接住后,将手里那根烟又还了回去,放在她唇上,自然地仿佛在还一本书:“拿好。”

沈凌动动舌头,意识到这让她嘴里含着的烟上扬挥动了几下之后,又急忙打住。

“阿谨,我……”

我刚才打算抽完这支就彻底戒掉。真的。

空调是你修好的吗?怪不得听不到声音了。

我的睡袍也是你帮忙打结穿上的?

你为什么不进卧室里睡,要独自坐在客厅?

你肚子饿不饿呀,我现在学会做很多口味的三明治,还会给水果榨汁,你想吃的话我就——

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一口气不停歇,整整三年反复酝酿、咀嚼的那些腹稿——

此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回来啦。】

这是唯一一句她想说的,也是唯一一句她能想到的。

……可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这样的自己怎么敢笑嘻嘻地欢迎他回来呢?

因为对面的是阿谨。

因为对面的阿谨见到的是这样的她。

……真正的,那个噩梦里一样的,不会被他喜欢的她。

我没有变呀。

【我变坏了。】

我很乖很乖的。

【我染上了你讨厌的习惯。】

我会等你回来。

【再等下去我会疯我会疯我真的会疯什么黎敬学什么教团全都毁掉——】

最终,沈凌嗓子里只是发出了一声滑稽的“噶”,再无其他。

有点好笑,可对面的人没笑。

“给我也来一支吧。”

“我——什么?”

沈凌错愕地抬头,就见他主动俯身过来,抽走了自己僵硬捏在另一只手里的烟盒。

同样是单手挑起,同样是熟练夹出,只是挑选的那支烟和她手里的色泽不同,是浅浅的糖果黄。

他神色冷淡地把香烟叼在嘴里,握过她的肩膀,微微低头,用没被点燃的糖果黄,碰了碰她唇里已经烧了一小截的糖果紫。

火苗“嗤”地在中央升起小小的一星。

窗户上睫毛和睫毛的影子交叠,雨水和雨水的尸体堆放。

就仿佛是两种温度不同的嘴唇碰在了一起。

烟点燃后,薛先生放开妻子的肩膀,重新挺直背站好,食指与中指屈起夹住了烟头。

他偏头,对着那条敞开的窗缝呼出第一口烟。

“这个牌子比以前的烟淡点。”

沈凌张张嘴巴,脑子里的忐忑和难过此时都完全被震惊刷屏了,感觉自己看到薛谨抽烟的画面不亚于亲眼看到了一只霸王龙对全世界宣布要和一盘烤羊肉结婚。

……好像她用的比喻也随着脑子一起混乱了,不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咦,怎么有点想吃烤羊肉。

“阿阿阿阿谨、你你你你怎么……”

“嗯?”

“……你怎么能抽烟呢?!”

薛谨用一只手臂倚住了窗台,一直望着窗外的雨景吐烟,闻言稍微歪了歪脑袋看她,还伸手又帮她搭回那根随着她讲话快掉的糖果紫。

沈凌更结巴了。

“你你你你……你应该歇斯底里!你应该彻底失望!你应该关我紧闭!你应该、应该、应该电击、惩罚、扇……”

“你以为我是什么啊,凌凌。”

含着烟的薛妈妈懒洋洋地说,“什么旧时代的家长吗,为了阻止你抽烟以死相逼?”

——可你抽烟!抽烟!薛谨抽烟!霸王龙!和烤全羊在一起了!在一起了!

已经混乱到一定境界的沈凌:“你不能抽烟!不能!阿谨不行!”

“为什么?”

“因为、因为抽烟对身体不好!肺!肺会结核!”

“我不会得肺结核。”

“小、小宝宝会在子宫里坏掉!”

“我没有子宫。”

“会开始咳嗽!很用力地咳嗽!”

“呼吸系统比人类高级,不会。”

“会秃顶!会有啤酒肚!会紊乱内分泌系统!会会会……”

“我不是E国人;我比中年大叔的年龄还多上几十倍;我的内分泌系统构造不同。”

“……牙齿会变黄!痰会变多!”

结巴的沈凌逐渐变成了噼里啪啦一口气的沈凌:“——这样就没办法接吻了!”

薛谨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碾灭烟头。

“哦。那我不抽了。幸好一百多年前尝鲜时只抽了一个月就把烟戒了。”

沈凌:???

她觉得这人在耍她。

可是没有证据。

“你、你……你为什么把烟戒了?”

“因为会成瘾,凌凌。”

薛谨抽出抽纸,把碾灭的烟头包了一下丢进垃圾桶:“烟瘾,酒瘾,毒瘾……虽然有人会说这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但它们都或多或少会让你成瘾。依赖什么东西,疯狂喜爱那东西的感觉曾让我觉得糟糕透顶。不管你嘴上说‘很少抽’、‘很少喝’……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看着她依旧挂在唇上的烟,叹息一声。

沈凌努力竖起耳朵去分辨,可她诧异地发现这声叹息里不含什么负面情感,和纵容她答应包各种口味的饺子时的叹息,是一样的。

“等等,我、我以为……”

你会生气吧?你会惩罚吧?你会教训我、你会、你会不喜欢我的——

薛谨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这不是没变嘛。

什么都写在脸上,说不出口的和说出口的他从来都一清二楚。

……包括难过,包括忐忑,还有他明明死都不愿意在沈凌脸上看到的自我厌弃。

的确很生气,但他没有资格啊。

缺席的三年,不管这姑娘多出了多少坏习惯,源头都是这个离开她的坏蛋自己。

怎么可能有资格去教训她呢?

损坏的空调,欠费的暖气,需要调节的热水,橱柜里那些快过期的罐头。

他默默打开,又默默合上,看了一圈后觉得自己连走进卧室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坐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听雨,思虑之后的事。

……思考的时候又瞥到几个鬼鬼祟祟在四周徘徊的影子,跑下去之后发现是在自己家四周倒汽油的蜘蛛及其余人士,与对方进行“友好交流”后重新拍着手回来,又是后话。

“成瘾意味着丧失理智,意味着失去控制,意味着违背规则。”

从噩梦里醒来的沈凌听见真实的他这样温和地解释:

“而我这一生,成瘾的东西,有一个你就可以了。”